美籍華裔學者孫隆基先生在其《歷史學家的經線——歷史心理文集》一書中,在論及“‘世紀末’的魯迅”一章中,根據魯迅在《破惡聲論》中的相關論述,提出世紀末的魯迅就急于從事對現代大眾傳媒的批判,這是魯迅傳媒批判思想“早熟”性的表現。
孫隆基先生據《破惡聲論》一文在其著作中寫道:他(指魯迅)認為現代化“輸入文明之利器”,尤其是大眾傳媒,制造了人的思想的齊一化……在魯迅眼中,傳統的純樸民俗還可以通向靈性,理性的現代文明卻制造致命的從眾主義,在“且又日鼓舞之以報章,間協助之以書籍”之下,成就了一種“唱者萬千,和者億兆”的局面。又寫道:當時內地的開明士紳方才起步辦報紙、開始著手啟發民智,魯迅就急于從事現代大眾傳媒的批判,是否過于早熟?
這里孫先生提出了一個問題,即魯迅的傳媒批判思想的“早熟”性。通過認真審讀魯迅《破惡聲論》的寫作背景以及相關文字,筆者認為,盡管此時魯迅對傳媒批判的觀點表達得比較模糊,不夠清晰明確,但其提出的有關傳媒作用的觀點與和他同時代的中國其他報刊活動家相比,確實表現出了“早熟”的情態。
魯迅的傳媒批判觀點
通過梳理魯迅在留日期間的相關著述,并結合具體的寫作背景,魯迅關于傳媒批判的觀點主要表現在:
傳媒的強效果制造了“從眾主義”和“思想齊一化”,降低了人的思考能力。在《破惡聲論》中,魯迅提出無論是“出接異域之文物,效其好尚語言,峨冠短服而步乎大衡,與西人一握為笑,無遜色”的“內地士夫”,還是“居內而沐新思潮者”,他們主要以報刊、輔之以書籍“提國人之耳,厲聲而呼,示以生存二十世紀之國民,當作何狀”,從事輿論制造和傳播,向國人灌輸言論,造成了一種“驚乎今之論議經營,無不勝于前古”,進而形成“唱者萬千,和者億兆”的局面。在魯迅看來,當時的報刊和書籍等傳播媒介在傳播知識、營造輿論以及宣傳“新思潮”等方面具有強大的作用。以新聞傳播學的相關理論來考察魯迅提出的這些觀點,可以發現這些觀點主要表達了媒介的強效果理論。媒介的強效果理論是西方傳播學者20世紀初至30年代在對傳播效果進行研究的過程中提出的,其核心觀點是:傳播媒介擁有不可抵抗的強大力量,它們所傳遞的信息在受傳者身上就像子彈擊中軀體,藥劑注入皮膚一樣,可以引起直接速效的反應;它們能夠左右人們的態度和意見,甚至直接支配它們的行動。
但魯迅緊接著寫道:“故今之所貴所望,在有不和眾囂,獨具我見之士……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毀之而不加沮,有從者則任其來,假其投以笑罵,使之孤立于世,亦無懾也。”(關于這段話,人們通常傾向于從“立人”、張揚個性的角度出發來理解,有的甚至認為魯迅在提倡個人主義。但本文探討的是傳媒批判思想,因此這些觀點不予更多的關注。)再聯系魯迅認為報刊、書籍“中之文詞,雖詰屈聱牙,難于盡曉,顧究亦輸入文明之利器也”的論述,可以看出魯迅雖認為傳媒具有強大效果,但傳媒的強效果帶來的結果卻是制造了“思想的齊一化”以及“從眾主義”。因而他提出中國社會要貴有“不和眾囂,獨具我見之士”,要能做到“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毀之而不加沮,有從者則任其來”。魯迅在明確表達出傳播媒介具有強大傳播效果的同時,也明確認識到傳播媒介所具有的負面效應。在他看來,正是新聞媒介制造的強大輿論和壓倒性力量造成了從眾主義和思想的齊一化,降低了人的思考能力,故而他呼吁“獨具我見之士”的出現。這正如傳播學家拉扎斯菲爾德和默頓在《大眾傳播的社會作用》中提出的關于傳播媒介具有負面功能的“麻醉作用”觀點,認為新聞媒介持續不斷的宣傳,會使人們完全失去辨別力,從而不假思索地順從現實,致使大眾的審美鑒賞能力退化和文化水平下降。
傳媒的強效果宣傳削弱了傳統文化。審視《破惡聲論》以及相關的研究文章,我們可以看到:魯迅認為報刊是“輸入現代文明之利器”,造成了勝于千古的議論經營場面,但卻并未能帶來國家的強盛,相反以西方之文明取代中國文明(“其居內而沐新思潮者,亦胥爭提國人之耳,厲聲而呼,示以生存二十世紀之國民,當作何狀”),“縱唱者萬千,和者億兆,亦決不足破人界之荒涼”,其結果只能是“鴆毒日投,適益以速中國之隳敗”。“內地士夫”和“沐新思潮者”所發出的“惡聲”往往是“萬喙同鳴,鳴又不揆諸心,僅從人而發,若機栝。林籟也,鳥聲也。惡濁擾攘,不若此也。此其增悲,蓋視寂漠,且亦甚矣!”故而,魯迅提出社會貴有“不和眾囂,獨具我見之士,洞矚幽隱,評騭文明,弗與妄惑者同其是非,惟向所信是詣,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毀之而不加沮,有從者則任其來,假其投以笑罵,使之孤立于世,亦無懾也”,希望出現少數“不和眾囂,獨具我見之士”,以他們的智慧,“洞矚幽隱”,不人云亦云,遵循自己的信念,奮然前行。在這里魯迅表達了對于傳媒輸入西方現代文明造成對中國文明侵蝕的擔憂。在他看來,正是傳媒對西方文明的強勁鼓吹加速了中國的“隳敗”。
魯迅在《破惡聲論》以及同一時期寫作并發表在《河南》上的《人之歷史》、《摩羅詩力說》、《文化偏至論》等文章中,提出了“內省”、“自覺”、“反諸己”的觀點。盡管有的學者認為魯迅所強調的“自省”并非儒家式的“內省”和“自修”,認為這種“自省”是在相互關系中的主體的精神“再自覺”,如高遠東在其《魯迅的可能性——也從(破惡聲論>尋找支持》中就表達出這樣的觀點。但筆者認為魯迅的“內省”、“自覺”、“反諸己”仍屬于傳統儒家文化的范疇,因為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本身就內含主體在相互關系中的精神自覺,而且自覺的視域也很廣。正如杜維明先生所說:“在儒家看來,個人安頓的問題就是修身的問題。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修身之后就是個人和家庭、人類社群如何聯系的問題;另外還有,人和自然能不能夠持久和諧,人心和天道能不能夠相輔相成,所以儒家的人文視域比較寬廣……”結合魯迅寫作本文的背景,《破惡聲論》是在晚清康有為、梁啟超與章太炎思想政治斗爭的背景下展開論述的,魯迅又“站在章炳麟的陣營里發言”,因而其“自覺”的“立人”方法與章太炎1906年至1908年主筆《民報》時期的思想密切相關,其與佛教、心學的改造、取舍關系應該是存在的,因此,“自覺”一詞自然地帶有中國傳統智能的意味。而且1907年前后,魯迅的思想深受章太炎的影響,魯迅的很多觀點都與章太炎的思想基本相同。章太炎反對資本主義文明,主張“用國粹激動種性”,而其時魯迅的文章也明顯帶有濃重的國粹主義色彩。如《文化偏至論》中對中國文化歷史悠久與輝煌的回顧,《破惡聲論》則直接以“昌明國粹”為宗旨。魯迅在五四之后編第一本集子時棄《破惡聲論》而不收,大概也與這篇“昌明國粹”的論文已經與五四之后魯迅的思想相去甚遠有關。至此,我們可以得出結論,魯迅在《破惡聲論》中指出了“沐新思潮者”利用報刊媒介大肆宣傳西方文明削弱了中國的傳統文明,造成了從眾主義和思想的齊一化,因而疾呼“內省”、“自覺”、“反諸己”,要“昌明國粹”。這個論述契合了傳播學關于大眾傳媒削弱傳統文化的社會功能的觀點。
魯迅傳媒批判觀點的“早熟”性
魯迅傳媒批判思想是否“早熟”,既關系與同時代中國的報刊活動家的傳媒思想的比較,又涉及與同時期國外大眾傳媒批判思想的比較。只有理清魯迅傳媒批判思想與這兩者之間的比較關系,才能確定魯迅傳媒批判思想的“早熟”性質。
與國內同時代的報人、政治宣傳家相比,魯迅有關傳媒負功能的批判確實呈現了“早熟”性。19世紀末20世紀初,由于中國面臨的積貧積弱的現實狀況,中國的報人以及革命家、宣傳家認識到報紙在西方國家富強過程中的作用,紛紛以報紙作為宣傳陣地,把報刊當作社會輿論的工具,或介紹西方科技知識、或進行革命政治宣傳。如王韜指出:報紙是“博采輿論”的工具。梁啟超把報紙的作用比作社會的耳目喉舌,認為沒有耳目喉舌,社會必然“壅塞”:“今夫萬國并立,猶比鄰也。齊州以內,猶同室也。比鄰之事,而吾不知,甚乃同室作為,不相聞問,則有耳目而無耳目。上有所措置,不能喻之民,下有所苦患,不能告之君,則有喉舌而無喉舌。”盡管“去塞求通,厥道非一”,然而“其有助于耳目喉舌之用,而起于天下之廢疾者,則報館之謂也”。在他看來,報刊具有達上下之情、通中外之故的雙重溝通作用。同時又極力推崇輿論的作用,認為輿論乃“天地間最大之勢力,未有能御之者也”,從而形成帶有強烈資產階級民權色彩的輿論觀,旗幟鮮明地反對封建專制統治。以梁啟超為代表的維新派極力闡述并努力實踐報刊的“通西情”特別是“通外情”的功能,重視報刊傳播信息和穩定國家統治秩序的作用,強調并利用報刊開通民智的功能,因而始終把開通民智作為報紙的主要任務之一,重視并自覺地運用了報刊開通風氣(即引導輿論)的功能。孫中山則強調革命黨人應通過積極的革命宣傳來誘導輿論,推動革命斗爭的發展,明確地論述輿論與報紙的關系,指出報刊是“輿論之母”。由此看來,無論是以梁啟超為代表的資產階級維新派,還是以孫中山為代表的資產階級革命派,均承認報紙具有強烈的政治性,是進行政治斗爭的工具;認為報紙是一種強有力的輿論“利器”,可以影響輿論、制造輿論,具有很強的宣傳鼓動作用;同時還強調了報紙的溝通傳播和啟迪民智的作用。兩派的報刊宣傳也確實取得了如魯迅所說的“唱者萬千,和者億兆”的效果。但是當時的中國報人、政治精英都只將報刊看作是社會輿論和政黨宣傳的工具,而關于傳媒制造民眾的“思想齊一化”和“從眾主義”以及對傳統文明的削弱的觀點卻少有批判。因此相比而言,魯迅的傳媒批判確實表現出了一定的“早熟”性。
魯迅的傳媒批判觀點與西方傳媒相關批判思想的提出基本同時,因而具有一定的先進性。從西方國家的大眾傳媒批判發展情況來看,早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大眾媒介為迎合新移民的低級口味和有限的閱讀與語言使用能力而編制出簡單、膚淺的內容。為保護傳統文化的價值,美國的文化、政治、教育和宗教領袖等社會精英對大眾傳媒展開批判。孫隆基先生在其著作中也寫道:“在‘世紀末’的西方,繼全民普選和全民基本教育之后,當具有大眾發行量的報紙也開始上市,它在精英知識分子間引起極大的敵意。”我們可以確認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西方社會出現了關于大眾傳媒削弱傳統文化的負功能批判。但這能否作為魯迅傳媒批判觀點具有“早熟”性的另一個參照系?如果僅從時間角度考慮,我們可以認為魯迅的傳媒批判觀點呈現出一定的“早熟”性,因為魯迅有關傳媒負功能的批判也出現在這一時期,故而魯迅關于傳媒的批判觀點具有先進性。
值得注意的是,兩者的出發點卻并不相同。西方傳媒在19世紀末的批判更多的是與文化的雅俗之爭聯系在一起,反映了西方精英分子面對民眾的崛起和大眾化報刊這一新的文化載體出現的焦慮狀態,同時也反映了精英知識分子對大眾以及大眾傳媒的敵意。正如孫隆基先生所言:這個初生的大眾傳媒不只發明了一個以營利為目標的另類文化,它還讓沒有靈性、不思考的大眾掌權。而魯迅的批判則與其對政黨報刊提倡救國道路(輸入西方文明)的批判,與提倡“立人”、“自覺”以及“昌明國粹”等結合在一起,其背景與當時中國先進分子關于中國發展道路的論爭有關。因此,盡管兩者觀點有相似之處,但因其出發點不同,故筆者認為要想確認魯迅傳媒批判思想是否“早熟”,西方的大眾傳媒批判只能作為時間先后方面的參照,更為重要的是要將魯迅的傳媒批判觀點放在同時代中國精英知識分子有關傳媒思想觀點之間進行比較,只有這樣,得出的結論才會更為公允。
因此,結合以上兩個參照系,我們可以得出結論,魯迅關于傳媒批判的相關觀點確實呈現出了“早熟”性。
(作者單位:江蘇省淮陰師范學院信息傳播與技術系)
編校:鄭 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