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可信的曹操
曹:豐毅兄,你好!

張:你好!
曹:好多年沒見,這次電影《赤壁》上映以后大家對你演的曹操贊譽有加,在中國傳統(tǒng)戲文中,曹操是一個非常簡單化的奸臣,其實他在歷史上是個有雄才大略的一代梟雄啊,這次你跟吳宇森導演合作,在前期準備時,你希望演出一個什么樣的曹操?
張:電影的表演,首先是真實可信,所謂真實,我們還是要塑造那個年代的那個人物曹操,不能簡單化、臉譜化。
曹:開場的那段戲,你進大殿去見漢獻帝,逼他要發(fā)兵劉備,我覺得基本上你分寸拿捏是威而不怒,這種兇狠是含在里頭的?
張:因為他前面那些鋪墊已經(jīng)夠了,漢獻帝在等,都等得無聊地玩起鳥來了,群臣們在等,殿外三軍在等,一直等,等誰?就等一個人,這個人是誰?過了一會兒來啦,玉佩噼里啪啦一響,人來了還帶劍上殿,要是咱們有點古典文學基礎(chǔ)的就知道,不能帶劍上殿,他帶劍上殿了,就說明他權(quán)位很高了。
曹:挾天子而令諸侯?
張:當時起碼有很高的權(quán)力他才可以這樣,然后進來就直截了當?shù)馗鷿h獻帝說,昨日我已經(jīng)稟朝廷要征討劉備孫權(quán),想好了沒有,就是陛下是否考慮妥當了?原來劇本上寫的是曹操聲色俱厲地說陛下還要等多久?太表面了,就是故意把他挾天子以令諸侯簡單化,現(xiàn)在演的時候處理成雖然是含蓄,但還是比較緊閉嗓門:陛下還要等多久?然后就說了一堆理由。這種分寸我覺得就夠了,觀眾已經(jīng)看出來他是在挾天子以令諸侯。
曹:《赤壁》的臺詞是大家這次討論最多的一個話題,有關(guān)曹操的那段,在看小喬的畫像的時候,邊上人說,丞相,私欲過多容易得頭痛病,你說了一句非常有意思的話,欲望使人年輕,這句是樂得挺大的那句,我覺得在整個拍攝過程中,你一直跟吳宇森導演在探討,如何把這個臺詞能夠修整得更貼近這個人物,更貼近那個時代。
張:對,我是1978年進電影學院的,那個時候電影學院很有名啊,全國的笑場都是從電影學院開始,那時候太厲害了,經(jīng)常有導演第一部片子到電影學院去放,放一半,看不下去了,全體起哄,因為那時候片子也假。我從那個環(huán)境里出來,所以我拍電視劇電影,臺詞我很講究,不做作,不敢有這種假的臺詞。原來臺詞里面說諸葛亮像鄉(xiāng)下人,我跟吳宇森說,這千萬不能說,因為那時候不那么說。吳宇森有一個創(chuàng)作習慣,就是你反對,你懷疑你舉證,你反對你提議,那改成什么?我說村夫,那這好,后面說到諸葛亮的時候,什么村夫,就是這么來的。那個欲望使人年輕呢,因為它要表現(xiàn)曹操有這個欲望,曹操是很自信的,不是隨大流的那種。所以,
華佗說那個欲望太強容易犯病,曹操就說了這么一句。我本來跟吳導商量說能不能改成:如果沒有欲望,活在世上還有意思嗎?好像吳導沒同意,現(xiàn)在還是說劇本上那句。
曹:不過看這個也挺輕松,無傷大雅。我聽說在整個拍攝之前,就是在確定你演曹操之前,吳宇森導演跟你一起吃過一頓飯?那天用餐的時候你倆談了些什么?那時候他有沒有告訴你,確定你來演曹操這個角色?
張:沒有,他對我沒什么印象。當時周潤發(fā)演周瑜,他說想找一個氣質(zhì)上比較穩(wěn)得住,比較硬,能抗衡的人演曹操。然后他們就推薦我,一起吃了個飯,認識認識。當時一個朋友打電話說,你知道吳導要拍《赤壁》嗎?我說聽說了。他說吳導想和你吃個飯。我說沒有說讓我演哪個啊?說倒沒說,就是想認識一下。我說好好。因為我很崇拜吳宇森,我看過他很多片子。因為他老拍男人戲,我想看看吳宇森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吃飯的時候沒有討論這部戲,就是大范圍地談談電影,過了一段時間,通知我說現(xiàn)在有兩個角色,一個是關(guān)公,一個是曹操,后來我說,關(guān)公不考慮。
曹:關(guān)公這個形象是很難突破的。這次的美術(shù)指導葉景添在他的新書里也說到,當時他們在確定演員的時候也曾經(jīng)有一些爭論,認為張豐毅是一個很健康很正的形象,能不能演奸詐的一代梟雄?當時導演有沒有跟你提起這樣的情況?
張:沒有。因為原來說曹操是什么梟雄啦,奸雄啦,我覺得這種概括都沒什么意思,因為看你劇本怎么寫,就是什么樣,那演呢,還是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按照那個時代的那個人去演。
曹:這次電影集中了兩岸三地非常優(yōu)秀的演員,我覺得也是在同一個戲里面,大家能夠來比試一下,從觀眾的角度來看,你是不是覺得大陸演員在演歷史劇方面還是有蠻多的優(yōu)勢的?特別是對歷史的感覺,包括臺詞。
張:對啊,我覺得是這樣。比如說你要我去演一個日本武士,我肯定演得不如日本演員。大陸演員,這么多年一直受傳統(tǒng)文化的教育,誰的腦子里沒有個三國,應該說大陸演員是占一定優(yōu)勢的。但是,電影又是導演的藝術(shù),吳宇森的三國并不是歷史上真正的三國。所以我說,吳宇森的三國,他們是歷史為角色服務的,角色是為演員服務的,哪個演員演了就是哪個演員的周瑜,哪個演員的諸葛亮。所以,演員只是對導演負責,就是只要吳宇森覺得是三國那就對了,所以,大陸的優(yōu)勢是針對大陸觀眾而言,可能覺得他們更像那個時代的那個人物。但是,港臺演員呢,對吳宇森來講,也許覺得他們演得很好。因為當時沒有要求說歷史人物是什么樣的,甚至就是現(xiàn)場禮節(jié)啊什么的顧問都沒有。
憶往昔經(jīng)典角色
曹:我想就我個人而言,你過往演的一些片子除了我們剛才說的《赤壁》之外,我最喜歡的一部片子還是你跟凱歌導演拍的《霸王別姬》,我前兩天又把這個碟片重新看了一遍,還真是覺得好。剛才我們的工作人員還在聊,是不是現(xiàn)在回想起來,這部影片對你個人或者說對凱歌導演來說都是非常非常難忘的一個合作?
張:對、對,至今我覺得那部影片是中國電影里面拍得最好的一部影片,而且段小樓那個人物當時也是下了功夫的。
曹:當時那個段小樓你自個兒下功夫最多的是什么地兒?
張:首先你必須像一個京劇演員。原來在文工團的時候接觸很多京劇演員,就是老師啊。

曹:你有京劇的這個基礎(chǔ)嗎?
張:樣板戲。
曹:樣板戲?qū)W過一點?
張:我學過一點樣板戲,認識不少老師是干京劇的。你到他們家去,你會發(fā)現(xiàn)他們所有的照片都是瞪著眼睛的,包括結(jié)婚照。所以你看,我跟張國榮照的那些像,都是那種,瞪眼睛。然后我們在文工團的時候,練了好幾年,老是跑虎跳,老是側(cè)手翻,突然一下子翻過去了,那就是成就感。京劇界的很多東西你不身臨其境,你沒有那形象感,你演不出來。
曹:這么多年過去,這部電影現(xiàn)在看起來還真是回味無窮,所以大家說你演的這個敢愛敢恨的段小樓,跟張國榮演的那個程蝶衣是一種絕配。當時拍戲的時候,是不是有一個好的演員跟好的演員演戲真是有那種水乳交融的感覺?
張:張國榮演那個戲的時候是過癮,他生活中就是剛認識的時候那樣,演著演著生活中也變成那樣了。
曹:我就想,如果他老有手勢,你是不是就別扭?
張:對,因為這上面段小樓不是Gay(男同性戀),段小樓就是一個正正常常的異性戀者,但是程蝶衣是有同性戀傾向的。還有那個戲里,段小樓跟他就是師兄弟關(guān)系這種感情。
曹:其實我覺得豐毅你作為一個演員來說,還是很幸運的,你遇到很多導演都是很有修養(yǎng)的,凱歌啊,吳宇森導演,特別我覺得你拍第一部重要作品,就是跟林子峰導演拍《駱駝祥子》,林老是一個特別有學問的、有涵養(yǎng)的導演。那時候你還是一個二十多歲的毛頭小伙子,那時見到老頭害怕嗎?
張:不害怕。
曹:那時你還在學校里吧?做這樣的一個大作品,心里面是很自信還是稍微有一點打鼓的?
張:不自信,最重要的是氣氛壓力太大。
曹:壓力怎么大?
張:他選這個演員選了半年,我已經(jīng)拍了一個武打片回來了,還在選呢。第二是這個戲拍了一年,而且是最大的一個戲,當時什么都討論,一開始還討論是不是用黑白寬銀幕,寬銀幕剛剛出廠,后來林子峰好玩,一拍我肩膀說,我告訴你祥子,我們不用黑白的了,用五彩的。我們大家都樂了,因為覺得他土。彩色就彩色嘛,什么五彩的。現(xiàn)在想想真是恍如隔世,那時候好多是里程碑式的,比如說北影一條街就是那時候搭起來的。拍戲也是,拍一天等膠片歇一天。整整拍了一年,1981年開始拍,到了1982年才開始放,那時候拍得也慢。我整個三年級就是在這兒過的。
有選擇地接戲

曹:我覺得就一個演員而言,你不是那種接戲接得特別多的演員,是不是在選劇本選角色的時候有一些自己的原則,哪些戲我是肯定不演的,哪些角色是我喜歡的?
張:沒有,我也走過彎路,就是我也接了很多爛戲。1990年以后,覺得我哪怕是不掙錢,哪怕過得清貧一些,我也要選一下劇本了。但是后來受到商品大潮的沖擊,又犯了老毛病了。真正到了2000年以后我覺得我真應該堅持原則了,年紀大了再砸也砸不起了。
曹:所以包括你演的很多電視劇,比如《歷史的天空》啊,《和平年代》啊,盡管都是軍人,但是份量非常不同,而且給人的感覺也非常不同,特別是《歷史的天空》我覺得這個角色是很有突破性的。
張:我拍電視劇拍了很多啦,《和平年代》啊,《秦始皇》啊,《歷史的天空》啊,《大清風云》演多爾袞,還在《龍年檔案》演過一個市長,工農(nóng)兵什么全演了。我覺得就因為我比較著選劇本,而且我不太重復接戲,所以我把重要的精力都放在角色的不同上。這也不是故意放在那,比如說這個農(nóng)村的,跟那個軍人有什么不同,那本身就不同,再加上你投入這個角色,出來就會不一樣。所以我覺得塑造人物的能力是我們在學校里面學了那么多年的成果,我是最近幾年才算真正嘗到甜頭了。演一個人物你要投入越細越好,越深入越好。只要你進行了,你工作了,你就跟前面演的人物不一樣。
曹:其實很多熟悉你的朋友都會談起大家都很喜歡你非常直爽的性格。什么事不饒彎子,直來直去。我那天看到一個資料,挺好玩的,說鐵林有一天給你打電話說,請你看他的《呂不韋》,你說沒什么好看的,你除了瞪眼睛不會啥。有沒有這回事?
張:有,張鐵林是我們班的同學。那個班當時很火。我看完《呂不韋》特別生氣地跟他說,你除了瞪眼睛會干什么?他根本不跟我生氣,特別不屑一顧地跟我說,“那是我《還珠格格》養(yǎng)的毛病”。我又很認真地說,既然知道是毛病,你為什么不改?他說,已經(jīng)改了很多啦,要不然你就更沒法看啦。你拿他沒辦法,但是他性格非常可愛,非常直接,就是特別透明的一個人。
我屬于很隨和的人
曹:你覺得三個角色,丈夫、父親、兒子,哪個角色你做得最好?
張:都還不錯。先說兒子,父母親已經(jīng)去世了,他們?nèi)ブ埃莻€時候我已經(jīng)有點成績了,他們?yōu)槲因湴吝^,我覺得什么叫孝順,孝順不一定要守在父母跟前,孝順我認為是永遠做使你父母臉上有光的事情,那就是最大的孝順,我覺得這點我做到了。但是覺得我父親母親沒有太享過我的福,就是子欲養(yǎng)時親不在,這是最痛心的。
曹:你這個兒子是做得不錯,做丈夫應該也做得不錯。
張:就是養(yǎng)家糊口,我不拍戲的時候是居家男人,每天八九點鐘健完身就回家了。我剛出道的時候,一年要到外面拍十個月的戲,一個接一個,也閑不住,那時候也比較毛躁,什么本子都上,慢慢地現(xiàn)在我一年可能
拍半年的戲,別的時間鍛煉鍛煉啊,旅游旅游啊什么的。而且現(xiàn)在條件也好,可以探班啊,所以從丈夫這個角度上來講,比較顧家,經(jīng)常能在家里呆著。
曹:這個家務事你自己管呢,還是交給太太管理?
張:當然是交給太太咯,我很勤儉的,又不抽煙又不喝酒,也沒什么花費的,有張卡是經(jīng)常一兩個月都刷不著一次的。
曹:再來說說做父親。
張:做父親,我覺得也還可以。我覺得我對他沒有溺愛,從他小的時候就開始,該扇就扇該拍就拍,我就是用這種教育方法的。
曹:我聽說你兒子也希望朝表演的方向走,可是作為父親,你并不是很贊成,你覺得他沒有這個天賦?還是覺得這個圈子不太好弄。
張:也不是,我覺得我兒子初中剛畢業(yè)就上了他媽媽的學校,我不贊成那樣。我覺得一個男孩子嘛,你初中畢業(yè)了上高中,高中畢業(yè)了可以考電影學院、戲劇學院,也可以上大學學點別的,然后再學表演,高中起碼得上,你知識面也得廣一點,結(jié)果呢,他就直接上了他媽的學校,他背著我去的,我是在電視上看見了,他瞞著我。
曹:你罵他了沒有?
張:當然罵,我說你給我來這個,你別給我打電話,以后我不認識你了。然后呢,我覺得他靠表演有點問題,就是形象問題,他不像我,有一次我還問他,我說你這形象是不是搞表演有點吃虧啊?他說沒事,爸,人家說我像你,我跟他說,說不定你是隔壁老王的兒子。
曹:那我想問一下豐毅啊,在熒幕上我們看到你演的角色大都是硬漢的形象,生活當中你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是那么硬呢,還是說有的時候有點兒女情長的那種?
張:我不是屬于那種太有兒女情長的人,但是我屬于很隨和的人。到朋友家里去玩什么的,偶爾會說到什么問題了跟人爭論,平常就是聽得多,把人家里一堆水果吃完然后走。現(xiàn)在是每個戲都交一撥朋友。我平常就屬于那種不是太激烈的人,有個什么東西很難跟人起爭執(zhí)!
曹:我聽說您一直保持特別健康的生活方式,很有規(guī)律,你通常有一個什么樣的規(guī)律?
張:我就是喜歡看書,運動。就這兩個。
曹:你們每天的運動都有一定的安排,比如上午干什么,下午干什么,你通常一天怎么安排?
張:我起得早,他們送我綽號叫張玉寶,就是雞一叫就醒了,沒事干就鍛煉,跑跑步啊!中午睡個午覺,下午呢就是去健身房。
曹:你整個一個退休工人的生活。
張:有戲的時候就抽時間了。因為早上五六點鐘起來化妝,然后晚上收工,五六點鐘回來,抓緊時間跑一小時。現(xiàn)在我到哪個攝制組,哪個攝制組就一撥人跑步。
曹:這我聽說了。
張:一撥人,大家都這樣嘛。比如這次拍《赤壁》時張震說,他喜歡自己一個人去鍛煉,突然看見一堆人全是曹營的進健身房了,然后第二天早上準備跑跑步,突然看見一堆人全是曹營的在跑步。
曹:前面我看到你接受另外一個訪問的時候,說了一個挺好玩的話,你說這個婚姻之道在于忍,有人掐
你,你得忍著,感情是掐出來的。
張:沒說感情是掐出來的。我那時候說過一句,他們后來老引用的話,就是現(xiàn)在好多演員喜歡曝光嘛,喜歡家庭的這些事情曝光,還有愛情啦,還有什么經(jīng)常說兩個人如何恩愛啦,我很幸福啦諸如此類的。但是,恰恰電影界的,或者說現(xiàn)在的這個時代吧,一曝光經(jīng)常有變化,所以我曾說,戀愛和婚姻是兩個人的事,僅僅是兩個人的事,如果是幸福的話,偷戀就完了,如果刻意地把它宣講出去,變了味了,就會有危機。
曹:您太太過去是舞蹈演員,曾經(jīng)也有這個想法,想往影視界發(fā)展,可是你老人家不同意。
張:也不是,她很小的時候,搞舞蹈的時候,業(yè)余地拍過幾部電視劇、電影之類的。后來,她經(jīng)人介紹認識本人,說想進電影界。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觀察,我覺得她不合適,她是蘇州人,普通話說得不好,我們不是學院畢業(yè)出來的嗎,對語言的要求應該是比較重要的。
曹:你太太現(xiàn)在是做全職太太,如果你經(jīng)常有戲拍到很晚,她會不會覺得很單調(diào)。
張:都很忙,現(xiàn)在忙一個家也很忙,她因為管的事很多,一個家現(xiàn)在也很難管,她那天還給我羅列了一下,我覺得我受不了。所有這些,全是她在弄,她最大一個特點是不怕麻煩,什么事情悠悠地就全辦了,我最大一個缺點是怕麻煩。
曹:你現(xiàn)在跟張家振老師,楊紫瓊他們那個公司簽約,公司會對你后面的發(fā)展有一個比較清晰或者是完整的規(guī)劃嗎?
張:不不不,我們簽約就是拍電影,就是他們公司里面接外面的片子啊什么的,就是幫我談。
曹:那挺好的。
張:還行,我覺得還是劇本很重要,當然機會很重要。
曹:接下來還有什么具體的本子嗎?
張:具體還是國內(nèi)的幾個戲正在談。
曹:好的,謝謝豐毅兄!
張: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