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東京的地平線是冷的,站在東京街頭,舉目都是高聳的大樓,根本看不到地平線,即使有也被無特色可言、密密麻麻擠在一起的建筑群遮斷了。

大都市如紐約,香港,巴黎,倫敦都是鋼筋水泥的森林,但這些城市畢竟還保留了很多歷史建筑,以至城市在保持了歷史記憶的同時,也擁有了建筑風格的多樣、多變性,不像東京的街頭給人千篇一律的印象,有如大小高低不一的火柴盒排在一起,就像日本人給人的第一印象,每個人舉止一樣,無個性可言,東京的建筑可謂是日本人這種集體意識的反映。
街道風景的冷峻,使剛來到東京的人有被疏離、被排斥的感覺,這正如東京人對外來者的態(tài)度,彬彬有禮,卻拒人千里。籠罩城市的灰色,黑色,更加深了東京人內(nèi)斂、冷漠的印象。
擠
大都市人口密度高,擁擠是普遍現(xiàn)象,但擠到東京的程度也不多,而擠最終定型為一種文化習慣的城市可能更少。
有一次早上我出門在新宿換中央線去四谷上課,從總武線的站臺跑到中央線的站臺時,被四路縱隊的人群擋住去路,而且還不斷有人加入這個四路縱隊,無論是在隊列中的人,還是在隊尾排隊的人,都神色木然,默不作聲,安安靜靜地往前移動。
知道日本人喜歡排隊,可是在這個離站臺還好遠的地方,這么多人排隊讓我摸不著頭腦,我也沒多想就往前跑,跑到站臺上,才知道這些排隊的人都是坐中央線的。
電車來得相當頻繁,差不多每隔三秒就有一班。電車的每道門處有三個乘務員,拼命把人往電車里塞,奇怪的是那些嬌滴滴的女孩子被乘務員蠻力塞進車里都沒有發(fā)出預期中的悲鳴聲,電車里擠得連針都插不進去的人群也是一點響聲都沒有,站臺上除了乘務員的喊聲,喇叭聲,腳步聲外,聽不到其他聲音了,最繁忙時候的車站依然有別樣的靜穆。
擠上了車也不輕松,這么擠的車廂里每個人都成相片了,有時候雙腳還被擠得離開了地。日本電車癡漢多,專找這種機會吃女人豆腐,所以為了保護婦女兒童,通勤的繁忙時段每輛車都有婦孺的專用車廂。夏天不是每個人都喜歡吹空調(diào)的,還有弱冷氣的車廂,可以說東京的交通工具非常人性化。
通勤時段的擠是時間上的擠,空間中的擠更是無處不在。飲食店在東京,身居高樓或地下室司空見慣,新宿、澀谷這些地方每一層都是飲食店的大樓屢見不鮮。
擠還以一種更精神性的,更細膩的方式滲入到日本人的生活中,鑄造了日本人精細的性格。比如便當,我是到東京后才看到這種把米飯,前菜,主菜,佐菜,點心都擠到一個盒子里的“便飯”,上海的便飯——蓋交飯,廣東的便飯——碟飯,都無便當這么復雜的內(nèi)容。如果把擠定義為在“超過空間極限的堆放”,那么便當無疑是對“擠”定義的完美升華,可以說東京人把“擠”擠出了境界。
雖然現(xiàn)在日本全國各地乃至中國大陸、臺灣、香港,甚至歐美都能見到便當,但便當?shù)脑搭^“幕之內(nèi)”出現(xiàn)在東京的江戶時代。江戶時代的東京人口已經(jīng)超過一百萬,是當時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城市,三百年過去了,東京依然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城市。
易

東京是個有著易經(jīng)哲學意味的城市,無論是變易、不易、簡易,還是交易都處在一種極至的狀態(tài)。
東京街頭的風景時刻在變化,無論是新建筑的不斷崛起,還是廣告招牌都給人日新月異的感覺。街頭便利店內(nèi)的商品每三個月?lián)Q一次,商品更換率高達40%。新商品,新行業(yè),新服務層出不窮,而且有越來越精致化的趨向。
相隔三年再到東京,便利店內(nèi)三年前的商品幾乎都找不到了,無論是三明治,便當,還是方便面都是沒見過的,而那些熟悉的商品比如Glico的巧克力棒都換了全新的包裝和配方,如果說歐美的城市是老成持重的紳士,那么東京就是妖媚百變的女郎。
這種百變的背后是交易這雙看不見的推手,東京的變化雖然是日本人旺盛創(chuàng)造力的體現(xiàn),但也掩蓋不住商業(yè)消費社會中人性的貪婪。正是這種貪婪加上創(chuàng)造力,再加上勤勉,才有如此魅死人不償命的東京。
但是三百年前的東京人并不勤勉,從史料來看,三百年前的江戶人遠比現(xiàn)在的東京人懶散而瀟灑,那時的江戶人似乎都不屑干正經(jīng)差使,沒錢吃飯喝酒了,就臨時拿幾樣簡單的道具到街上耍寶逗人樂,得幾個錢就歡天喜地回去喝酒了,這一方面反映了當事人謀生的創(chuàng)造力,也從側(cè)面反映了當時的東京敦厚的人情味和同情心,如今創(chuàng)造力和同情心遺傳下來了,但懶散而瀟灑的江戶人再也見不到了,滿街都是忙忙碌碌勤懇工作的東京人。
雖然創(chuàng)造力不是太明顯見于一般的東京人身上,同情心卻隨處可見,我剛到東京的時候,向一中年男人問路,不但得到熱心的指點,臨別還贈我一支三用原珠筆;打工地方的老大娘知道我未裝電話;自告奮勇用她的名義給我裝電話;而店長知道我不吃雞肉,工作晚餐是雞肉的話,就會給我單做一份不含雞肉的晚餐,我相信我的這種經(jīng)歷在日本留過學的人都曾有過。
這種人情的溫暖再加上始終能為他人著想的精神,使得東京在變易,不易中還有一種其他城市很難有的適宜,這種適宜表現(xiàn)在生活質(zhì)量和生活便利上,街頭巷尾無處不在的24小時便利店,自動販賣機,無論是你想得到,還是想不到的商品、服務充斥街頭,而且一點不用擔心這些服務、商品的質(zhì)量,就是百元店賣的便宜貨都比紐約99仙店的質(zhì)量高出不止一個檔次。
昧
在東京地下鐵銀座線澀谷站下車時,看到一幕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場景。
一個中年女人在送別一個男人,車門徐徐關上,女人臉上的不舍和殷切卻遲遲關不上,地鐵離開,女人一轉(zhuǎn)臉,已經(jīng)是滿臉的落寞和肅蕭。這是一對有情事的男女,日本老婆送老公可沒這么粘糊糊,也不會這么蕭楚,而是淡定得像空氣一樣。
在東京街上走,看到女人的臉似乎都寫著曖昧,大江健三郎的獲獎感言就是《曖昧的日本和我》,可見整個日本文化本身就是曖昧。但是日本人說的曖昧和我們語境里的曖昧是有分別的,我們的曖昧是有點貶義的,指男女關系的不清白,而日本人的語境里對曖昧并無貶義,還發(fā)展成一種美意識,所以男女關系的曖昧正是日本人文心理的一個構(gòu)成部分,早已習以為常,理所當然,你如果對日本人說這兩人關系曖昧,日本人不一定會明白你的意思。
日本女人的曖昧在于女人的眼神、表情和全身上下散發(fā)出的氣場中,她們的眼神柔和溫婉,神情寡寞似笑非笑,讓人望而生憐,這種柔弱的姿態(tài)不得不讓人感嘆,老子說:“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以其無以易之。弱之勝強,柔之勝剛,天下莫不知,莫能行。”所以男女角力最后的勝利者,即使在男性社會的日本都不能斷言絕對是男人,和紐約街頭女人目光之犀利、強勢比,東京更稱得上是欲望都市。每天,這個城市的每個角落都在上演著曖昧的故事,連東京的空氣都是曖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