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4月初,中共華東局第一書記饒漱石來到無錫,下榻太湖飯店。中共蘇南區委員會書記陳丕顯向他匯報蘇南區工作。
饒漱石十分贊賞陳丕顯主持蘇南區的工作情況。他從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說:“阿丕,要實行土地改革了,毛主席給我們華東局來了電報,你快看看。”
電報是轉發中南局書記鄧子恢致毛主席的電報: “江南各省土地集中情形,已遠不如大革命前,特別是老蘇區及周圍更加分散。在這些地方,地主富農土地只占三分之一左右,自己不勞動、單靠收租吃飯的地主很少。因為土地分散,如不動富農出租地,許多中小地主可能混進富農、中農里來,使之能夠分配的土地更少;可分配的土地太少,便意味著貧雇農的積極性與之成正比例地大幅降低,其后果是土改運動虛火空洞,有光無熱,甚至不見火苗。在這里,富農的出租地,似乎被當成了一碗骨頭湯,若沒有這泛出油星的高湯喝著,貧雇農們便咽不下土改這餐飯。”

毛澤東將電報轉發給饒漱石,是因為1950年秋后第一批土改的新區,大部分在中南、華東,他很重視來自華東局的意見。
很快,饒漱石給毛澤東復電:“不動富農出租土地,對貧雇農所得土地數量影響不大,但對團結多數、鞏固政權、發展生產、避免攪亂,益處很多。因此,我贊成不動富農出租土地。”
在6月上旬召開的黨的七屆三中全會上,饒漱石進一步算了一筆賬:“在華東地區,不動富農出租土地,土改中貧雇農所得土地,估計占全村平均數的60%~70%;如果動了,也不過占到70%~75%。”
饒漱石明確說:“發展工業才是解決貧雇農困難的根本方法,不能過多地在土地分配上打主意。”
早在鄧子恢、饒漱石復電表述意見前,中共中央亦致電各中央局,就擬議中的土地改革法草案里若干問題征詢意見。其中,近半數的問題與對富農的政策有關。富農的何去何從,是生是死,引起了全黨高度的注意。
兩封電報發出后,各中央局、新區和部分老區各省委、區委,乃至部分地縣委和一些中央委員,紛紛復電北京,一致同意毛澤東關于保存富農經濟、在政治上中立富農的政策。其中,福建省委通過典型調查作出測算,按此政策,土改打擊面可從10%,縮小到5%。中南局所轄一些地方測算后,更可降到3%至5%。
雖然各級黨委一致擁護毛澤東提出的保存富農經濟的基本政策,但對富農土地中的出租地部分,動,還是不動,卻有不同意見為主動的,都有一個共同理由:不動富農出租地,僅靠沒收地主土地和公地,無法滿足貧雇農的土地要求。
毛澤東又去征求黨外人士黃炎培的意見。
當時74歲高齡的黃炎培,就土地改革政策問題直言:贊同北平市軍事管制委員會發布的《關于北平市轄區土地問題的決定》。這份布告,是毛澤東親自批準的。
從井岡山時期開始,到解放戰爭時期為止,我黨領導的各個時期的土地革命和土改,盡管想法有所不同,但實際上都是打擊或消滅富農的,但到了1949年5月初,北平市軍事管制委員會發布了《關于北平市轄區土地問題的決定》,面對這一張張貼遍了京郊的布告,富農們并未感覺末日來臨,
此時,京郊的富農共占有土地八萬畝,在同年10月開始的具有試點性質的京郊土改中,觸動的只是其中的二萬多畝出租地,對他們自耕及雇人耕種的六萬多畝,則原封未動。這似可表明,在建國后的新形勢、新情況下,考慮到土地改革的每一個步驟,必須切實照顧并有力促進農業生產的發展,毛澤東已經認識到,富農經濟的存在,及其在某種限度內的發展,對于國家的經濟建設是有利的,對廣大的農民亦是有利的。
1951年1月10日,饒漱石、陳丕顯接到毛澤東的信,說準備由黃炎培先生于本月內赴蘇南各地巡視。
1月19日,黃炎培抵達無錫。此時,蘇南地區第三批土改工作已進入尾聲。當晚,黃炎培便認真聽取陳丕顯的匯報:
由于蘇南是受帝國主義國家經濟入侵最早的地區,又是國民黨反動統治的中心,因而地主階級與帝國主義、官僚資產階級互相勾結、勾相滲透,憑借國民黨反動統治作靠山,對農民的封建剝削與壓迫,在某些方面比其他地區更殘酷。
蘇南地主與官方的勾結還表現在建立了一套完整的收租體系。如組織“糧賦催征處”、催租局、催租站等,運用政治勢力收租催租逼迫,農民限期交納,逾期不交,則抓人罰款,手段非常殘酷毒辣。在無錫、蘇州、松江一帶,地主還聯合組織“田業公會”,雇用帳房、催甲收租。依靠國民黨軍隊,組織地方“保安團”和“自衛隊”等,殘酷壓迫農民。還私設公堂,置辦刑具,任意逮捕、關押農民。地主拘捕農民后,用“滾繡球”、“放水燈”、“站籠”等酷刑殘害農民。
蘇南土地改革五個具體步驟是:第一,宣傳土地改革,發動群眾,整頓隊伍。第二,登記土地與評定階級成分。在原有調查材料和經過整理的賦籍基礎上進行校對、補充后登記土地,然后出榜公布,動員群眾補報校正。登記之前,先講清道理,打破群眾顧慮,并訂出以用據為依據的統一計算標準。采用干部帶頭的辦法,推動群眾登記。登記完畢后再度出榜,并公布當地人均土地數。關于評定階級成分,一般是先劃出地主階級,然后評工商業家、小土地出租者和富農,最后評農民階級內部的成分。評議階級成分時,先充分進行醞釀、教育,并切實注意團結農村總人口95%左右的原則;按自報公議的辦法,由鄉村農民大會、農民代表會在鄉人民政府領導下進行民主評定;農民本人未參加農民協會的,邀請本人到會參加評定。評定后,由鄉人民政府報請區人民政府批準。對此項評定仍有不同意見的,向縣人民法庭提出申訴,請求判決。
第三,沒收、征收。成立專門小組負責登記造冊,嚴防遺漏和貪污現象的發生。地主的土地,無論是出租或雇工經營一律沒收,但對其在解放前經營的工商業(作坊、倉庫、曬場等)所需要的基地,一律保留。地主的財產,只沒收其耕畜、農具、多余糧食、多余房屋及隨房的家具。但對其在解放前自己經營或出租給他人經營工商業的房屋,以及地主在城市中的房屋,一律不動,
征收祠堂、寺廟、教堂、學校、慈善團體等在農村的土地,以及其他非地主成分或因缺少勞動力而出租的土地,均按《蘇南土地改革辦法》辦理。沒收時可由農民協會委員會調查,地主自報,群眾討論通過并出榜公布后執行。
第四,分配和調劑土地。在沒收、征收完成之后,算出全鄉分進土地者的每人平均土地數,作為分地補地的大體標準。原則上以鄉為單位進行分配。但可以依據土地情況,經鄉村農民大會或農民代表討論,在村與村之間,移多補少,進行調劑,按村分配,每戶分配的數量和質量可能有些參差不齊,但只要不相距太大,經過群眾互尊互讓、反復協商之后加以解決。注意做好原耕農戶的思想工作,既反對“租田變自田”的觀點,也反對“打亂平分”的做法。土地產權在全縣范圍內改革完成時確定,但應向農民說明,此種試分除非個別發生錯誤必須改變者,一般不作變動,以穩定群眾生產情緒。
時為燕京大學教授的社會學家潘光旦,考察了蘇南地區的土改。在吳江縣嚴墓區新成鄉章奧村,他和同行的教授們與農民有過一次座談。當講起村里在新土改法頒布后有一個偷偷賣地的地主,潘先生故意問農民:“這個地主該不該打?”
農民說:“他已經坦白了,承認他賣地是犯法的,今后不敢了,怎么還打他?”
潘先生又問:“如果他不坦白,是不是便該打?”
農民說:“不坦白,也不該打他,可以找政府管。”
在吳江縣同里區的一次訴苦會上,一位年老的農民訴苦,愈說愈忿恨,忍不住就要舉起一對顫巍巍的拳頭打人。旁邊坐著的一名干部,趕緊過去扶助他:“老大爺,你已經講得夠吃力了,先坐下來休息一會吧!”那對拳頭也就成了明日黃花。
潘先生還目睹,也是一位年老的農民,在訴苦會上,一邊說得聲淚俱下,一邊手上的旱煙管,在地主的腦袋上指來劃去,但始終沒有落下。
蘇南,在貧苦農民最為欣喜、雀躍的這一階段,地主們并沒有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都不見。吳江縣南庫鄉農會主任張錫生,在沒收地主的牲畜、農具、多余的糧食、鄉下多余的房屋四大財產時,誤把兩頂帳子連同床鋪一起沒收了,并且已經分給農民。事后,他發現這樣處理與政策不符,便提到干部會上討論。干部會決定將兩頂帳子還給地主,張錫生還主動要求在農民代表大會上作出自我檢討,以教育其他干部和引起農民的普遍注意。
在常熟縣昆承區考察時,潘光旦一行,晚上是睡在一間被沒收的地主房里。他注意到,除了隨房被沒收的家具如床鋪,方桌、椅子外,其他的細軟物件,全由地主本人搬到自己所分得的房里去了,形形色色的東西擠成一堆,儼然一個還未開張的雜貨鋪,而這間房,床上只剩下稻草,他們就在草上打開自己帶來的被包。
同潘光旦教授一樣,黃炎培在蘇南各地巡視四十多天。2月下旬,黃炎培回京不久就向毛澤東和周恩來作了書面匯報,并在第72次政務會議上作了《訪察蘇南土地改革報告》。他認為“蘇南土改是辦得好的,好在哪里?農民站起來了!”他還特別贊揚了蘇南土改前的征收、生產救災和減租等一系列準備工作,說是這些工作做得“尤其好”!
黃炎培認為:土地改革的成果,當然有利于窮苦的農民,能夠幫助農民解決一些生活、生產中的實際問題。但土地改革的基本目的,卻不是單純地為著濟貧扶困,而是為了使農村生產力從地主階級封建土地所有制的束縛之下獲得解放,以便發展農業生產,從資源、資金、市場三方面,為工業化打下牢固的基礎。只有建立在強大的工業化基礎之上,社會主義建設事業才能得到迅猛發展,從而在改變舊中國面貌的同時,也根本上解決幾億農民的窮困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