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先秦人物中,季札大概是最讓人覺得親切的一個了。很多古人活在自己的時代,活在歷史舞臺上,只有季札一直活在我們中間。他就像是我們的兄弟:一個知書識禮的公子,一個俠骨柔情的男兒,一個憂患、慈悲、優(yōu)美又壯觀的男人。
在歷史學家筆下,季札是一個圣人、賢者,充滿了神話色彩。而在現(xiàn)代人看來,季札不僅是一個先知,更是一個文明的靈馨兒。自季札以下,到公子屈原、公子曹植、公子納蘭,這樣的文明人格代不乏有。但似乎只有季札,把圣賢、先知和青春個性發(fā)揮得淋漓盡致。
季札最為人稱道的是他三次讓國的故事。這個故事如此傳奇,以至于荒誕。
春秋末年,吳國開始強盛起來。吳王壽夢有四個兒子:諸樊,余祭,余昧(亦稱夷昧),季札。季札最小,但壽夢認為四個兒子中季札最賢,想將王位傳給他。于是,公元前561年,壽夢臨終前給四個兒子制定了一條傳位原則:傳弟不傳子。希望通過兄弟之間的傳承,最終讓最小的季札當上國君。之所以制定如此古怪的原則,是因為壽夢了解他的兒子都是孝子,只是沒想到他的遺囑讓他的幾個兒子展開了一場“死亡競賽”。
壽夢的喪事剛完,大哥諸樊就要把王位讓給季札。季札拒絕了。他舉出曹國公子的故事來說明自己守節(jié)的志向——曹宣公死的時候,兒子爭位,太子被殺,諸侯和曹國人就要立子臧為君,子臧通過離開曹國的辦法,才使大家的計劃沒有實現(xiàn),從而成全了曹成公。當時的君子賢達稱贊子臧,說他“能守節(jié)”。現(xiàn)在諸樊做國君,天經地義。季札堅稱愿意效仿子臧,而不失掉節(jié)操。
諸樊態(tài)度堅決,要立弟弟為國君。但季札的態(tài)度更堅決,他拋棄家室,去種地隱居。這是季札第一次讓國。
諸樊見這一辦法失靈,就下決心早點兒死掉。于是,他親自帶兵打仗,存心要死在戰(zhàn)場上。十三年后,他如愿以償,在一次勝仗中,諸樊被敵人射死了。
繼位的余祭也一門心思要早死,好傳位給季札兄弟。果然,由于好勇輕身,余祭很快被人殺死。三公子余昧此時再次請季札即位,終因拗不過季札,只好自己即位。這就是季札第二次讓國。
當了四年國君,病死前,余昧重申壽夢遺命,要傳位給季札。這一次,季札深感無法推托,索性一走了之,躲了起來。結果,余昧的兒子僚繼承了王位,季札這才復出并協(xié)助侄兒處理朝政。但僚的繼位引起了諸樊的兒子光(即闔閭)的不滿。他認為,自己才是正統(tǒng),即便叔叔季札不做國君,國君之位也輪不上僚。最終,他設計殺死了僚。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專諸刺王僚的故事。闔閭奪到王位后,又假意推讓,季札再一次拒絕了繼承王位。
這三次讓國的故事真假參半。但無論如何,季札做到了不愛江山社稷。三代以來的中國先人,除了傳說中的許由、務光等人外,季札是第一個看輕社稷、名位的人。
這一現(xiàn)象在當時就被分析:公元前542年,吳國的使者屈狐庸到晉國聘問,晉國的執(zhí)政大臣趙文子問他:“季札最終會立為國君吧?諸樊在巢地死了,余祭被人殺了,命運似乎為季子打開了做國君的大門,對吧?”屈狐庸回答:季札不能做國君。“季子,守節(jié)者也”,即使把國家給他,他也是不肯做國君的。
顯然,如此理解季札只是停留在淺層面上。其實,對先知來說,生活優(yōu)渥、貴族血統(tǒng),以及東方文明的發(fā)展給了他一顆敏感的靈魂。他像印度王子一樣感受到了生老病死之苦,不僅如此,三代之盛在季札生活的春秋時代已是如煙往事。禮樂崩壞、時代讓位于暴力爭勝、民族老大,置身于其中無不卷入勾心斗角的斗人場中。季札想要的,無非是保持一種青春個性、人生夢想而已。
公元前544年,余祭當國時,季札奉命出使中原各國。這位先知跟中原各國的一流人物一見如故。他喜歡魯國的叔孫豹、鄭國的子產、晉國的叔向、齊國的晏嬰,并且?guī)缀醣饶切┤宋镒陨砀私馑麄兊拿\。
季札喜歡叔孫豹,他準確地預見到了后者的命運——不得善終。六年后,叔孫豹被活活餓死。
季札喜歡齊國的晏子,同時也看到好朋友的災難。他對晏子說:您趕快歸還封地和權力吧,這樣才能免于禍難。齊國的政權,將要有歸屬,沒有得到歸屬前,禍難不會停止。果然,很快,名滿天下的晏子只能站在權臣門口抗議,后來晏子通過陳桓子歸還了執(zhí)政大權和封地,因而欒氏、高氏的禍難逃脫了。
季札送給子產厚禮,并為子產分析鄭國的國情:“鄭國的執(zhí)政奢侈,會出事的,最終執(zhí)政大權會落在您身上。您執(zhí)政了,要慎以禮來處理事情,不這樣,鄭國就會衰敗。”這一預言也實現(xiàn)了。
季札到衛(wèi)國,喜歡史狗、蘧伯玉、公子朝、公叔發(fā)、公子荊等人,他評論說,衛(wèi)國的君子很多,沒有什么災禍。
季札從衛(wèi)國到晉國去,準備在衛(wèi)國的戚地(今河南濮陽)住宿,那里是衛(wèi)國執(zhí)政大夫孫文子的地盤。季札在那里聽到鐘鳴樂聲,感嘆說:奇怪啊。我聽說,跟人爭奪而不修德行,肯定要遭到殺戮。如今衛(wèi)國的國君還沒有安葬,這個人就開始娛樂,就像燕子在帷幕上做巢,害怕還來不及,又有什么可以快活的呢?季札連夜離開戚地。強悍的孫文子聽到別人轉述季札的一番話,至死不聽音樂。
季札到晉國去,見到趙文子、韓宣子、魏獻子三人,很是喜歡。季札預言說:“晉國的政權大概聚集在這三家了。”他見到叔向,也一見如故,離別時,他對朋友說:“您勉力吧!您的國君奢侈而優(yōu)秀的臣子很多,大夫都很富有,國家政權要落到私家。您喜歡直言,一定要考慮自己免于禍難。”
這些對人物、國家命運的預言幾乎全部應驗。不僅如此,季札以旁觀者的立場還對中原文明的一流人物做了這樣的評價:中國之君子,明于禮儀而陋于知人心。
據說,以圣賢自任的孔子都對季札敬重不已,季札去世的消息傳到魯國,孔子特派學生子游持自己所作書簡前往憑吊。孔子感嘆:“嗚呼有吳延陵君子。”大史學家司馬遷則說:“延陵季子之仁心,慕義無窮,見微而知清濁。嗚呼,又何其閎覽博物君子也!”
唐代大詩人李白在《陳情贈友人》中寫道:延陵有寶劍,價值千黃金;觀風歷上國,暗許故人深;歸來掛墳松,萬古知其心。李白在此處提到的是季札掛劍的故事。在季札出使北方中原諸國時,他路過徐國,跟徐國的國君相談甚歡。季札所佩帶的一把寶劍很讓徐君喜歡,但徐君一直沒有開口表示。季札看出了徐君的心思,就想在完成使命回國路過時將此劍贈送給徐君。當季札從北方返回時,徐君已經去世,季札到徐君墓前祭祀,祭畢則解下自己的佩劍懸掛于墓前的樹上飄然離去。
這一種風誼高義引起了后人長久的追慕。大美學家朱光潛則從季札的這一件小事中闡發(fā)出絕美的人生意義,并在《人生的藝術化》中寫道:“季札能看重一般人所看輕的,也能看輕一般人所看重的。在看重一件事物時,他知道執(zhí)著;在看輕一件事物時,他也知道擺脫。”
季札的同時代人,后世人,都在認知華夏文明以力征服、王霸雜用的威權下,感受到季札人生的某種魅力。這個老大衰敗的文明已經屬于“虎狼之人的游戲”,但季札卻顯示了一種青春萬歲的可能,尤其是他把這種青春個性、文明理想帶入中原各國。千年以下,我們在季札公子身上感受到兄弟般的純良,那是一種永遠不會老去的文明精神。
(作者系《非常道》作者,知名學者,本文只代表個人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