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秘書接電話的時候,正好李鄉長從門口路過。
電話是從市體委打來的。劉秘書這兩天心情不好,李鄉長快要調縣里的經貿委當主任去了。李鄉長一走,劉秘書的靠山就沒了。李鄉長在任期間,劉秘書跟李鄉長處得不錯。李鄉長跟吳鄉長向來不和,這在鄉政府大院里誰都知道。劉秘書旗幟鮮明地站在了李鄉長這一邊,自然得罪了當副鄉長的吳鄉長。
李鄉長的調令還沒下來,不過,心已飛到縣里去了。李鄉長這些天,總盡量多接近劉秘書。李鄉長想,自己不能過河拆橋,臨走得給劉秘書吃顆定心丸。只要自己在縣里站穩了腳跟,馬上想辦法把劉秘書調過去。要說小劉這人,工作素質為人處世都沒說的,就是有一樣,說話有時候欠考慮,不分場合,容易毛躁。不過,小劉還年輕,腦瓜又好使,接受新事物快。李鄉長想過了,在自己,臨走的這段時間里,工作不能有絲毫的大意和馬虎。一定得緊張起來才行,不能讓人看出來,自己心毛了,坐不住金鑾殿亂了陣腳了。
這樣,李鄉長就注意了劉秘書接的那個電話。
電話的內容很簡短。那個自稱是體委副主任的家伙在電話里說,感謝三道灣人民政府給我們輸送了這么好的學苗。劉秘書聽糊涂了,什么苗?那人也不解釋,只顧說下去。說省運會下禮拜就開始進行排球比賽,下禮拜五有許紅丫的比賽,請您通知一下她的父母,到時候好收看電視臺的現場直播。劉秘書聽得不耐煩了,沒好氣地說:“我操,誰是許紅丫啊?我上哪找許紅丫她家去?”電話那邊打個奔,李鄉長就已經把電話抓在手里了。李鄉長說:“您好,我是三道灣鄉的鄉長,我叫李德林,有什么事情您跟我講,我一定會認真辦好的。”
幸虧李鄉長把臺階給劉秘書接下來了。劉秘書站在一邊尷尬地看李鄉長接電話。李鄉長放下電話就說:“小劉,你看你,怎么能把情緒帶到工作中來呢。我都跟縣里的張書記打好招呼了,你跟我去縣經貿委是遲早的事。”劉秘書的臉騰地一下紅了,說:“李鄉長,我看你要走,覺著跟別人干工作沒有意思。”李鄉長瞅瞅門外,遞給劉秘書一根香煙。態度和藹地說:“好了,跟誰干工作習慣了就好了。電話里說的事你落實一下,該你露臉的機會來了。”
電話的內容挺出乎人意料。缸碗溝許昆侖的女兒這次要代表市里參加省運會的女子排球比賽。李鄉長覺得鄉里應該引起足夠的重視來。辦這樣跑腿的事情,自然還是人家劉秘書內行。不過,這個劉秘書是屬毛驢脾氣的,得順著毛摩挲才行。
下禮拜五,時間緊急,鄉里得抓緊部署。山溝溝出了金鳳凰,得好好撲騰撲騰,鬧嚓鬧嚓。三道灣歷史上沒出過名人,一直沉默著,現在更是屁大的動靜也沒有三道灣人啥事。李鄉長其實早就查過縣志,想在三道灣找點光彩,挖掘點亮色,為發展經濟找突破口。查閱的結果讓李鄉長失望了,三道灣僅僅在一九三幾年出過一個少尉軍官,還是國民黨那伙的,而且早跑臺灣去了。
劉秘書對這事很快積極主動起來。李鄉長的暗示叫劉秘書心里有了底。這回的工作,應該是李鄉長在三道灣最后一次了,一定得做好。連兔子都不拉屎的缸碗溝出了為鄉里爭光的運動員,應該是大事。照這樣發展下去,下屆奧運會。還興許有咱輸送的女排姑娘呢。那個時候,別的鄉不服也不好使。劉秘書在大腦里飛快地思考,應該怎樣把這次工作做到位。腦子里的初步打算一說出來,立刻得到了李鄉長的贊賞。
劉秘書認為咱沒吃過豬肉,還沒看過豬跑嗎?電視上演的咱看過,奧運會召開的時候,運動員家里都有當地政府的領導和家屬一起看比賽。那叫啥?叫慰問,充分體現了領導的關懷。下禮拜五,李鄉長去缸碗溝跟許昆侖一家共同觀看女排比賽,那場比賽,將有許昆侖的兒許紅丫參加。這是三道灣鄉迄今為止第一件在外邊露臉的事情,應該大書特書。
劉秘書禮拜一早上進了缸碗溝。走在路上,劉秘書就發現了問題。缸碗溝路難走,別說是車,人走都窄巴。羊腸路在大河套里伸展,石頭尖朝上硌腳心。劉秘書跑高處往鄉里打電話,低處信號不好打不出去。劉秘書及時向李鄉長報告了路況,認為車進來有困難,當務之急應該趕快搶修。李鄉長在電話里說:“好,我馬上組織全鄉老百姓去修路,爭取在禮拜五把路修得能走車。”
缸碗溝的村長見到劉秘書風風火火而來,臉色就變了。缸碗溝的農民集體上訪,前幾天大鬧了鄉政府。村長賣了山上的刺槐林子,引起了農民們的不滿。村長滿肚子委屈,他剛上任,前任村委會班子欠下的饑荒留下了尾巴,不賣林子真不知道拿啥頂債。劉秘書來了,村長以為是為追查這件事來的,借著尿遁溜了。劉秘書找不著村長,索性就住進村長家。
村長耗不過劉秘書,從柜子里面拱出來,哭喪著臉說:“劉秘書,這官我不當了還不行嗎?”劉秘書撲哧一聲氣笑了,說不當哪行,你還得幫我找許昆侖家呢。禮拜五李鄉長要親自來,跟咱們一起收看電視。村長瞅了劉秘書半天,才看明白了劉秘書確實不是為林子的事來的。村長說:“你看這扯不扯,咋不早說,把我嚇屁濕了。”
村長出去轉了幾圈皺著眉頭回來了。說缸碗溝沒有叫許昆侖的。劉秘書眼睛瞪老大,說,你別整差壺了,我這名姓都全的,咋會沒有呢?村長說我是村長,缸碗溝的人我沒有不認識的。老許家一大戶,沒有叫許昆侖的。劉秘書盯著村長說,這可是大事,你別順嘴胡咧咧,耽誤了大事你負得起責嗎?
村長跑村委會把村民名單搬了來,仔細又查了一遍,真沒有許昆侖這個人。劉秘書跑外邊去打手機,總掉線。村長就找來木頭梯子戳房頂上說:“上去打去,那上面豁亮。”劉秘書上房頂把情況一說,征求李鄉長是不是把修路的群眾撤回去。李鄉長停了一會兒說:“小劉,你得穩住,這事先別張揚,你再查查,看是不是咱們聽錯了,諧音啥的?不搞明白之前,修路的事不能停下來。”劉秘書在房頂上坐了一會,大聲問仰著脖子瞅上面的村長:“你們這有沒有姓徐的?”村長說:“有啊,缸碗溝分上溝下溝,咱待的地方叫缸溝,姓許的多;上溝叫碗溝,姓徐的多。”劉秘書一聽樂了。劉秘書下梯子的時候,因為心里激動。一腳踩空,從第三道梯子格上掉了下來。劉秘書的身體好,塊頭大,正砸中窗子下的狗窩。狗窩上面棚了木頭,苫著塑料,里面正有一公一母兩只狗在談戀愛。被劉秘書砰地一砸,沉醉愛情甜蜜中的狗受了驚嚇,叫著跑了。劉秘書嘴里罵了一聲耍流氓,瘸著腿去找村民名單。
結果還是令人沮喪,碗溝姓徐的也沒有叫徐昆侖的。倒是村長老婆提供了一條有價值的線索。碗溝徐轱轆的四丫頭在山外念書,聽說去年讓體校老師給選去打塑料球了。劉秘書仔細看了徐轱轆的名字,白紙黑字真那么寫的。咋叫這么個名?劉秘書提出疑問,村長說,徐轱轆年輕的時候是趕大車拉腳的車老板,大家伙就都轱轆轱轆的叫,沒人知道他到底叫啥大號了。
劉秘書眼睛一亮,這回錯不了,徐轱轆一定是徐昆侖。村長怕再整差壺挨呲,特意派娘們去打聽。這次千真萬確,四丫大號就叫徐紅丫,真是在市里打塑料球。劉秘書趕到徐昆侖家,拉住徐昆侖的糙手大聲說:“老人家,你讓我找得好苦啊。”聽得旁邊的村長鼻子酸酸的。劉秘書說:“你還在這賣啥呆,趕緊著把村民名單改了,叫什么雞巴轱轆轱轆的,多難聽啊。”
劉秘書給李鄉長打電話報喜,徐昆侖找到了。其他的事情由我來協調,您就盡管放心吧。今天是禮拜二了,還有三白天兩晚上。要辦的事情很多。村長負責現場布置,包括條幅標語啥的。村長說買條幅得要錢啊,村里沒錢辦不了事啊。劉秘書沉了臉,沒有錢?賣林子的錢都哪去了?村長說,錢沒到手,就讓催債的給半道要跑了。劉秘書不高興,三十幾萬呢,都要跑了?村長說,先給了十萬,還李麻子飯店的招待費了。劉秘書不吱聲了,李麻子是李鄉長的侄子,他開的飯店有李鄉長的股。劉秘書不言語了,村長感覺事就不好辦了。村長喜歡領導辦事嘎巴脆,是死是活一身汗,別煙不出火不進的蔫揉。一蔫揉,你還得把事當事去辦,這就有難度了。
村長找過去叫徐轱轆現在叫徐昆侖的商量,把錢先墊上,過后村里再補償。徐昆侖樂得找不著北,回屋就從柜子里掏出八百塊錢來。家底都在這呢,你看著去張羅吧。村長樂顛顛地把事情辦妥,劉秘書的臉上就有了笑模樣。這還差不多,讓誰聽村里沒錢誰也不信。關鍵是得施加壓力,一壓錢就有了。村長從小學校弄來一個班的桌椅板凳,這些都是給領導和客人坐的。村長告訴村民,都上老徐家落忙來。開始大家還以為徐昆侖的哪個姑娘出嫁,到這一打聽才知道,敢情是人家的老丫頭打塑料球有出息了。
劉秘書幾次更正了村民們說打塑料球的錯誤,那是排球。排球懂不懂?村民們說排球是不是排成一排一排的,四丫頭和一幫姑娘也排成排打。誰有勁打得遠誰就算贏?劉秘書見說不明白,讓村長去小學校借排球。校長說,學校哪來的排球?村長就說沒排球拿別的啥球對付一下也行。校長笑了,咱這學校除了孩子們彈的玻璃球外,沒別的球了。
劉秘書往鄉里打電話要排球。去年鄉里舉行過排球比賽,新買的排球,一共是三個。鄉里回電話說,找不著了。劉秘書就發了火,咋就找不著了呢?問管后勤的老王太太,咋雞巴整的?劉秘書一生氣,就好說雞巴。電話里回答,你嘴別騷得哄的。劉秘書一聽,自己真是急亂了套,連老王太太的男人調都沒聽出來。劉秘書趕緊說,王姨,我是小劉,張書記讓我找排球,挺急的。劉秘書在中午得到通知,不但李鄉長要來,就是鄉黨委張書記也要來呢。老王太太是張書記的小姨子,她最怕她姐夫。老王太太趕忙說,我這就給你要去?都讓我們家那死孩崽子拿著給別人了。
這兩天鄉里忙得很,禮拜二下午鄉里集中學習了排球比賽知識。由縣里體校的老師做講解。排球很快要回來了,舊了點可畢竟有兩個,對付著用吧。徐昆侖家的院子還算寬敞,擺倆排球綽綽有余。禮拜二晚上劉秘書接到電話,說規模又有所擴大,市縣的新聞媒體已經進駐鄉政府招待所了,比賽當天也要來。劉秘書頓時感覺肩上的擔子又重了一層。
禮拜三上午,劉秘書帶領人布置會場,領導坐的地方都排了座次。讓小學的老師寫了領導的名字,李鄉長突然來電話說,他在現場講話的稿子一定要在禮拜四上午拿出來,他要親自看看,不能打無把握之仗。
排球場地就在院子里,都是照著書上給的尺寸畫的。能代表市里參加比賽的英雄,一定是受家庭的影響和熏陶才走上排球之路的。按照這樣的推斷,臨時建一個排球場地就很有必要了。畫完場地后,遇到了一個小小的麻煩,沒有排球網。書上明白地寫著呢,打排球中間得有一張網,人才能站在兩邊打。那張網就相當于地里的界石,往那一立,才分得清楚是老張家還是老李家的莊稼,要不收割的時候非得整亂套了。沒有網,村長就把自己家的兩張蚊帳掛上了。蚊帳改做的挺合適,就是比實際的排球網窟窿眼小點。
徐昆侖家從禮拜三中午開始準備了伙食:鄉親們跟著忙活,咋也得吃頓飯。村長叫徐昆侖去小賣店賒大米,豆腐房送兩板豆腐,一菜一飯大家伙吃得不錯。劉秘書中午吃完飯就開始動手寫李鄉長的講話稿子。劉秘書是鄉里出名的筆桿子,這次更得認真把稿子寫好。還沒寫完,村長就來匯報情況了。村長這幾天工作賣力氣,一切準備就緒,就差領導光臨指導了。
劉秘書頭也不抬地說,叫人把電視擺一下,別到時候現擺抓瞎。村長一愣說,徐昆侖家沒有電視。劉秘書的筆就粘在了紙上,說,你逗我呢?電視整哪去了?村長肯定地說,轱轆家根本就沒有電視。劉秘書摔了筆,說這整的啥雞巴事啊?沒有電視看啥比賽?咱這不是傻老婆等那虎逼漢子嗎,趕緊掏弄去。
村長回家不顧老婆的反對,把自己家的黑白電視機搬了來。晚上,劉秘書到現場一看就翻了。村長家的黑白電視機只有窗戶格子大,效果不好,一會兒重影,一會兒沒人了。村長一直在電視機后面等著,重影了,就使勁晃蕩天線;沒人了,就用大手丫子拍電視機殼子。劉秘書說,再上別人家借一臺去。村長苦笑,咱缸碗溝就我們家有電視機,還是黑白的。
劉秘書給李鄉長把沒有電視機的情況匯報了,李鄉長當機立斷,指示說,沒有電視機明天馬上去買。先讓徐昆侖家把錢墊上,買臺彩電,過后鄉里還興許獎他們家一臺呢。
劉秘書把李鄉長的話一說,村長就去找了徐昆侖。徐昆侖答應是答應了,就是手頭沒有買電視機的錢。村長在院子里轉了一圈,看見圈里的老母豬了,想起一個事來。缸溝有人出兩千塊錢要買這頭老母豬,徐昆侖一直沒答應。干脆答應人家,連夜趕豬拿錢,明天上午好去買電視機,要彩色的,反正鄉里的李鄉長答應獎勵你一臺彩色電視機了。鄉長說的話還能出錯,人李鄉長說了,他出一條子,鄉里馬上給報了。徐昆侖還在猶豫著,村長已經去缸溝聯系了,不大一會兒錢就拿回來了。徐昆侖狠狠心,接了錢。丫頭將來有出息了,掙了大錢,先拿錢買豬。一下子買兩頭,一頭公豬,一頭母豬,還省下了配種錢了呢。
彩色電視機拉回來了,缸碗溝沸騰了。鄉里派來了演出隊,給缸碗溝演了節目。村長張羅的伙食,演員們嫌徐昆侖家的吃喝不濟,村長一高興就掏腰包出了血。演員們演的都是計劃生育節目,因為時間太緊,沒有別的節目,正在排練計劃生育好,就臨時拿來演了。演什么沒有關系,只要熱鬧就成。徐昆侖得到了群眾足夠的重視,他被安排到最前排,觀看計劃生育節目。大家伙都打趣,逗徐昆侖說當初咋沒好好計劃計劃,四個丫頭都當為鄉里爭光的運動員。徐昆侖說,老娘們那玩意哪有把門的,生下啥就算啥了唄。
李鄉長一行浩浩蕩蕩開進了缸碗溝,李鄉長緊走幾步,握住徐昆侖的手,激動地說:“我代表全鄉人民謝謝您,您為我們培育了一個好女兒。”徐昆侖徹底被弄暈了,領導們對他都是笑臉,都是感謝。感謝啥啊。生這丫頭也沒費啥勁。拍照的采訪的,講話的鼓掌的,這一切都是令缸碗溝人新奇的,開眼界的。要用詞語來形容缸碗溝人的喜悅,徐昆侖的那句話非常貼切。徐昆侖老淚縱橫,說:“趕上做夢了。”
缸碗溝像過年一樣熱鬧,到了晚上比賽正式開始了。領導的酒勁也上來了,不過,以李鄉長為首的領導都堅持坐在那里收看比賽。隊員上場了,沒有徐紅丫。直到市隊0比1落后,也沒看見徐紅丫出場。劉秘書給大家鼓勁說:“別忙,一定是教練把徐紅丫雪藏起來了,關鍵時刻才派上場。上去幾下子就贏了。”大家耐心地等,李鄉長為了配合電視臺的拍攝,跟徐昆侖嘮家常。主要是打聽徐紅丫的事情。大家這才知道,徐紅丫從小就是愛學習的孩子,聽話懂事。放學就幫家里干活,有新衣服讓給姐姐們穿。姐幾個她長得最好看,身體也好,平時干活也有勁,手長,個高,能蹦能跳。家里困難念不起書,她哭了三天三夜,眼睛哭成了桃,終于去縣高中上學了。伙食費時常湊不上,營養不好,學習就下來了。正想不念,市體校來人相中了她,帶走了去學打球。據說,徐紅丫扣的球又狠又快,像閃電,喀嚓一聲就過來了,有點像郎平。就這么說吧,對過好幾個人來接她的球,都被砸了一溜跟頭。
李鄉長點頭夸獎,囑咐記者們都記下來。采訪結束了,市隊以0比2落后。大家就著急了,徐紅丫哪去了?怎么還不讓她沖上去,砸對方一溜跟頭。劉秘書也啞了,偷眼看李鄉長,李鄉長已經打起了瞌睡。徐昆侖開始坐不住了,心想這死丫頭咋還不露面呢。想著就使勁瞅電視,徐昆侖突然喊了一嗓子,出來了!
大家都被嚇了一跳,幾個迷糊過去的領導都睜開了眼睛。教練叫暫停,徐紅丫從鏡頭里面出現了。她就坐在教練的旁邊,穿著一身運動服,短頭發,大眼睛,長得有點像趙蕊蕊。大家這回都看到了,盡管教練在咧著嘴丫子喊,急得像尿憋的一樣。大家都沒跟著著急,大家都在看徐紅丫。可惜的是,嘟地一聲哨響,暫停時間到。鏡頭里馬上沒有了徐紅丫。
直到比賽以0比3結束,再也沒有看見徐紅丫的影子。大家還要等等,電視上又出來那個老頭,說腿腳靈便的事。電視機買來兩天,這老爺子說補鈣的事,一天八十遍地說,鄉親們都嫌他麻煩。比賽沒有大家期待的人,又以0比3輸了,劉秘書不知道該不該像預期安排的那樣燃放焰火。請示李鄉長,李鄉長打著呵欠說,我困了,回鄉里了。你安排好這里的事情,明天上午來車接你。李鄉長上車的時候,沒忘了跟徐昆侖握手。徐昆侖的眼淚都掉下來了,心里罵老丫頭咋就那么懶,為了咱鄉長,多少也得上去打幾下子啊。
不知道是哪個調皮的孩子,把鞭炮點著了。噼嚓吧嚓地一響,劉秘書就有點煩了。沖村長說趕緊著把鞭炮都拿出去放了得了,就當歡送領導了。
一個禮拜后,市縣報紙報道了以下幾條新聞:一是三道灣鄉的李鄉長,在鄉財政緊缺的情況下,發動群眾,發揚不怕苦不怕累的精神,為缸碗溝人民義務修路;二是三道灣鄉計劃生育工作搞得有聲有色,經常組織演出隊到邊遠落后地區進行義務宣傳演出,深受當地育齡婦女的稱贊。圖為在缸碗溝演出時的情景;三是劉秘書獲得勞動模范的光榮稱號,受到了縣里的表彰。
缸碗溝也有大事發生,徐昆侖損失了一大筆錢,弄了一屁股拐彎饑荒。先是村里的小賣店來催債,一共是六百三十七塊四毛八。徐昆侖說我只買了五袋大米,哪來那么多的賬。小賣店的主人有賬本,都是徐昆侖家的人或是親戚來賒的賬。徐昆侖回家就罵,賒那么多好煙干嘛,成心敗家啊這是。家人說都是鄉里的干部要的,一會兒要煙一會兒要礦泉水。他們自己不去拿,每次都打發家里人去。大家還以為鄉里給報銷,就去拿了。
徐昆侖去找村長要那剩下的錢,村長說哪還有了,我還給你墊上六十多呢。徐昆侖的腦袋嗡地一下,買兩副條幅要八百塊錢。你可撈著別人的錢,花著不心疼了。這人咋都這樣啊,就知道扳著別人的牙可勁晃蕩,自己反正也不疼。村長說轱轆你別紅眼,我沒花你一分錢,我這有賬,我就怕你跟我整這手。賬本在這擺著呢,煙錢水果錢礦泉水錢,那幫記者就花了五百來塊。徐昆侖一筆一筆掰扯,這煙錢咋這么多,我家里人都買了。村長說這是給領導司機的,給硬盒石林人家都不愿意要。人家領導的司機都抽十好幾塊錢一盒的,不是大中華就是小熊貓。咱小賣店沒有貴煙,硬盒石林是最好的了。一個車一條,你算吧,得幾條?徐昆侖說水果不是他們自己帶來的嗎?村長說人家帶的不假,可那是咱掏的錢,咱這哪里來的好水果,大把黃香蕉,菠蘿荔枝,都是托鄉里的小羅開車去城里買的。人小羅沒跟咱要汽油錢就不錯了。徐昆侖不問了,接著找村長,叫報了這八百塊錢。村長的臉拉成了絲瓜長,村長說村里哪來的錢。給你們家辦事,你不掏錢誰掏錢?村里掏錢,村里掏的哪門子錢啊?徐昆侖急了,這么大的人不能說話不算數,拉屎往回坐吧,你說過給我補償的。村長說,我搭的那六十多塊補償得還不夠嗎?還讓我傾家蕩產啊?徐昆侖說我不是讓你掏錢,村里的錢又不是你的。村長摔下一句,村里的錢也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那得看全村老百姓答應不答應這事。明天我就開個會,討論這事,老百姓都答應幫你掏這錢,我當村長的沒二話。
徐昆侖蔫了。
豆腐房來人要豆腐賬。三天吃了二十板豆腐,一板豆腐十七塊,一共是三百四十塊錢。沒有錢給黃豆也行。還有,老母豬也被人家趕走了。只剩下一臺彩色電視機擺在那。電視機的效果開始模糊,只能收一個臺,卻老串出別的臺來。徐昆侖拿城里去換,人家一試啥毛病沒有。回來就模糊,明白人都說是缸碗溝的山頭給遮的。想要多收臺,效果好,除非把山頭削下來。徐昆侖沒有那樣的氣力,徐昆侖現在唯一的指望就是讓鄉里把買彩色電視機的錢給報了。
徐昆侖在鄉政府大院很順利就找到了劉秘書。徐昆侖拉住劉秘書的手,聲音就哽咽了。劉秘書說我還有事,你誰啊?徐昆侖想當官的忘性咋這么快啊。就提醒劉秘書。劉秘書想起來徐昆侖是誰了,緊緊拉著徐昆侖的手說:“老人家,你還好嗎?”一句話,徐昆侖的眼淚就掉下來了。徐昆侖說明了來意,劉秘書奇怪地問,彩電的事還沒解決嗎?徐昆侖滿肚子委屈,誰給解決啊?劉秘書就說,這樣吧,你找找鄉長,我再幫你說說話。
徐昆侖進了鄉長的辦公室,劉秘書就忙著辦別的事去了。鄉長是吳鄉長,李鄉長走了,吳鄉長成了正的。他態度十分和藹,聽徐昆侖講完,就說,這事我還真不知道,據我所知,鄉里也沒有過這樣的承諾。你還是找找原來的李鄉長吧,他要是說有這事,出個條,我一定給你解決了。
從鄉政府大院出來,徐昆侖就笑了。逢人就說,彩電錢能報了,只要鄉長出個條。
三年后,縣經貿委的李主任正在辦公室里辦公,有人敲門。進來一個高個的農村女人,穿著樸素,抱著一個剛出生的孩子。李主任詫異地問:“你找誰?”那女人說:“我是徐紅丫。”李主任說:“徐紅丫?我不認識你啊?”徐紅丫說,我是缸碗溝的,三年前你到過我家去看我打排球比賽。”李主任還是想不起來,打電話給秘書。劉秘書剛調上來不久。聽李主任在電話里這么說,罵了句:“整的這是啥雞巴事啊。這老農民咋還拿著雞毛當令箭啊。都過去三年了,非要這倆破錢。我去幫你把她哄出去!”
李主任經劉秘書的提醒,想起來了。問徐紅丫現在于什么,還打排球嗎?徐紅丫低頭瞅懷里的孩子,自嘲地笑笑說:“不打了,鄉里去我家一鬧騰,我家沒有錢供我在體校呆了,去年我結婚了,嫁出去了。”李主任說:“你來有什么事吧?是不是生活上有什么困難了?”徐紅丫說:“你給我開張條,我爸得了病,瘋瘋癲癲的,嘴里直勁說李鄉長答應給報了彩電錢的,還要等這錢供我念書呢。你給我們開張條,剩下的事情我去辦。”
李主任愣了愣,心想這條咋開啊?正猶豫著想等劉秘書趕回來處理這棘手的事,徐紅丫從包里摸出一個大信封,遞了過來。李主任打開,竟然是厚厚的一沓錢,都是一百元的。徐紅丫說:“這是我和丈夫的一點心意,五千塊。我和丈夫辦了養豬場,錢有,可我爸的病去不了根。他老實巴交一輩子,就相信別人的話是真的。求求你,就幫幫他寫張條子,我去鄉里蓋上戳。兩千塊錢我紿他。”李主任把錢推給徐紅丫,說我寫,我寫,我答應的事我得寫。 李主任拿筆的手顫抖了,一張條子寫了好幾遍。寫了撕,撕了寫,盡管很認真,可每次落款都要錯,他已經不習慣寫鄉長李德林了。
責任編輯 卓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