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窗軼事（二題）

我們是應試的一代。從鄉里的初中升到縣里的重點——紅棠一中，整個人就像被抓起來的雞，慌張又害怕。其間，卻也不乏趣事，至今回想起來都還忍俊不禁。

紙條

高中期間，男女生很少說話，好像說話就會談戀愛，談戀愛就會影響學業。學校沒有規定不準說話，但是說了話肯定會被打小報告。大家大多是農家子弟，考大學第一，男女之事第二，所以總的說來，大家都很遵守這條不成文的規定，男女生之間，一般不說話。也有例外。看了電影《青春萬歲》以后，學校組織討論，不少人對里面男女生的交談、春游、篝火晚會、跳舞等等很感興趣，覺得那才叫健康，叫青春。當時一中的團委書記甚至想組織一次舞會。但是學校不敢冒險。這種思想苗頭，后來的事實證明，也僅限此次討論，討論一完，就被撲滅。

還有例外，就是寫紙條。雖然不能說話，但是渠道是暢通的。本人把這事做得隱秘，我們當時都不知道，在一次同學會上，本人說了，我們才知道。而本人之所以敢說，是因為紙條上寫的是向女同學請教學習問題。收紙條的人，是才貌雙全的常小茶。這種方法，我們許多人當時都沒有想出來用。

還有例外。那個時候，每次作文以后，夏老師總要把好的作文拿到班上來念，這是夏老師作文評點的必經環節。我們是文科班，總的來說大家都比較喜歡語文。每次作文以后，大家就都處在一種曖昧的期待之中，希望這節語文課夏老師念我的作文，就在這種半是喜悅半是期待的氣氛中，夏老師夾著作文本來到教室。多話沒有，先念作文。作文的題目叫“初見常小茶”，作者翟小夏。題目就驚世駭俗，叫人嚇了一跳。作文里，翟小夏寫到他早就聽說了常小茶如何了不起，成績如何好。這次分班，他選擇了文科，終于有幸與常小茶同班。

老師點名“常小茶”，“到!”一聲清脆然而并不響亮的聲音答應道。她就是常小茶。這個身體單薄，臉龐清瘦，牙齒潔白，扎著兩根小辮子的女同學就是常小茶?——翟小夏很狡猾，他沒有寫到常小茶如何漂亮。否則，事情的性質就不一樣了。無論如何，一個男同學，把對一個女同學的長期仰慕和初次見面寫得這樣細致，是一種什么行為?是一種什么精神?翟小夏接著寫道——常小茶，我要向你學習，向你挑戰，我們來比一比，誰更用功，誰的成績更好，誰能為祖國和人民作出更大的貢獻!至此，事情的性質徹底起了變化。夏老師狠狠地表揚了這種不畏強手、敢于拼搏的精神。課后，同學枚少山說，這實際上就是公開地寫紙條。

這種方法，只有翟小夏，用過這一次。

同學王前傳奇

王前，小名錢錢，紅棠王灣人。父親小學教師，因只此一子，除了教書，就只愛王前。王老師雅好算命，曾與王前算過一卦，曰：“命里有錢不富有，偏向溪邊覓小枝。”文不甚通，又不易懂，倒也不在意，放過一邊不深究。王前生得英俊，自小聰明，學習不甚刻苦，成績卻一直不錯，上樹掏鳥窩、下河撈魚蝦、操場打籃球都是把好手。老師們打籃球缺人，就喊“王前，脫衣服上!”所以深得老師同學喜愛。王灣村前有一棵老皮樹，樹冠數丈，亭亭如華蓋。王老師暗中歷數村中童稚，無一人如王前命貴。心想古樹兆瑞，就該應在自己兒子身上。

偏偏王前不爭氣。第一次是以父親的名義，從大隊會計那里領走工資。做父親的好不驕傲，夸了好久。接著是放學不回家，繞進油菜地與同學打撲克。完全忘了家和學校。因為手氣不好，對方又言語不遜，王前“啪”一掌打在對方臉上。

“你敢打人?”

“我爹是老師，我怕你?”打架的時候終于記起他爹。

挨打同學的家長告狀，王老師才知道，不痛不癢打了一頓。期末考試，王前依舊第一，王老師愛子如故。

后來王前學會了用撲克牌賭博。沒有錢時，先是利用晚上睡覺時間從媽媽貼身衣服的口袋里偷私房錢，引起媽媽警覺，被堅壁清野。又從父親的工具箱里偷那把銅鎖賣。王老師在周圍一帶頗有名氣，供銷社的同志見是王老師的兒子，要拿值錢的銅鎖換錢，不敢接，同時向王老師告了密。王老師這才覺得事情嚴重。關起門來，把王前綁了，邊打邊問：“還敢不敢?”“還敢不敢?”外邊的人只聽見王前口硬：“你總有老得不行的時候。到時候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王師母嚇壞了。結婚多年，一直無子，受了多少閑氣。看醫生，吃藥，還只能偷偷地，兩口子暗地里也努力加勁，好不容易懷上生下。這次看王老師的架勢，是要打死算事。怎么得了!奶奶來不行，爺爺來不行，直到大隊書記來了，王老師才住手。王前已是被打得變了臉色，屎都拉在了褲襠里。

有時候小孩子的話真似公雞叫早一樣準確。就在王前這次挨打后不久，王老師一病不起。王師母哭著對王前說：“兒哇，以后你的事你就自己管了。”也就從那個時候起，王前一下子懂事起來。

陳順風說：“我就服王前，成績好，又會玩。”確實，在紅棠一中，陳順風就服氣王前，吳永生是跟陳順風的，沒話說，也跟著喜歡王前。他們經常在一起，王前有主意，陳順風敢作敢當，吳永生吃苦肯干，三人倒也很合得來。王前家困難，陳順風、吳永生常幫著，把王前的媽也叫媽。三個人這么混著，夏老師以及王老師、王師母都覺得他們考大學是沒有希望了，好在也沒有壞到哪里去，比殺人搶劫的孩子要好多了。實際上，王前心里有數，只是他的學習方法特殊，平時以玩為主，兼做作業，考試前幾天，加高枕頭，躺在床上，加班加點地讀書，然后考試，成績還不錯。吳永生、陳順風也如法炮制，只是效果不好。高中畢業，這個“屎拉到褲襠里”的孩子總算考起了大學。吳永生、陳順風也不錯，考取了大專，家里高興得跳，大擺宴席。王前辦不起宴席，吳永生、陳順風兩人湊錢辦了一桌，請了小插班生和那個練武的哥們，算是給王前送行。陳順風常常“王前在大學里怎么王前在大學里怎么”，好像他的同學只有王前在讀大學。大學畢業，王前分配到長春汽車制造廠下的一個小廠，當起了車工。陳順風說：“分得太遠。”吳永生說：“近了窮親戚老來也煩。”

王前的師父姓常。也是南方人，身材瘦長，皮膚白皙，戴著眼鏡，不像個師傅，倒像知識分子，人稱“眼鏡常”。“眼鏡常”長得像知識分子，其實對知識分子滿腹牢騷：“他們憑什么拿那么高工資?”對王前倒客氣，一來大學生當車工，顯見只是暫時下車間鍛煉，二來王前本來可愛，嘴巴又甜。王前還知道師傅有個女兒，叫常小圓，也在車間。“眼鏡常”常給王前說：“王前，早栽秧子早打谷，早生兒子早享福，早點結婚。”又說：“王前，整枝剪最密的，對象找最近的，就在廠里找個會過日子的。”王前知道師父的意思，常小圓美麗豐滿，其實他也有這個意思，只是常小圓不聲不響，不知她的意見如何。這時就看“眼鏡常”的手段了。他說：“王前，周末自己弄點好吃的，改善改善。”王前說沒家伙，“那來我家吧，讓小圓給你整點好吃的。”

等到周末，王前穿戴整齊，來到師傅家，開門的女子讓王前嚇了一跳：是常小圓，不，眼睛里有點東西，又分明不是常小圓。

“王前吧?我是常小方，常小圓的同胞妹妹!”

王前半天沒有回過神來。雙胞胎姊妹，沒聽師傅說過呀。

“嚇了你一跳吧?我在財務科。”

真是雙胞胎，“眼鏡常”沒有介紹過，這是他的私心。一來姐姐在前，有優先權，二來姐姐話少，須先處理。

以后的事情，就超出了“眼鏡常”的設計。妹妹主動進攻，王前很快就范，很快就談婚論嫁了。“眼鏡常”無法，好在事情原本沒有說破。日子應該就這么過下去了，廠里的效益不錯。兩口子小康仿佛是眼面前的事情。

但是婚禮沒有舉行，新郎跑了。原因大家都不清楚。陳順風說是王前受到姐姐的脅迫。吳永生說不對，因為王前是先跑的，姐姐是后來在江西九江找到王前，非要和王前好的。怎么找到王前的，不知道。王前為什么要跑呢?吳永生說是因為妹妹肚子里的孩子。王前覺得妹妹太開朗，懷疑孩子是別人的。姐姐的到來，給了王前安慰。這樣，姐姐和王前在九江做起了水果生意，雖說艱難，但那畢竟叫過日子。妹妹則苦苦地在長春受著煎熬。半年后，妹妹的孩子生下，自己則死了。有說難產，有說自殺。

隨著歲月的流逝，孩子越來越清晰地證明他就是王前的兒子，太像王前了!“眼鏡常”也老了，廠子破產了，老伴又死了，帶著孩子日子難過。便從長春來到九江，對王前說：“王前，你借谷還糠，借籮還筐，弄死我女兒，還給我個累贅。還我女兒來!你還我女兒來!”

王前有責任嗎?“眼鏡常”也說不清。孩子沒有回去，“眼鏡常”也沒有回去，王前留住了他們，又與常小圓一起回東北賣了那邊的房子，買了點岳父一輩子少不了的人參鹿茸烏拉草。王老師不在了，王師母還在。五個人在一起過著艱難然而幸福的日子。

責任編輯 卓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