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川妹妹（短篇小說）

張小強午睡的鼾聲總是兩點準時被“咚咚”的敲窗聲打斷。他不耐煩地翻了一下身體，嘴里嘟囔著：“討厭!”不用睜開眼睛就知道是妹妹的鬼把戲。

隔著玻璃，是妹妹稚氣如花的臉，見哥哥懶洋洋地醒了，做了個鬼臉，笑著跑了。

下午的上課時間是2:15。張小強在床上懶了兩分鐘，翻身起床。

五月的陽光已經有了力度，張小強瞇縫著眼睛走過操場，沒有感覺到這個下午絲毫的不同。從男生宿舍到高三的教室有一段路程。當他在教室靠窗位置坐下時，離上課還有兩三分鐘的空隙。因為鼻炎，他的嗅覺一向不靈，但那天下午，他清清楚楚地嗅出了教室里梔子花香的來源，那是一位女生擺在書桌上的，就在他身后右側第三排，妹妹也喜歡這種花。

張小強正和左右同桌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身材頎長的語文老師在講臺上嘩嘩地翻動教材，上課前的片刻，張小強無意中瞟了一眼窗外的操場，一眼就看到自己的穿花裙子的妹妹，她邊跑邊收拾著橡皮筋。妹妹身體還沒怎么發育，纖細得像一株楊柳，扎在腦后的馬尾巴跳動得像一只可愛的松鼠。這是張小強最后一次看見妹妹，當然，當時他并不知道。

妹妹是和他同父異母的妹妹。張小強的爸爸和他親生媽媽離婚后，重新結婚生下的妹妹。大人可以重建家庭，重新享受家庭的溫暖，重新和一個女人開始新的婚姻，可孩子能忘掉自己的親媽嗎?張小強對繼母一直就有點耿耿于懷，他不能原諒父親。這種感情也影響了他對妹妹的態度，其實他心底是那么愛自己的妹妹，但是，他覺得如果他和這個家庭太熱乎的話，意味著對自己親生母親的背叛，所以他對妹妹的喜愛更多是埋在心里而不太形于色。

此時，一只看不見的手，正以人類無法明了的目的，推動印度板塊向亞洲板塊俯沖，災難正按秒的速度大規模逼近。生活在地球表面螻蟻般的人類卻渾然不知，絕對沒有想到死亡正瘋狂地向北緯31.0度聚集。

張小強正埋頭記錄著老師講的重點。突然，地動山搖。張小強手中失控的筆，在筆記本上劃下了一道重重的線。他怔了一下，抬起頭，大家面面相覷，沒意識到這是互相最后的道別。老師在講臺上停了下來，伸手抬了抬鼻梁上的眼鏡架，用夾著粉筆的手，瀟灑地做了個不要驚慌的手勢。都以為是圍墻外的公路上貨車路過時的震蕩，或是建筑工地打樁的連動，或是山里修建水庫的炮擊。

顯然都錯了。好不容易等來了結束，兩秒后，第二次更大的搖晃又來了。一聲低悶的巨響破滅了所有的想象。整幢樓搖晃得像秋千。四周的陰角線出現松動。石灰、水泥嘩嘩散落。墻面出現了樹根一樣的裂縫!更要命的是這種劇烈的搖晃仿佛永無終期!

張小強嚇得魂不附體，倏然猛醒“地震了!”但又覺得不太可能。地震這個詞，一直只是遠古的記憶或存在于虛構的影視作品，從未想到這天會親歷。但當頭頂天花板和墻壁里鋼筋水泥骨折錯位以及門窗擠壓斷裂的聲響一起涌來時，他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

張小強本能地抱著頭，緊縮著身子，躲到課桌下，祈禱搖晃快快結束!那一刻，時間如同石器時代一樣漫長。

如此滅頂之災，顯然不是教室里書桌所能抵擋的。當桌子和身體一起失重時，超出了所有人的經驗。教室在傾斜，吊扇和日光燈管在不停地碰撞出燈管破裂的聲音。每一雙眼睛都充滿疑惑和恐慌，無形的死亡正借助有形的形式，撲向了所有的在場。

老師臉色驟變，顯然意識到了更大的災難，他抬頭看了一眼頭頂正在松動的天花板，迅疾沖過去拉開教室門大叫：“沖出去!”

當人流朝著門口涌去時，一聲“讓女同學先走!”讓驚慌失措的人群有了片刻高尚的暫停，張小強猛然駐足時，第一次意識到了身為男性的義務。當張小強沖出一樓時，失去重心的樓房轟然倒塌，粉碎成了一堆不足三米的廢墟!老師和所有沒來得及跑出來的同學，統統被無情地埋在了下面。

霎時間，天昏地暗。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沙塵。張小強滿口滿鼻都是灰土，眼睛看不到任何東西。每個人頭上、身上都蓋了厚厚一層灰，泥塑一般，滿耳都是哀慟悲號，四處都是驚慌的奔跑，整個學校仿佛世界的末日一般，讓人毛骨悚然。

張小強嚇蒙了，熟悉的生活突然變臉，變得如此猙獰恐怖，一切是如此地難以置信，是夢魘吧?他年少的頭腦被驚恐纏繞著，戰戰兢兢的身體蜷曲得像枯葉一般。

老師，老師又挺身而出了，“女生全部轉移到操場，沒受傷的老師和男生跟我去救壓在下面的人!”顧不得自己腳上被玻璃劃開流血的傷口，張小強立刻要動身加入搶險隊。這時他突然想起：妹妹跑出來了嗎?他哆嗦著掏出手機，抖個不停的手好不容易才完成開機的操作，可惜一點信號也沒有，他湊過去看身邊的同學，同樣無法和外界聯系。沒有電、沒有水、沒有氣、沒有電視、沒有廣播、沒有通訊，整個城市成了孤島!

校園內，一切建筑都坍塌為廢墟，只有升旗臺還倔強地矗立，雖然旗桿已有些歪斜，上面的國旗還固執地飄揚著。搶險和自救開始了。張小強吃力地背著剛從瓦礫中刨出來的一個又一個渾身血污的同學，然后想辦法把他們轉移到更安全的地方。有一次走到半路，背上同學的頭就從他的肩上滑落了，耷拉著下巴，口眼不閉，仿佛沉入海底，墜入漆黑夜晚的深處。張小強的臉色頓時變得煞白，打了一個激靈。這是他第一次面對死亡?？謶?，無助、驚慌、軟弱像盤根錯節的混合體糾纏著他，他不知不覺把死去的同學背到了舊操場——那里紛至沓來的遇難者的遺體早已排列成行!

夜幕降臨。操場成了幸存者們唯一的避難所，驚魂未定的男女生緊緊相依，人與人的關系從來沒像這一刻這么簡單而純凈。大家以班為單位坐在操場雨地上，男女同學背靠背以抵抗寒冷。

但張小強不在其中，他堅持要找到失散的妹妹。當他知道初中部那幢新教學樓也垮塌了時，心一下子縮緊了，他安慰自己，妹妹的教室在一樓，應該比樓上的同學有更多逃生的機會。但一直到天黑，他還沒看見自己的妹妹。他當然無法坐在操場。雖然天黑了。前來學校尋找孩子的家長仍然很多，找到的與孩子相擁而泣，沒找到孩子的繼續奔跑著，哭喊孩子的名字。張小強也加入了尋找的行列，在人頭攢動的人群里，一遍又一遍地尋找著妹妹。雨幕中他努力睜大眼睛。怕眨眼之間錯過了妹妹一絲的身影。不錯，他和妹妹曾經吵過架，為小事生過氣，可一切的結現在都解開了，唯有深深的擔擾和思念，一家人那種割舍不斷的親情，是任何事物都無法超越的幸福和溫暖。

“看見我妹妹沒有?”他焦急地詢問每一個同學和老師?！翱匆娢颐妹脹]有?”每一次搖頭都讓他的心縮得更緊。妹妹你在哪里?張小強從來沒像這一刻害怕失去妹妹，他雙手合十默默祈禱，請上天保佑!祈禱妹妹快一點跑出人群脆脆地喊一聲哥哥。

冥冥之中，張小強突然意識到什么，飛身奔向垮塌的新教學樓，沿著廢墟，在雨聲中大聲地呼喊妹妹的名字，終于在一塊巨大的預制板下，他聽到了，聽到了微弱的回音。

張小強爬上廢墟，興奮地趴下來，刨出兩塊預制板的空隙，把頭貼在上面，現在他清楚地聽到了妹妹呼救的聲音，眼睛奪眶而出，用他那已經嘶啞的聲音大聲地喊著：“妹妹，你等著，哥哥一定救你出來!”

但僅憑一個人的力量顯然是癡心妄想。妹妹身上壓有太多層的斷壁殘垣，而且都很巨大。張小強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的渺小，他喘著氣告訴妹妹：“哥哥一個人力氣太小，我馬上去叫人來救你!”

張小強找來了幾個同學，大家一起動手又試了試，仍然堅如磐石。張小強哭了：“對不起，妹妹，哥哥力氣不夠大，只有等專業的機器?！?/p>

“哥哥，你不要走啊!”妹妹哭泣著哀求。那無助的聲音聽得張小強心都碎了：“哥哥不會走，絕不會丟下妹妹的。”

“哥哥，我好害怕，我周圍的同學都沒了聲音，讓我摸摸你的手?！?/p>

張小強蹲在洞口，伸出自己的手。將妹妹從預制板下伸出的小手緊緊地拽在自己的手心里好一會：“妹妹不怕，哥哥會一直守在你的身邊?！?/p>

怕妹妹呆在里面缺氧，張小強用在廢墟里撿來的書當扇子往里面扇風，以增加里面空氣的流動；怕妹妹睡著了，張小強一直不停地和她說話，給妹妹打氣，讓她保持必要的清醒。

“妹妹，你知道嗎?你每天下午來敲我窗子，叫我起床，我做出一副好煩你的樣子，其實我心里明白，你是怕我睡過時辰，誤了上課。你不來的時候，我不是忘了帶眼鏡，就是忘了帶手機?！?/p>

妹妹沒吱聲，張小強繼續著，“妹妹，我有時對爸媽有怨氣，你就受連累，我不給他們好臉色，也不給你好臉色，現在想來真是不懂事，太不應該了，一點也不像當哥哥的。妹妹，你原諒我好嗎?

哥哥從來沒給你像今天這樣說過這么多話，因為哥哥天天都在忙，忙完中考，忙高考、忙著上網、忙著看碟片、忙著下載歌曲。以后哥哥會抽時間陪你，帶你去游樂場，帶你去新華書店，帶你去超市，帶你去公園，還要送給你好多好多的桅子花，隨便你掛在什么地方，哥哥再也不會說你了。

等你出來后，哥哥帶你去找爸爸媽媽，我們會團聚的。我好喜歡我們一家人坐在飯桌上時，那種安寧和溫馨。

以前我一直不知道高考報什么專業好，現在我知道了，我就考材料力學，專門研究一種輕型建筑材料，那種材料倒塌后就是壓在人身上，也不會碰傷人。輕輕一搬就移開了。

“妹妹你一定要堅持，一定要堅持!”

妹妹吃力地應了一聲，張小強好高興，他發現自己從未有過的重要，因為他的存在成了支撐另一個生命活下去的信念和力量?？墒牵妹玫拿恳宦暬貞?，張小強的心里都要疼痛一次，因為那是妹妹用痛苦回答的呻吟。

救援工作仍在零星地進行。偶爾會傳來有同學獲救的消息，一個人，兩個人，旁邊的同學一個個的被救了出來。張小強心急如焚，妹妹氣若游絲的聲音每一秒都可能徹底滑落。又跑去求一位皮膚黝黑，手里有榔頭的家長：“叔叔，請救救我的妹妹!”

家長跟著他來到廢墟前看了看，搖搖頭，不敢貿然行事，怕一旦改變了力學結構。導致新的垮塌。

夜起來越深，雨下得越來越大。張小強一分鐘也不愿離開妹妹，他覺得自己離妹妹近一點，妹妹會好受一點，可是疼痛的叫喊聲還是不停地從妹妹的嘴里叫出來，他多么想讓她保存體力，可妹妹害怕、恐慌、難受啊!

時間在一秒一秒的過去。妹妹快失去耐心了：“哥哥，什么時候才能把我救出來啊?”

張小強只能回答：“快了!天亮了，就會有更多的救援人員進來?！?/p>

“哥哥，我不想今天晚上還在這里睡覺?！?/p>

“哥哥知道。哥哥也不想通宵蹲在廢墟上呢，也想躺在床上，舒舒服服地睡一覺。”

末了，妹妹擔心起來：“哥哥，你給爸爸媽媽打電話了嗎，不知他們會怎么樣?”

“打了，但一直還沒有信號。你放心吧，不會有事的，”

“哥哥，我真的堅持不下去了，我很疼?！?/p>

他問她想不想喝點水，拿出一瓶水，擰開瓶蓋，妹妹的小手從預制板的夾縫里伸出來，抓著水瓶慢慢縮回地下。

幾個小時又過去了，雨終于停了。盼來了黎明的第一抹曙光，那是一天最早的時刻，這個時刻給所有人帶來了希望。被泥石浣阻斷的公路終于搶修通了，專業營救人員和大型設備來了，張小強急切地跑到救援隊伍面前：“叔叔，求求你救救我妹妹。”

“小兄弟，你放心吧!”一位軍人拍著他的肩安慰他，“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我們會盡百分之百的努力!”

廢墟變成了巨大的工地：鐵錘敲碎水泥的聲響，電鋸切割鋼筋的尖叫，指揮起重機吊起房梁的對講聲此起彼伏。救援工作進行得緊張有序。但張小強還是覺得太慢，多么希望能快一點，再快一點。

一個小時過去了，兩個小時過去了，三個小時過去了，終于打開了妹妹的生命通道。在“一、二、三起!一、二、三起!”的吆喝聲中，幾名戰士將妹妹完整的身子從廢墟中抱了出來!

張小強眼里噙著淚，激動地行了一個軍禮：“叔叔，謝謝你們，我一生都忘不了你們!將來我也要當軍人，去救更多的人!”

扶著擔架，張小強緊張而興奮地跑著，上救護車時，他才發現救出的不是他的妹妹。他守了一夜的人，不是他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