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花兒開

樓房晃動起來的時候，美玲正在客廳的飯桌前寫東西。

最先，她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抬起頭來，只見客廳里的金魚缸和電視機柜都在動，有節奏地，隨房屋的晃動搖擺著。先還輕微，搖擺的幅度也不大，隨后，就像被一條看不見的繩子兩頭拽著，有兩雙魔鬼的手分別在繩索的兩端頑皮地鬧騰著，拉扯著，把魚缸和電視機扯過來拽過去，誰也不肯罷手，執意要把這惡作劇進行下去。拽扯的力量越來越猛。鬧騰的動作越來越兇，魚缸里的金魚和水被晃了出來，落在地板上；電視機在長條形的矮柜上滑來滑去，發出“嘩嘩”的響聲。

美玲迷惑地怔怔注視著它們。瞬間，魔鬼的手已經不是兩雙，而變成無數雙張牙舞爪地延伸過來，將她胸前的飯桌和屁股下的椅子一起拽得搖搖擺擺。美玲驚慌地立起身，腦子里一片空白。老公從書房跑了出來，大聲叫著：“地震了，是地震!”跑到她身邊，順手抓起一把椅子頂在自己頭上。不知是站不住腳，還是驚慌失措，老公笨拙地蹲下身子，挨著她，緊緊用椅子護住自己的腦袋。與此同時，房屋就像大海里遇上巨大風暴的小船，被吹得左右搖晃，讓人站不穩腳跟。屋子里所有的東西，包括她和老公，都失去了平衡。書房傳出了書柜哐啷倒地的聲響，客廳里酒瓶花瓶古董也紛紛從酒柜和博古架上掉了下來。整個房子都開始了劇烈的晃動。美玲感到，此刻她家所在的這幢電梯公寓。已經猶如風口浪尖上的一葉小舟，處在了覆巢毀卵的危情中。她家住的是九樓，要在樓房坍塌之前跑下去，是不可能的了。情急之中，老公的舉動提醒了她，她喊道：“快鉆到桌子下!”自己“嗖”地一下鉆了進去，老公也摔掉頭上的椅子，鉆到飯桌下。這時候，樓房不僅左右搖晃，而且似乎蹦跳了起來，就像它出于本能要掙脫魔鬼置它于粉身碎骨境地的手拼命反抗著，在扯拽與反抗中，美玲覺得自己聽到了這幢樓房鋼筋水泥正在撕裂的掙扎聲，同時，也聽到了老公絕望的哀嘆聲：“死定了，我們今天死定了!”

美玲絕望地閉上了眼睛，等待著死神的來臨。在驚恐而漫長的等待中，她的思維卻是意外的清晰、活躍。

首先，她不相信，成都會發生地震!她在桌下呢喃著：“怎么會地震呢?成都怎么會地震呢?”

隨即，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悔意，后悔剛才沒有同老公出門。因為20分鐘前，老公說想買件衣服，要她陪他去商場看看，她回答沒空，另選時間去吧。現在等待死神的降臨時，她想，要是她同意了老公的提議，就會躲過這一劫了!這個時候他們就不會在這座即將坍塌的高樓上，而是在地面上!

隨后，她想到了兒子和父母親。她不知道他們此刻是不是同她一樣，正在無奈而絕望地面對著死神。

之后，她還想到了李芳，李芳上午來過電話，約她晚上在一家茶樓見面，想敘敘她心中的郁悶。其實不用見面，她也知道她要說些啥，李芳是她大學同學，畢業便進了新聞界，一直干到如今，都40多歲的女人了，還是一名“老記”，同年輕的同行們拼著體力。都說新聞這碗飯是年輕人吃的，雖毋須有空姐一般青春靚麗的容貌，卻不可缺少像女子特警隊“警花”那般矯健強壯的身體。成天東奔西跑，工作壓力大，李芳說越來越感到體力不支，勞心累人。她知道李芳說這話的含義，除了來自工作的壓力、還有家庭的煩惱。李芳的老公是名警官，工作比她還忙，不顧家是常事。而他們的女兒在讀高一，孩子最重要的階段，老公卻常常無暇盡一份做父親的責任，開家長座談會、女兒的各種補習、還有家務活什么的，統統扔給她。為此李芳十分不滿，兩人口角不斷，婚姻出現了裂痕。美玲躲在桌子下，想到李芳時，腦子里便浮現出李芳那張依舊有些漂亮卻掩不住疲頓的臉，和她工作的那幢省報業集團高高的新聞大樓，不知在17層樓上班的李芳現在是跑新聞去了，還是在辦公室里?

在對死亡的驚恐等待中，美玲絕望地看了一下表，時間這時大約下午2:29分。

美玲想到李芳時，李芳正同大伙兒往樓下沖。

樓房晃動得太厲害了，樓梯就像蹺蹺板一樣，左右擺動著。應急樓梯上人撞人，有人發出了尖叫聲。當人們隨著甩動的慣力左傾右倒又被地球引力拉回在一種不平衡的撞擊中擠成一團時，李芳一只腳被人狠狠踩了一下，還被一個跑在前面的壯實男子狠勁一撞，差點隨之摔倒。幸虧她跑在扶手旁，本能地用手抓緊了樓梯扶手，才沒倒地。男子的身體扎扎實實撞向她的胸部，她感到透不過氣來，一陣疼痛，尤其腳部。那是被一只尖細的高跟鞋狠狠踩踏的結果，錐子一般，痛得鉆心。她“哎喲”叫了起來，呻吟聲卻被一個同行“我的鞋子!我的鞋子”的喊聲所覆蓋。但這時，更大的聲響在耳邊回蕩，只聽到一陣陣辦公物品倒地的聲音和樓房發出的“嘎吱”聲，似乎這幢大樓的鋼筋水泥正在扭曲變形，整個大廈頃刻間就要解體崩塌了。一些人失聲叫了起來，李芳想：“完了，跑不出了，就要死在這里了。”邊想邊忍住疼痛繼續往樓下沖。樓梯曲曲彎彎，沒有止境樣，在搖搖晃晃的跑動中，她的頭腦里閃過了家人的面孔，女兒和老公，想到他們或許也要像她一樣死去，不能幸免于難，心里便有一種比腳痛更鉆心的痛。她覺得自己腿發軟，再也站不穩，跑不動了，很想閉上眼睛，一屁股坐在樓梯上，不再跑下去。但她的腳步并不聽命于她的大腦，求生的本能仍支配著她的兩只腳跌跌撞撞地往下沖。

震動一停，美玲和老公就提了包打開家門往樓下奔。

樓下的花園里擠滿了一臉驚恐的人們。

美玲用手機給父母打電話。電話不通，又給兒子打，也不通，真令人揪心。旁邊的人也在用手機打電話，結果同她一樣，全都聯系不上。

看周圍的樓房，都好好的，沒有坍塌，走出花園小區，街上的樓房也是如此。

街上人很多，臉上都殘留著與死神擦肩而過的惶恐，還有驚悸、焦急、迷惑、不安、緊張、激動、煩躁、不知所措。人們都在談論著剛才的險境，卻不知何處地震，震中在何處。

美玲和老公是從車上的收音機里得知汶川發生了8級地震的。這時候，她和老公已經開著汽車，在前往她父母家的路上。

路上車流擁擠，一輛接一輛的汽車把路面塞得滿滿的，車堵得比平時上下班高峰期時還要厲害。街道兩旁的商鋪，大多關門了，路人也是行色匆匆，慌慌張張的。天空也變了臉色，剛才還是晴朗的天空，在地震之后，一下子變得灰暗起來，翻卷著團團烏云，就像后面還有更大的災難要降臨似的。美玲感到了一種世界末日的味道，頭腦里掠過了龐貝城毀滅時的電影畫面。交通臺正在播放的地震消息，更讓她的心驚慌不安了。

好不容易，到了父母家，看到父母安然無恙，但兒子卻聯系不上。兒子在離震中區汶川更近的都江堰市上大學，一顆懸著的心。仍提得高高的。

美玲和老公匯入堵車的洪流時，李芳正往女兒所在的學校趕。

學校距報社有三站路，李芳往樓下沖時，忘了拿提包，身無分文，到了樓下，心里著急，不顧一切，拔腿就朝女兒所在的方向跑去，邊跑邊在心里祈禱：女兒平安，老公平安。同街上驚魂未定的人們一樣，她這時候也不知地震的具體情況。已經快到女兒的學校時，李芳才從路邊上一輛人們圍著都在聆聽的轎車的收音機里，得知汶川發生大地震的消息。8級地震!比1976年唐山那次7.6級的地震還厲害，她的心一顫，想起了唐山地震留給人們的陰影。那時候她在上高中，那時候她對唐山地震的慘狀不是通過新聞而是后來從人們的擺談中得知的。新聞!想起這兩個字，她的心又一顫。她不是記者嗎，她和正在播放汶川地震消息的電臺主持人一樣，都是新聞戰線上的工作者啊。電臺主持人正堅守在自己的崗位上，把大地震的消息通過電波告訴給大家，可她呢，一心想著家人的安危，竟忘了自己的職責，自己的身份!牽芳頓覺汗顏。

李芳朝女兒學校的方向望了一眼，已經能夠看見它的大門了，再有幾分鐘，就可以同女兒見面了，女兒一定有許多話要對她說。但時間就是生命，她必須馬上返回報社，這是她唯一的選擇!

牽芳收回目光，轉身朝報社跑去。

李芳以“羅拉快跑”的速度返回了報社，回到她工作的17層樓，只見辦公室一片狼藉，一些物件被摔在了地上，有人在收拾地上的東西，有人已坐到了電腦前，大家都在忙碌著。看到同行都在辦公室里，李芳再一次為自己剛才的不冷靜行為感到羞愧。她去找主任，主任不在，回來問辦公室的一個同事，同事說，主任被召去開緊急會議了，報社的頭兒們正在開會。李芳猜想。一定是關于派記者去震中區采訪報道的事，她要爭取去前線，把那里的情況寫出來，以最快的速度報道給大家，這不僅是一個記者的職責，更是她這樣的“老記”以身作則、率先沖鋒的時刻。

果然，會議一結束，主任出現在辦公室里，就宣布了報社立馬要派記者前往震中區的消息。

同事們紛紛擁到主任面前報名去第一線，李芳也不例外。但主任宣布的名單上沒有李芳，她很氣憤，質問為啥不讓她去，并緊跟在主任屁股后面，纏住他不放。主任說考慮到她年紀大了，體力比不得年輕人。李芳竭力陳述自己作為一名“老記”更應該到第一線的理由，一邊保證她身體沒問題。死磨硬纏，一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樣子。主任沒轍，最后只得同意了她的請求。

李芳是在前往災區的途中給家人聯系上的，不是通過電話，而是通過手機短信，告訴女兒和老公她到震中區采訪去了。女兒老公都發來了短信，說他們平安無事，要她注意安全，不要惦記他們。父女倆的短信讓李芳心里溢滿了溫馨。

美玲和老公不敢回家，呆在父母家里。父母住的是一摟，美玲想，一樓跑出去的機會要大得多。她給兒子打了許多電話，都聯系不上，心里著急，卻無計可施。晚上，從電視里看到記者從都江堰市拍攝的畫面，都江堰受損嚴重，一些房屋倒塌了，人們正在營救埋在廢墟中的遇難者，更是心急如焚了。她要老公開車去都江堰市找兒子，老公不同意，說生死由命，富貴在天，兒子的命這時只能聽天由命了。美玲十分不滿老公的態度，跟老公發起火來，老公也火了，說都什么時候了，你怎么只想著自己的兒子?這么關鍵的時刻，有許多事兒等著我們去做，我能為了找兒子就一切都不顧了嗎?美玲這才不吭聲了。

余震不斷，第二天過去了，兒子還是聯系不上。

美玲一直為兒子的安危揪心著，心里亂糟糟的，守在電視機前看新聞直播，她看到了映秀、北川、青川等重災區的慘狀，看到了在廢墟上尋找、搶救幸存者的各種人們，看到了被埋在廢墟下等待著營救的身影。看到了總理出現在震區指揮救災的場面。看到了那牽動著眾人心弦的生死大營救，感受著這場災難中的驚心動魄和感動。她想寫點什么，但一顆亂糟糟的心讓她寫不出一句話來。

兒子是第三天下午發來信息的，說他沒事，和一些同學在忙著救助傷員，搜尋廢墟下的生命。兒子的短信讓美玲又喜又憂，兒子還活著，這讓她松了口氣，但心還是放不下來，因為余震不斷，兒子同那些戰斗在廢墟上的營救者們一樣，隨時都面臨著余震帶來的危險，而大街上一輛輛嗚叫著怠駛而過的救護車和街邊花園里搭建的各種臨時帳篷，還有救援的飛機不時從住宅上空轟鳴而過的巨大聲響，都顯示出這座城市與平常大不一樣的緊張氣氛，加重著美玲的不安。

美玲和老公是第三天回到自己家睡覺的。三天來，余震已幾千次，雖然震級不大，但震感有時十分強烈。就是沒有余震時，美玲也覺得，坐在家中，樓房似乎總在搖晃，讓她心神不寧，很是害怕。傍晚，老公從單位回到家中，美玲將自己的感覺說給老公聽，老公說，他也一樣，在單位的樓上，總覺得時不時在晃動，奇怪自己對震動怎么變得這樣敏感。

美玲是帶著一顆提心吊膽的心入睡的，入睡后，她迷迷糊糊覺得地在搖，床在動，夢魘一般，出不過氣來。就在這時，老公推醒了她說：“快起來，又地震了!”

美玲和老公迅速往樓下跑，到了花園里，看見許多人都從樓上跑了出來，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這時候天空忽然狂風大作，花園里樹木搖晃，落葉飄飛，黑沉沉的天空更陰沉了。“要下雨了。”有人說，話音未落，一粒粒豆大的雨珠已從天而降。

風雨交加，更顯出一種讓人驚駭的氛圍，美玲穿著睡衣，凍得發抖，想跑到屋檐下躲避風雨，又怕更大的余震會再次發生，只得緊緊依偎著老公身體，恐懼感卻還是無法消除。

這種驚駭的恐懼感一直攪擾著美玲，回到家中后。再也不敢睡覺了，緊緊跟在老公的屁股后面，連老公上廁所，她也要守在門口。不僅如此，美玲還拿了一些礦泉水放到衛生間里，老公問她這是干啥，美玲說：“要是震起來跑不出去，我們就躲在衛生間里，樓房垮了，我們沒被壓死，這些礦泉水可以救我們的命呀。”

老公哭笑不得。

美玲知道自己有些神經質了，她想改變這種處于恐慌中的過敏狀態，寫點什么，但不成，坐在電腦前，精力就是不集中，只能窩到沙發上，看電視臺的新聞直播。

第四天下午，老公回來，手上傘了一張報紙，對她說：“李芳到重災區去了，這上面有她寫的消息呢。”美玲從老公手上奪過報紙，果真看見了李芳從北川發回的報道。這一看，美玲便覺得自己太可笑了：人家李芳，還有她的兒子，和那么多的救援者都戰斗在災區第一線，冒著余震的危險，置個人的生死于不顧。可她呢，成都離震中區那么遠，她卻膽小如鼠，自己嚇自己。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不能成天老想著余震，她必須要寫點什么，做點事情，她想。

晚上，美玲和老公守在電視機前，觀看央視的抗震救災晚會直播，看到那些激動人心、揪人心肺的感人場面，美玲一次次紅了眼圈，帶著一種深深的感動，她入睡了。這天晚上，她睡得很香，很沉。

在睡夢中，她看到了兒子的身影，在廢墟上忙碌著；看到了綠色、白色、橙色和各種各樣顏色的身影，在廢墟上忙碌著；一朵朵紅色的花從廢墟下生長了出來，在瓦礫中搖曳著。隨著它們的搖動，她看到了兒子和那些白色、橙色、各種顏色的身影也變成了一朵朵鮮艷的花朵，被一片無邊無際的綠色襯托著，是那樣的燦爛，那樣的奪目，溫暖著她的心，在她的眼前匯成了一片美麗的色彩，令她沉醉了。

起床后，那片美麗的色彩仍存留在腦海中，激動著她的心扉。她不再去想余震，而是坐到了電腦前。她知道她有了寫作的內容，她要寫下大地震時她的經歷，還有她的好友李芳的經歷。她在鍵盤上敲下了第一行字：“遍地花兒開”。

這是汶川大地震后第五天的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