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尋英國廣播公司報道之路

2003年5月29日，BBC第四廣播電臺“今天”節目播出防務記者吉利根的一則報道。報道引述一名英國情報官員的話說，布萊爾政府為了發動對伊戰爭，授意在2002年9月發表的伊拉克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報告中，添加了薩達姆有能力在45分鐘內發動生化武器襲擊的情報。這一報道使得布萊爾政府陷入了尷尬的“情報門”事件。布萊爾政府后來向媒體宣布：經過調查，這位向媒體提供消息的人是英國國防部的生化武器專家、曾參與聯合國對伊拉克武器核查工作的凱利。在自己的名字被公開后，凱利被迫接受英議會有關委員會的公開質詢，并且在承受不住巨大精神壓力的情況下，于2003年7月18日割腕自殺身亡。凱利自殺后，法官布萊恩·赫頓開始了對這一事件的調查。2004年1月，赫頓勛爵對外公布了關于“情報門”事件的調查報告的內容。報告稱，BBC有關英國政府故意夸大伊武器能力相關信息的說法是“沒有依據的”。之后，不僅記者吉利根離開BBC，BBC董事會主席加文·戴維斯(Gavyn Davies)和總裁格雷格·戴克(Gre g Dyke)也隨后相繼辭職，BBC董事會還就發表不實報道公開表示對公眾“毫不保留的致歉”。沸沸揚揚半年多的凱利事件告一段落，由此引出的關于BBC發展歷史中的體制、立場以及專業素質方面的思考耐人尋味。

公營媒體的生存道路

在世界新聞事業的發展歷史中，作為一家廣播電視機構，BBC無疑有著十分重要的地位，它是公營傳播機構的代表。

1920年馬可尼公司從它的切姆斯特電臺發出了無線電話新聞廣播，1922年10月該公司聯合西方電氣公司等另外五家無線電企業組建了民營的英國廣播公司。同年11月1日開始營業，14日在倫敦開始日常廣播。

成立之初的英國廣播公司經費來源于出售收音機附加費和收聽執照費。英國廣播公司成立后，政府特地組建了收聽委員會。英國議會鑒于廣播影響重大，決定采用公共企業的形式來經營，使它既不為私人所有，又不受政府控制。根據議會決定，1927年元旦，英王頒布“皇家約章”，將其改組為民營的英國廣播公司（British Broadcasting Corporation，簡稱BBC），授予它在全國進行無線電廣播的特權。該特許狀幾經延長，一直持續到60年代。

英國廣播公司改為公營后，很快建立了覆蓋全國的廣播網。隨著電子技術的進步，BBC開始進軍電視業。

作為公營廣播電視機構，BBC的經費主要來源于英國政府賦予的一項特權收取電視許可費，每年由議會撥給，所以它的節目不播發任何商業廣告。2002年BBC的電視許可證費是2370萬英鎊。直到現在，收視執照費仍然占BBC整體收入的四分之三左右。正是這些措施使BBC在經濟上既不受政府控制，也不被廣告商操縱，能夠獨立運作，保持中立的政治立場。BBC的最高管理機構是董事會，有12名董事會成員，董事會由能夠代表和維護公眾利益的人士組成，由英國政府推薦、英女王欽定。BBC每年的工作目標由董事會制訂，而每年一次的年終報告和目標考核也由董事會完成。執行委員會則負責BBC的日常運營，由總裁和公司16個部門的負責人組成，向董事會負責。

雖然這種經過精心設計的體制已經成為重視傳統的英國社會的組成部分，但它仍然長期面臨挑戰，20世紀50年代初，英國廣播電視為BBC壟斷的現象就引起了一些人士的不滿。1952年起發起了“壓力運動”，成立了“大眾電視委員會”，強烈呼吁建立商業廣播電視機構。1954年6月30日議會投票表決，結果通過允許建立商業廣播電視機構的《電視法案》。1955年9月22日獨立廣播公司倫敦電視臺首次播出節目。它的建立標志著英國出現第一家靠廣告收入和出售節目而維持經營的商業性廣播電視公司。1972年議會決定開放商業廣播，獨立電視局改名為獨立廣播局（Independent Broadcasting Auchority，簡稱IBA），同時管理商業電視和廣播。1973年第一家私營電臺（倫敦廣播公司）開播，BBC壟斷廣播的局面也被打破。廣告收入是該公司的主要經濟來源之一。

20世紀80年代以來，西歐不少主要國家都允許公共電視臺以商業廣告作為補充收入，歐洲商業電視迅速發展。在英國國內，發展廣播電視的指導方針也隨之發生重大變化，由主張壟斷轉為倡導“向‘消費者至上’的市場機制邁進”，將競爭機制引入廣播電視領域。《1990廣播法》進一步為商業廣播電視的發展創造了條件。

在資本主義自由市場競爭浪潮的沖擊下，BBC還遇到了政治領域的巨大挑戰。保守黨認為BBC缺乏資本主義的效率，更有“左傾”成分，因而希望讓BBC私有化、商業化；另一方面，工黨也認為BBC走的是精致文化路線，與工黨本質不符。也就是說，1980年起英國主要兩大政黨與BBC的關系都不好。

面臨這些挑戰，BBC一直在試圖進行一些改變，BBC憲章每10年要修訂一次，每次修訂，都帶來了一個幾乎完全不同的媒體組成。但在凱利事件之前，大多數人都認為，任何BBC的改革都將是為了提高BBC的獨立性，而不是讓BBC置身于更多商業和政治的壓力之下。但現在的建議正好相反。英國文化、媒體、體育部部長泰薩·喬維爾已經宣布，在未來幾個月中將對英國的公共電視召開聽證會，而這對于公共電視的體制會有什么觸動需要我們給予關注。

與政府之間的持久戰

BBC的特殊定位決定了這個機構必然會成為一塊硬骨頭。因為有固定的收入來源，BBC不用考慮商業因素，也不用為廣告收入擔心，只需一心考慮如何做更好的報道上，這是BBC的立身之本，也是BBC惟一可以給自己支撐的東西。一旦喪失了獨立和客觀的立場，BBC就會迎來自己的末日。這就是為什么BBC高層可以因為不實報道而向公眾道歉，甚至辭職，但卻不會向政府點頭哈腰。

BBC有兩個地方受到政府的制約：一是BBC的董事會人選由政府來決定；二是其資金來源也由政府給予。按理說，BBC應該更多為政府說話。事實卻并非如此。實際上，BBC常常受到歷屆政府的指責，說它有違反國家利益和反政府政策的偏見報道。對于BBC來說，82年的發展歷史幾乎一直是伴隨著與英國政府的沖突，受到歷任政府大臣的定期炮轟，指其要么成為激進左派的溫床，要么成為狹隘的保守派恐龍。

1940年，溫斯頓·丘吉爾出任英國首相后的一周內就致信英國新聞部，要求加強對BBC的監管和控制：“我十分愿意加強對BBC的控制。我們有了反對黨和多數黨，我們就應當收回BBC手中的一些自由。”1956年，蘇伊士運河危機期間，時任英國首相的羅伯特·安東尼·艾登曾經一度準備凍結BBC在英國以外的活動。1982年，當時的撒切爾政府和BBC在英國與阿根廷爆發的馬島戰爭問題上產生嚴重分歧。1986年，時任保守黨主席諾曼·特比特嚴厲指責BBC在“美軍空襲利比亞”一事上的報道失實。他當時批評BBC說：“我并不是想欺負或者故意貶低BBC，我是想提醒他們，在需要講原則的時候堅持原則。”1999年，BBC駐前南首都貝爾格萊德的國際新聞資深編輯約翰·辛普森，公開駁斥英國政府對他“為塞爾維亞人說話”的指責，當時一些人戲稱BBC是“貝爾格萊德廣播電臺”。

公共媒體相比私營媒體而言，反而更傾向于批評、質疑政府，這種現象并不鮮見，對伊戰爭就是一個很好的說明。美國的公共媒體，比如PBS電視和美國國家公共廣播電臺，按照哈佛教授PeterA Hall的說法就是“也許因為不需要像商業媒體那樣不顧一切吸引受眾，公共媒體提供的平衡的新聞報道讓聽眾對戰爭有更準確得多的了解。”

現在，西方標榜獨立和客觀的立場的公營媒體正在面臨著商業化媒體的新挑戰。《華爾街日報》前主編、保守派人士羅伯特·巴特里在他的文章《媒體：新時代已到來？》中說：“崇尚客觀性的新聞業正在死去”。他認為，新聞界正在“被某一類人”主宰，他們的政治和文化觀點都一樣，新聞媒體應該承認自己的“主觀”立場，不要再戴上“客觀”的袖章。

羅伯特·巴特里的論述揭示了這樣一種趨勢，那就是默多克式的商業模式與“新保守派”的結合。商業機構可能沒有什么鮮明的政治主張，在默多克們眼里，政治只是他擴張其傳媒帝國、攫取巨額商業利潤的工具。在其媒體帝國的擴張運動中，充滿了撒切爾夫人、里根、梅杰、布萊爾和布什等英美領導人的身影。

1982年，英國與阿根廷為爭奪馬爾維納斯群島爆發戰爭。默多克旗下的媒體極力支持當時英國首相撒切爾夫人的強硬立場，不遺余力打擊鐵娘子的政敵。在默多克媒體的鼓動下，BBC在馬島戰爭中的客觀報道竟然被聽眾指責為賣國行為。戰爭結束之后，撒切爾首相投桃報李。盡管多方人士控告默多克壟斷了英國1／3的報業，但是撒切爾夫人置若罔聞，聽任默多克繼續他的兼并事業。

雖然默多克式的商業化媒體模式受到了諸多批評，在資本的力量之下，他們通過不斷的資本運作事實上實現著公共領域的擴張，而這種擴張下首當其沖的就是以BBC為代表的公營媒體。

在英國不同的新聞媒體所發表的諸多類似對美英入侵伊拉克的合法性提出質疑的報道中，而布萊爾政府只抓住BBC的這篇報道不放，乃至動用司法程序。在赫頓報告出臺之前，英國政府就開始了一再向BBC施加壓力，要求其向政府道歉。在2003年6月26日布萊爾首相與俄羅斯總統普京舉行的聯合記者招待會上，新聞官就故意不給BBC記者任何發問機會，并表示這種做法還會繼續下去，直到BBC道歉為止。同時，越來越多的英國內閣成員開始表明立場，對BBC形成壓力。赫頓報告的公布帶來了BBC地震，但因為BBC仍固守自己的原則，這場公營媒體和政府之間的冷戰應該還會持續下去。

參考文獻

《外國新聞傳播史》鄭超然 程曼麗 王泰玄 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2000

《當代世界新聞事業》李良榮 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2002

《電視與社會》尼古拉斯·阿伯克龍比 南京大學出版社 2001

《電視的真相》安德魯·古德溫等 中央編譯出版社 2001

《電視與權力》雷蒙·威廉斯等 天津社會科學出版社 2000

《南方周末》相關報道

《經濟觀察報》相關報道

（作者單位：合肥電視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