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楊康

1983年版《射雕英雄傳》傳到內地的時候，我已經是小學生中的“大”學生了，每天放學早早做好功課，然后就守著電視機乖乖等著羅文和甄妮唱出那首片頭曲，才能放下一顆懸著的心。那是我一直不明白，為什么明明字幕上寫的是中國字，唱出來的我卻聽不懂。跑去問一位大姐姐，得到的答案是“粵語”。我不懂什么是粵語，她自告奮勇教我。一個下午，兩人在陽臺里哼哼唧唧溜著一口帶著北方口音的粵語，笑到肚子疼，因為我就是不明白“一切變得有情義”為什么要唱成“牙齒變得有青泥”。

不過，比起楊康，聽不懂歌詞這種小事倒也無所謂了，我想我是愛上了楊康，雖然那時我才只有十二三歲。

楊康，確切地說，是苗僑偉。在看到他之前，我真的從來沒有見過一個男人可以有那樣一雙冷漠而聰明的單鳳眼，又有那樣薄情而輕巧的笑容。化妝師給苗僑偉的眼影涂得很重，回頭想想，那實在是一種粗糙的化妝，但當時我覺得他簡直就是美的化身，他讓我目不轉睛，心頭狂跳。

小王爺，信步走到集市上，正遇見一位姑娘在比武招親。因為逞能，他招惹了那姑娘，三下兩下便把她打敗。他當她是個小玩意，所以根本只是逗她玩玩。一閃身，將她的腰抱在臂彎里，順手摘下她那雙粉白色的繡花鞋。

這便是楊康和穆念慈的初遇，那情景，現在回想起來也是動人而又心碎的。成長便在那時悄然來臨，而我渾然不知。我一次次回憶著，比穆念慈更陶醉。楊康的笑，傲慢，放肆，多情，無禮，卻是世間少有的英俊，美如冠玉，皓衣如雪。我甚至想象過無數次，如果他也和我比一場武，他也摘走我的鞋子，我絕不讓他從我手心溜走。要死就死在這樣的人懷里。

從此，大院里的游戲也由跳皮筋變成了“射雕模仿秀”。我和表妹兩個人尤其樂此不疲。表妹那時才6歲，什么都不懂，跟著瞎起哄。別人說：“我最喜歡郭靖郭大俠！”她也馬上屁顛屁顛地說，我也喜歡郭大俠。我對他們這種行為嗤之以鼻，因為“庸俗”的她們只能欣賞粗憨的黃日華，卻不能領會苗僑偉的風流倜儻——太好了，她們忽視了他，我正好獨自重視他。我把他默默地裝在心底里，看到他出場，我就覺得什么東西在我心里跳了一下，不重，輕輕地，卻渾身電流。你看他，多英俊，白緞子衣衫，白腰帶，白色小靴子，頭發整齊地梳攏，扎著紫色毛毛的發帶，還配一塊晶瑩的玉。他精致，聰明，狠心，自私，他不是個好人，然而卻一下子把其他人都比下去——郭靖總是臟不拉嘰，穿沒有穿相，吃沒吃相，傻傻愣愣的一個渾小子；歐陽克太壞了，我不喜歡。

所以我愛楊康，這簡直成了我心中一個得意的秘密。只要有人提起楊康，或者苗僑偉，我就禁不住豎起耳朵，如果他們表現出喜歡，我會嫉妒地走開；如果他們不喜歡，我馬上插嘴去反駁：“楊康怎么啦，楊康怎么了？”

但我不愛穆念慈，因為她是我的情敵，她又那么笨，永遠永遠地拿著條繩子準備自殺。成年之后，我更看不起穆念慈，一個女人，如果總是被男人辜負，又那么心甘情愿，那么癡心，她就是愚蠢的。

那時候，每逢下午不上課，我就和表妹身披床單演《射雕》，她扮穆念慈，我扮楊康，我們口里“唰唰哈哈”地擬音，手在空氣中比劃，就好像真的在比武招親。然后，我屢次把矮我兩個頭的表妹攔腰一抱，她通常一個趔趄，然后我就順勢摘掉她的泡沫小涼鞋。如果有來生，我就要做這樣的人。我們哈哈大笑，在地板上打滾。而心里卻泛起微弱的憂傷，如果能有時光機器帶我去古代，或者小說里，躺在楊康懷里的，應該是我。

當然，這種妄想我也知道實現不了，所以我開始了另一個行為，我積攢了許多許多不干膠卡片，只要有楊康的形象，我就買，不論多少錢，我都會買。最好笑的是，有幾張，明明是拍攝黃蓉，但是遠遠的虛化的鏡頭里似乎有一個白色的身影，執扇，梳著高高的發髻。楊康，楊康，我尖叫著買下那卡片，然后把黃蓉剪掉。

表妹也加入了這個謀殺零花錢的活動中來，因為她的愛好實在太大路化，她很愿意我用郭靖交換她手里的楊康，有時候竟連老頑童也可以換一個楊康。

我們在交交換換的過程里，很快樂，晚上我在臺燈下整理一張一張的楊康，像是在懷念遠在他鄉的某個人。苗僑偉，寫他的名字，就好像寫情書一樣，寫得比我自己的名字還要帥。我把那些卡片反復地排列組合，愛不釋手，舍不得貼在書上，統一放在餅干盒里。不怕你笑話，直到現在，那個餅干盒還在，媽媽屢次想扔掉它，都被我摟著搶救回來。

后來，楊康中了軟猬甲的毒，死了。這樣一個收場太倉促，死得那么意外而可笑。我盯著屏幕，看著他們往楊康的臉上灑土，突然發現我哭了，他的游戲結束了，再也不會出場。可是我多么希望，在灑土的時候楊康打個噴嚏，或者笑一下，我會很高興，那證明這是個假故事，楊康沒有死，然后繼續做他的惡人。

后來，我成長為一個羞澀沉默的少女，楊康漸漸成了記憶的影子，虛貼在那里，是記憶箱子最底層的一件緞衣。再后來，我由少女變成一個成熟的女子。偶然一天，在長途旅行的車上，前方的電視正放著83年版的《射雕英雄傳》。

我忽然看到了楊康，咦，時隔十年，他怎么也變了呢？從前那個伶俐的少年怎么有點笨重，有點遲鈍，有點粗糙？甚至小時候曾經那么熱愛過的“楊康的眼影”，居然已經慘不忍睹得有點像熊貓或是被打后的烏青。

我掩住臉，一時間，天風海雨，歲月滾滾而來，我轉過頭再也沒往下看。后來，車到站了，我快步下車，走遠了。

（摘自《姜花那么涼》，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