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夫子訓誡后世的中國人說:“不友不如己者。”這句話的關鍵在于如何理解“不如己”。才強者必傲,反過來,才弱者多遜。才強者以氣魄勝,才弱者以氣度勝。兩種人交往,若趣味相近,遭遇相似,往往能夠相得益彰。反倒是一山不容二虎,才強者之間疏離、反目者,比比皆是。
據說李白與王維同居長安多年,卻從無交往的記載。反而是比李白小好些年紀的杜甫,趕著去崇拜李白、思念李白,雖然常常被太白戲謔,兩人總算維持著不錯的交誼。
聞一多與朱自清,情形與此頗為相似。
眾所周知,1946年聞一多被刺后,朱自清在義憤與友情的雙重驅使下,將余生中最寶貴的時間與精力都投入《聞一多全集》的編輯工作。他不僅花了整整一年時間來搜集遺文,編綴校正,還發動清華中文系全體同仁,分抄分校,連聞一多的一部分遺稿遭了水漬,他也親自著人揭頁、抄寫。直到去世前兩周內,朱自清還手抄了四篇聞一多的佚文,以補全集之缺。《聞一多全集》出版于1948年8月,出版之時,即是朱自清的死期。
但在贊美這偉大友情的同時,我們不要忘了相交的畢竟是兩個血肉之軀。那些有點晦暗的細節,無損傳奇般的交誼,卻更能讓我們理解當時的心境。
聞一多是詩人氣質的,才華橫溢的。他每每讓我想起阮籍和嵇康,看人會分青眼與白眼。而朱自清是內斂的、低調的,內心常帶有自卑與焦慮。
從演講風格就可以看出兩人的不同。聞一多年輕時口才并不佳,曾因演說成績不好而降等,自此認為是“大恥奇辱”,苦練演講,在嚴寒的冬夜,一遍又一遍,終于成了一位“少有的天才的宣傳鼓動家”(費孝通語)。
朱自清則不然,他在“五四”運動時期便已加入“平民講演團”,嗣后從教近卅年,上課時仍不免緊張得時時“用手帕揩汗”,一旦說錯話,“總不免現出窘迫甚至慌亂的神色”(余冠英語)。
聞一多是李白,朱自清是杜甫。十多年中,兩人性情相投,兩家過從甚密,卻也時有齟齬。從留到現在的文字資料看,傷害往往是發生在朱自清一面。
1942年8月29日,朱自清在日記里寫道:“昨日聞太太問一多余任教授是否已十年以上?她想不到回答竟是肯定的。由此可了解聞家對我有什么印象!我將振作起來!”
有這樣一團疙瘩橫在胸中,會讓人對瑣事更加地敏感起來。第二年的9月6日,聞一多的孩子不告而取,從朱自清書桌上拿走了四本書。朱自清顯然將這一舉動看作聞家對自己的蔑視,“忍之又忍”,并且懷疑聞家孩子“并無全部歸還之意”。18日,他的預想確認了,聞的孩子還來了三本書,卻沒有杰克·倫敦的那本。朱自清失望地記道:“想來那本書是丟了。”
可是,這些傷害并未影響到朱自清對聞一多的佩服,他的日記里照樣充滿了“晚間聽一多演講,妙極。非常羨慕他”,“一多未能來國文講評課,甚遺憾”等等對聞一多的贊譽。在對學問的虔誠、對才能的欣羨面前,個人的自尊,似乎總是退居第二位,雖然也不曾忘卻。
聞一多被刺后,朱自清立即致信聞一多夫人,除了表示憤怒和遺稿出版事,他還慨然承諾:“學校方面我已有信去,請厚加撫恤。朋友方面,也總該盡力幫忙,對于您的生活和諸侄的教育費,我們都愿盡力幫忙……”
一死一生,交情乃見。
孔夫子還有一句話,是“其賢可及,其愚不可及”。這話后來被人用反了,變成了專罵笨伯的“愚不可及”。讀讀歷史,看看周邊,當會明白,聞一多的“賢”是有很多人努力,也會有人達到的境界,朱自清的“愚”卻如清風雅奏,春夢易逝。這才明白為什么《朱自清紀念集》的題目,會是這樣六個字:
最完整的人格。
(卓言摘自《隨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