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記不清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叫他老爺的,不過最初這樣喊自己的丈夫,原是氣他不肯幫我做點家中雜事。大概是他“罷工”的次數太多了吧,我也就習以為常地以“老爺”稱呼他了。
我第一次遇見我家老爺是在二十年前,那時我正在D大念研究院,為了賺生活費不得不在外國學生顧問室折腰。有天下午,將近下班時分,外頭走進一個高高瘦瘦的東方面孔,他用英文問我顧問先生在不在,我答說不在,他站在那兒呆怔了好一會兒,才改用中文沒頭沒腦地問道:
“你在臺灣是哪個學校畢業的?”
“東海。”我口上這樣答道,心中卻覺得這人真冒失,還沒跟人互道姓名就直問學校。
“我,臺大。”他緊接著迫不及待地報道,臉上好不得意。
臺大?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心想這副傻兮兮相竟如此驕傲,所以瞧也沒瞧他一眼,就回過頭去跟別人講話去了,可是等我講完話再轉過頭來時,發現他人已經走了。
兩年后我們結了婚。有回我問老爺,為什么第一次遇見我,就直問我是哪個學校畢業的,他答稱是想跟我聊聊,可是一時找不出適當的話題。我又問他是不是遇到我就一見鐘情,他卻毫不猶豫地答道:
“不是。”
看他把頭左右搖得那么猛烈,我就一肚子氣,未料他竟不知趣地繼續說道:
“那時候看你戴了副黑邊眼鏡還以為你是個三十幾——歲的——老——小——姐——”
他話還沒落音,我已氣得咬牙切齒,人家那時正值二十三歲的青春年華,卻被他誤認為七老八十,怎不叫人大嚷嫁錯了丈夫!
老爺不但對女人年紀模糊難辨,并且對金錢數字也是混淆不清。那是在我們婚禮后沒幾天,老爺慷慨地把他的支票簿交給我,要我去換個兩人共同的戶頭,我自是開開心心跑到銀行,未料竟發現他賬戶上僅剩二十四元五角美元大鈔。我怎么都不信自己的新婚夫婿全部存款只有如此寥寥幾元,所以請柜臺服務小姐查了又查,但結果每次都是二十四點五元,我只好垂頭喪氣回家問老爺是不是還有別的銀行戶頭。
“沒有呀!”他答得倒是干脆利落。
“怎么你只有二十四塊五毛錢的存款?”
“不可能這么少,好像至少有一兩千塊的。”
“你平常花錢開了支票,怎么都沒在支票簿上記下來?”
“錢到哪兒去了呢?奇怪,到哪兒去了呢?”他答非所問地自言自語道。
看他皺著眉頭,拼命在抓腦袋,抓了老半天都沒一絲眉目,我也就不再抱任何希望地去做晚飯了。
我真想不到這么一文不名的人,居然有膽量娶人家的千金,若非慷慨的貝克老太太堅持要給我們支付婚禮的所有費用,恐怕我倆教堂都進不去,更莫談從紅地毯的這一頭走到那一端了。
大概是聽到我嘆氣聲太長,他跑過來安慰我說:
“太太,你不覺得我這輛小汽車買得很好嗎?”
車子沒什么不好,只是我萬沒料到嫁個丈夫一坐在方向盤后,對東南西北的辨別全以太陽為準;人都知道日出于東落于西,偏偏我家老爺在陽光普照時開車都會迷路,更別提沒太陽的時分了,所以我們不管開車到哪兒去,都會事先安排多一些的時間。平常見他迷了路,我都耐住性子盡量做賢妻,也不嘮叨什么,可是更沒想到,兒子急著要出世的那天,他竟找不到醫院。
我記得那天早上五點不到,我肚子陣痛每三分鐘一次,醫師在電話里要我們馬上去醫院。我因肚子疼得厲害,所以躺在車子后座上,原本十五分鐘的路程,卻被老爺開了半個小時都沒能到醫院。
“怎么還沒到醫院?”我疼得滿頭是汗地問。
“不知怎的醫院搬了家。”老爺居然如此答道。
“什么?昨天才去過的醫院今早怎會搬家?”我恨不得大叫出來。
“真傷腦筋,太陽也不出來!”
天啊!去過那么多次的醫院,居然還要靠太陽才摸得著路!我氣得若非肚子疼得要命,必定會一腳跳下車去。
兒子順利出世,老爺歡天喜地地抱著兒子,誓言為了兒子和我們這個小家,他將更加努力工作,絕不再打麻將,不再看武俠小說……連以前期期必購的《花花公子》都要割愛不再買了,這只是為了節省開支,并不是說就此洗手不再垂青美女倩影了。
自從停購《花花公子》后,我們每次去商場,老爺都必一人跑到書店“黃色”角落去流連一番。有回正當他站在那兒大肆欣賞《花花公子》上一幅美好鏡頭時,后頭走來個人伸手拍他的肩膀說道:
“田教授,好鏡頭啊!”
老爺回頭一看,居然是他班上的一個學生,窘得他臉紅到脖子。
幾年前,我們住的小城,有四五家廠商來建廠,房地產大幅增值,一位好友深知教授薪俸餓不死也富不了,所以勸我們,不妨在當地房地產上投資。我看有錢好賺,自是心動,可是老爺卻大肆反對地說:
“太太,我們的錢不是夠用了嗎?何必為了多幾個錢去自找麻煩呢?說實話,連我們買了這幢房子自己住我都后悔……”
看老爺如此反對在房地產上投資,我也打消了發財的意念,可是那位好友,又跟我們提起買房產賺錢的事,還提醒老爺,美國念大學費用昂貴,而我們兒子再過幾年就要上大學了。老爺聽到得為兒子籌大學費用,馬上態度轉變,迫不及待地要購產投資,我自是打鐵趁熱,立刻就跟他出去選購房子。
我們由經紀人陪同去看房子,剛走進第一幢,老爺沒等經紀人開口,就盛贊房子的長處。我問經紀人那房子有沒有淹水漏雨的問題,老爺卻幫著對方說好話;要是那經紀人是位女士,我還會懷疑他對人家有意思呢!我們還沒看完第二幢房子,老爺就催我馬上跟經紀人簽購買合同。我懷疑他用意不善,所以問他:
“你不會是對每幢房子都一見鐘情吧?”
“嘿嘿,我是想把事情,早……早點……盡……盡快……解決了算了,反正房子買過來是租給人家住的,用不著自己中不中意的。太太,你不知道我很不喜歡看房子啊!”他有點尷尬地笑著說。
今年春天,有個星期六的中午,我們的房客突然打電話來說,房子地下室淹了水,他自己要外出兩天,叫我們找人去清理地下室。在美國周末,哪兒找得到清潔工人?老爺見狀即刻毛遂自薦,于是我倆換上工作服跑到出租的房子那兒去,見地下室積水已退,但是泥土卻淤塞了幾寸厚,老爺馬上勇敢地脫下鞋子三腳兩步地走到爛泥里,迅速地鏟起土來。他堅持不讓我跟下去,說是泥巴太冰怕我會著涼,并且還說:
“淑貞,你就站在樓梯上指揮我好了。”
我還是走了下去,跟老爺一塊兒把泥巴一桶桶地鏟出門外。等我們把泥土鏟完整個地下室沖洗干凈時,天色已黑,兩人累得腰都伸不直了,老爺卻溫存地吻了我一下說:
“太太,你累壞了吧?等兒子的大學費用賺夠了,我們馬上就不在房地產上投資了好嗎?馬上就把房子都賣掉好嗎?”
我一邊點頭同意,一邊伸手幫他抹去臉上的泥巴。在他那滿是污泥的臉上,我發現了不少被生活歲月磨蝕的皺紋,我禁不住地連喊了他幾聲:“老爺……”
“后不后悔嫁給我了?”他笑著又問。
我輕輕地在他臉上親了一下。
(馮淵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