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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白果樹

2008-12-31 00:00:00陳孝榮
飛天 2008年11期

陳孝榮,男,1964年生,湖北宜昌人。曾在鄉(xiāng)鎮(zhèn)、區(qū)公所、縣機關工作過,現(xiàn)供職于長陽縣文聯(lián)。湖北省作協(xié)第四至六屆簽約作家。1983年發(fā)表作品,至今已發(fā)表各類文學作品400余萬字。著有長篇小說《英雄無壯舉》及中篇小說集《跟著太陽走》等。作品多次被《小說月報》等刊轉載。獲過多次文學獎。

武陵山脈和巫山山脈就像兩條巨龍,它們拐的拐的擺到鄂西,像狗子草一樣纏到一起,那些山谷就復雜得沒法說了。陡的陡的像斧頭砍過,窄的窄的像人家的雞籠,彎的彎的像羊腸子。而且它們盤根錯節(jié),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復雜得一萬張嘴也說不清楚它們是什么樣子。土家山寨子良園就是這些復雜山谷中的一座寨子,它就像一頭巨獸,靜臥在修長的九灣峽谷中間。海拔一千七八百米。寨子的前面有一條萬米水渠,那是中國人腦殼里長蟲子的時候做的一件事。公社一個長麻子的書記,調動全公社的幾萬名勞動力,轟的轟的炸了三年時間,死了八百多人,從西邊峽谷的半巖中炸開了一條水渠。說是要把這邊暴馬溪的水引到那邊良田里去。后來水渠的水不聽話,從石頭縫里漏光了,大寨沒學成,卻方便了子良園的老百姓,彎的彎的爬了幾千年山坳的老百姓,從此有了一條平坦的出山大道。再后來,鄉(xiāng)親們把水渠拓寬,就改成了公路,汽車和拖拉機竟然也能進到這個深山的峽谷中來了。沿著這條彎得像蚰蟮子找不到娘的水渠走進來,就是子良園。子良園是一面緩坡,百十戶人家就趴在這面緩坡上,看上去就像朝天一把籽,稀谷大吊。寨子中間有一棵巨大的千年銀杏樹,它的頂端伸到半天云里,沒有人能說得清它的高度,天上的雀尕子一般也只飛到它三分之二的高度。粗細則是四個大人還圍抱不過來。它的枝葉照下的樹陰,比十個屋場還大。但因為銀杏樹太古老了,它的樹心已經被蟲尕子蛀出了巨大的空洞,里面可以一下子藏進去四個小伢子。因而這里便又是寨子里的小伢子們藏蒙(捉迷藏)的最好去處。他們用手袱子把捉的人的眼睛蒙上,然后藏的人藏進那個巨大的樹洞里,任憑那捉的人怎么也找不到。距古樹大約一百五十米遠的地方有一處古老的房子,是用青磚灰瓦做的,高高地彎出來,就像兩張大弓,似乎要把整個天穹擁入它的懷抱。據(jù)說這是中國特有的建筑風格,與天協(xié)調,與山協(xié)調,天地人三者合一。屋里全是氣勢磅礴的排柵,柱子都很粗大,兩個大人都抱不過來。而且更驚奇的是竟然還有馬桑苔做的柱梁。山里人都知道,馬桑苔是長不成材的,最粗大的也不過人的大拇指粗。問老人,老人說很早很早以前,一個皇帝騎著馬到山里去,走累了,就把帽子往馬桑苔上一掛,把馬往馬桑樹上一拴,沒想到等他一覺醒來,卻發(fā)現(xiàn)馬桑樹長到半天云里去了。皇帝沒辦法,只好對馬桑樹說,馬桑樹呀,你把腰彎下來讓我取帽子,解我的馬呀。這樣,馬桑樹彎下腰,從此就再也長不大了。很顯然,這是唬小娃子的,天底下哪有恁樣的事?但這個特別的屋里粗大的馬桑苔柱梁卻是一點不假,只不過那些粗壯的柱梁早已是虛胖了,它們被蟲尕子鉆了無數(shù)洞,那些洞密密麻麻的,看上去就像麻子的臉。據(jù)說這里過去有這樣的房屋24棟,可是某一年漲滔天野水,就把其余23棟沖走了,僅剩下現(xiàn)在這么一棟。老屋屬于坐南朝北向。共有房屋12間。其中正屋三間,私檐三間,東偏廈三間,西偏廈三間。階檐、門墩、單池全用青石打成。因為年代太久遠,那青石早已磨得比鏡面還光滑,就連雞子走在上面也摔跤。老屋里住著一大家子人,最年長的老人叫什么名字不曉得,究竟老到多少歲數(shù)也不知道,反正他的兒子都是快七十歲的人了。因為年歲太老,輩分太高,大家不知道叫他什么好,就只好叫他太佬。但叫他太佬時他不喜歡,他說我是老三,最后一個字又叫法,你們就叫我法三佬吧。這樣,大家就都叫他法三佬。法三佬盡管很老很老了,但他卻還是耳聰目明,牙齒一顆沒掉,還吃得動苞谷泡子。寨子里的人見他如此大年紀還這么硬朗,都認為他是做了一輩子善事的緣故。是修煉得好。只是他的頭發(fā)胡子全白了,白晶晶的像雪。那山羊胡子齊胸長,看上去委實有點仙風道骨的味道。而且他有一副好脾氣,即使是在三歲大的小伢子面前,他也從不擺他的長輩資格,說話總是一臉笑,慈祥得就像廟里的菩薩。寨子里即使有脾氣犟得像牛一樣的犟骨頭,在法三佬面前也不敢有半點放肆。法三佬有兩門手藝,一門是“陰陽先生”,就是給別人看地、看屋場、看墓地和給婚喪嫁娶的人家“卡期”。另一門手藝就是做篾貨。只是最近幾年,法三佬年歲已高,腿腳不太方便,他已經不給別人看屋場了,只是偶爾還卡卡期。篾匠手藝呢,也因為年歲的緣故,大型的東西是不織了,比如簸箕、堂窩、曬席之類。他只做背簍。做好了,他就讓他的子孫們給他背出去賣掉。因而,盡管他很老了,但他一直堅持不要他的兒女們養(yǎng)活。他想,我憑什么要兒女們養(yǎng)活呢,我就靠我的手藝養(yǎng)活我自己。

清明過后的第二天早晨,法三佬把最后一口飯扒到嘴里,嘴巴一抹,還沒來得及漱嘴,就先栽的栽的去堂屋里把那把斷背椅子搬到門口放下。放好后,他才回到火垅里,消停地喝茶。喝茶的時候他想,俗諺里說六臘不鬧篾,在家里像老貓一樣窩了一個冬天,娃兒們今天要出種苞谷,我也得開始做篾貨了。就在法三佬這么想時,他的兒子也趕緊從灶屋里出來勸他,說盡管春天來了,但坐在外頭還是冷哩,你不曉得歇幾天了再做呀?兒子是孝順的兒子,本本分分一輩子。可惜是他沒有學會我的手藝。這也一直是法三佬心中的死結。但這也能不怨兒子呀,因為公家不讓學。法三佬說不歇了,再歇我這身骨頭就要長霉了。兒子便不再說什么,去那邊堂屋里給他父親搬出了去年冬天未織完的背簍,劃好的篾和篾刀,然后又把斷背椅子上的灰塵拍淋干,把織了一半的背簍放在椅子的前面,法三佬直接就可以拿上織。篾刀則放在椅子的左側,法三佬順手就能拿上來。整理好的篾則豎放在堂屋門口,一頭就搭在門墩上,法三佬隨時都可以抽出一匹來織。椅子盡管是斷背椅,但那是特制的,屁股上的坐板被抽掉,換成了汽車內胎做的軟墊,坐在上面很軟乎,很舒服。就在兒子這么忙活的時候,兒媳婦也從那邊灶屋里傳過話來,說爹您就等天氣熱乎了再做吧,現(xiàn)在冷呢。法三佬說不歇了。兒媳婦說那您等會兒,我吃完飯就來泡新鮮茶。早晨的茶都淘清了。法三佬說不需要泡,茶還蠻好,說完就把茶沫子倒進火垅的柴禾后頭,然后站起來來到堂屋對兒子說,在金你今天也去種苞谷,竹園的糞就不上了。兒子說也不多了,最多半天就可以上完,我干脆上完了再去種苞谷。既然這樣,法三佬也不再多說,坐下戴上老花眼鏡,開始織那沒織完的背簍。這樣織了一會兒,兒孫們也都吃完早飯從灶屋里出來了,他們從法三佬面前走過時,也都勸了他幾句,叫他還玩幾天再說。其中大孫媳婦笑著說爺爺真是個玩不得的人,我們還沒玩醒乎,您倒要做事了。法三佬一一回答他們的話,心里卻像烙鐵燙過、太陽照過,溫暖得很。偌大一家子四世同堂,和氣得就像一條心,法三佬心里榮耀得很哩。不一會兒,兒媳婦就給他端來了新鮮的釅茶,并叫他做會兒就歇會兒,說不趕工的。法三佬說曉得。然后,兒媳婦就像母雞一樣,咯咯咯地召喚著伢兒們下地去了。

兒孫們走后,屋子里就靜了下來,法三佬便一心一意地織他的背簍。歇了一個冬天,手還沒有玩迂,那篾在法三佬熟練的操作下,就像愛出風頭的人,擺過來,擺過去,身子扭得就像蚰蟮子。背簍早已織了一大半,織過了腰身編花的地方,就差七八寸長就可以緄口了。本來去年法三佬是準備將手頭這個背簍織完后再歇火的,可那幾天的天氣冷颼颼的,清鼻涕直往下流,手也凍成了僵拐子。盡管兒子和兒媳婦給他在門口掛了一塊包單,但那手還是僵得拿不住篾。再加上第二天要殺豬,得在堂屋里支案板砍骨頭,剁肉,法三佬只好將織了大半的背簍放下來。就這樣織了一會兒,法三佬就又突然想起了老大,便抬起來望了老大一眼。老大就是屋旁的那棵千年古樹。沒想這一望,法三佬的心就提緊了。心里像雞公一樣直通地跳了起來。他說老大你怎么搞的?山上的樹都綠茵茵的了,你怎么還不發(fā)芽呢?這樣說過,法三佬再也沒心思織背簍了,趕緊放下背簍從臺階上下來,向老大走去。來到老樹跟前,果真一點不假,那些落光了樹葉的枝枝椏椏同去年落光樹葉時一樣,枯崩崩的,一點發(fā)芽的跡象都沒有。只有樹上的幾個鴉鵲子(喜鵲)在那里嘰嘰喳喳地叫著,一叫尾巴一撅,也不知道它們在歡喜甚子。可是再望望四周,四周的一切都是生機盎然呀,對面巖的櫻桃花開了,梨花開了,桃花開了,紅的紅盎噠,粉的粉嘟噠,白的白晶噠,招搖得很哩。其他的樹也都打開了苞苞,嫩哄噠,綠茵噠,春風得很哩。可是你為甚事不發(fā)芽呢?不僅你不發(fā)芽,你還把你的子孫帶壞了,它們也沒發(fā)芽呀。這樣說著,法三佬就更加心疼肚疼了。他上前去摸摸那些幼樹,就像撫摸自己的子孫一樣。幼樹就長在老樹四周。它們是從老樹的根部生長出來的,大大小小總共二三十根。最粗的只有碗口那樣粗,最細的則比筷子頭還細。最高的也只高過屋脊,最矮的則還只有幾寸來長。這些大大小小的子樹,就團在古樹的周圍,就仿佛是子孫依偎在母親的懷抱里一樣。法三佬摸摸這棵,又摸摸那棵,覺得心尖子都顫了。子樹到底還年輕,那樹皮就仿佛是用手把摸過,棵棵都是光壩溜,光滑得就像打過一層蠟。這樣摸過了,法三佬又去看那些夠得著的枝條。他看看這棵條條,又瞧瞧那個苞苞。確實不錯,那些枝條上在每一片落葉處委實是有苞苞子存在,細的就像筆苞子,粗的就像媽媽子(奶子),可是它們?yōu)樯趺淳筒痪`開,還像死的一樣呢?法三佬恨鐵不成鋼地對那些小樹說,你們怎么也不發(fā)芽呢?如果說你們的太公太老了,可是你們正年輕呀。你們看看那些樹都發(fā)芽了呢。那些小樹當然不會回答他,法三佬就只好穿過那些小樹,去看那棵頂天立地的古樹。他伸出他長滿老年斑的手,愛憐地撫摸著老樹,從被蟲尕子蛀空的枯殼那兒一直撫摸到那些溝溝坎坎的裂縫。老樹的確很老了,那些溝溝坎坎就像是用挖鋤掏出來的溝溝,密密麻麻地從底部一直掏到最頂部,直到望不見。法三佬知道,這就是歲月留下的痕跡。這就是經歷,這就是歷史。

據(jù)祖宗們傳下來的話講,這棵古樹大概是一千二三百歲了。法三佬想,一千多年,這該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呀。它該經歷了多少王朝的興衰,看到了多少人間悲歡呀。后來又聽專家說,銀杏樹是活化石呢,在地球上存在了兩億多年。我的小乖乖,兩億多年,那該是多長的距離呀。法三佬記得專家來的那一年,大概是十多年以前的一天吧,那一天寨子里熱鬧龐了(形容熱鬧),人們敲鑼打鼓,放鞭放炮,就像迎接家家(外婆)一樣,迎接國家文物部門來給古樹掛牌。在熱鬧的鞭炮聲中,專家就把那塊寫著“國家一級文物”的鐵牌子釘?shù)搅藰渖稀H缃袷嗄赀^去,那塊鐵牌子還完好無損地掛在上面。牌子大概有一樓高,是搭起梯子上去釘?shù)摹S浀冕敽煤螅瑢<揖驮谔葑由限D過身來,風趣地問下面的人,鄉(xiāng)親們,你們知道這是什么嗎?這是老祖宗,也是高壓電網。誰動它誰就是死罪,就是自取滅亡。然后他就給大伙兒講了銀杏樹的歷史,講了銀杏樹的食用價值和藥用價值。那專家年歲并不大,可真有水平啊,講起來一套一套的,就好像古樹是他們家的寶貝疙瘩。他說銀杏樹渾身都是寶,葉片提取的化學成分就有一千六百多種。白果里面含有什么什么成分,吃了不曉得有多少好處。還說葉片和白果用在獸藥和農藥中,可以治肺病、止咳嗽、縮小便、防衰老、治中風和心肌梗塞等等。哎呀,反正多得說不過來。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鄉(xiāng)親們才曉得這棵古樹是多么了不起的一棵樹呀。大概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法三佬就悄悄地和古樹拜了把子,結成了兄弟,定下了盟約。他要與古樹比賽著活。他要守護著古樹。所以多年來他就養(yǎng)成了一個習慣,做一會兒篾貨總是要看一眼古樹。春天遲遲不發(fā)芽他要愁,夏天遲遲不掛果他要愁,秋天落葉了他還要發(fā)愁。反正是古樹的一舉一動都牽掛著老人的心。撫摸完古樹,老人弄不清它到底是死了還是活著,又抬起頭朝上面望去,指望是看看那些枝頭上有沒有苞苞子。可是古樹最低的分椏處也有幾樓高,他怎么望也望不見那枝頭上的苞苞。法三佬就說老大呀,你可要挺住呀,周圍的那些樹都發(fā)了芽,你是甚事還不發(fā)芽呢?你知道我為什么要別人叫我三佬嗎?就因為你是老大,竹子是老二,我是老三呀。其實我們一共是八兄弟,我是老幺,我上面的哥哥姐姐病死的病死,逃荒的逃荒,躲難的躲難,就剩下我這個獨龍包了。可是在活著的這些老東西中,我覺得你才是真正的老大。因為你呀,不僅僅是你最年長,主要是因為你的胸懷大哩。俗話說宰相肚里能撐船,其實有幾個宰相肚里能撐船呢。真正配得上撐船的,只有你。你看你照下的樹陰有十幾個屋場那么大,別說是撐船,就是搬一座山來你也能容納得下。你看你照下這么大的陰涼,寨子里的人到你下面來乘涼,娃子們到你下面來玩耍,可是你沒要人們甚么呀。你說你的這種無私誰會有呢。只有天,只有地,天和地是最無私的,它們孕育了萬物而又不把萬物據(jù)為己有。你的無私就和天地一樣。還有就是因為你大。你知道嗎?大就是小哩。如果你沒有現(xiàn)在這么粗大,人們早就把你砍下來做了柱梁,做了樓板,做了家具,你說是啵?你想想,如果你沒這么大,你還能活到今天嗎?可是因為你大,人們動不了了,再加上你又被蟲尕子蛀空不能做木料了,所以人們動你也沒有用處。你要知道,你的這種沒用就是真正的有用呀。天底下誰又能活得像你這么精呢?沒有了,反正我是不能與你比了。還有就是你這么大了,你卻不是“漂亮苕”。你不僅僅好看,每年還落下幾千斤白果。你說這是多么了不起的事呀。反正我是比不了,甘做你的老弟。可是你這個當老大的得像個老大的樣子呀,該發(fā)芽的時候你得發(fā)芽呀。如果你走到了我的前面,那我就要笑話你這個老大了。你說呢?老伙計,發(fā)芽吧。

正在這時,樹下那棟瓦屋旁傳來了聲音:法三佬,您又在看樹吶。法三佬抬頭望去,見說話的是德權。德權正在背糞,他把糞簍夼在地上,手里拉著糞簍的細繩,背上則背著腳背子。法三佬便說你今天也出種吶?德權說出種。然后德權就笑了笑,說法三佬您不要著急,這古樹每年都比其他的樹發(fā)芽遲一些。我保證過不了幾天它就發(fā)芽了。德權這樣一說,法三佬就不好再說甚子了,噢了一聲就開始往回走。其實在法三佬心里,他是不愿意讓別人看穿他的心思的。他也更不能把他與古樹、竹子、篾刀結成把子兄弟的事告訴任何一個人。那樣,別人可就要說他老糊涂了,說他不曉得世相了,像個邪子(瘋子)了。法三佬想,其實這世上的人又有幾個曉得世相呢,又有幾個人不是邪子呢。

與其這樣,不如永遠守候著這個秘密。不過德權對古樹敏感也無可厚非,因為古樹的權屬屬于他。每年樹上的白果掉下來,就是他撿回來洗凈曬干賣掉的。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寨子里的人都眼紅他,因為白果的產量非常高,最豐收的年景可以收獲數(shù)千斤,最低產量也沒有低過兩千斤。這樣,德權不勞而獲就成了寨子里最富的人家。

回到家來,法三佬再沒有做篾貨的心思了。兒媳婦倒的茶早涼過了性,法三佬順手潑了,然后去火垅里重新倒了新鮮茶。烤罐茶就煨在柴火里,還是溫溫熱,法三佬一口喝了就將茶杯放到窗臺上,然后背了手直接去屋后的竹園里看兒子的糞上得怎樣。

來到竹園里,法三佬的心情就好了許多。竹子一年四季常青,生命力旺盛得很哩。每每看見那些竹子,法三佬就覺得他的心腔里仿佛插滿了陽光纖子,一下子就開朗了,豁亮了。抬頭向那滔天滔地的竹林望去,那清油油綠盎盎的竹林與開始泛綠的大山相連,山更綠了,綠得連那些裸露的老巖石都有了綠意。再看看身邊的水塘,水塘里的水則更清了,清亮得甚子都沒有,一下子就容納下了天容納下了樹和竹。法三佬記得他這些竹子是年輕的時候從白老頭移栽過來的。那個時候他年紀輕,渾身勁道道的,每次從師傅家里回來,或是看見別人家有好竹子就討幾根竹根回來栽上。之后分到這棟老屋后又移栽過來,沒想若干年過去,那些竹子吼天吼地地長,竟然長得與大山連成一片了。在子良園寨子里,人人門前都有一園竹,可是有誰的竹能有他的這么惡爪(厲害)呢?又有誰能像他這樣把它們當成自己的親弟弟一樣對待呢?他給竹子間苗,施肥,過細得就像護娃的狼。直到后來,法三佬弄不動了,才把管理的事情交給兒子和孫子。最初栽那些竹子的時候,師傅就告訴他,水竹歪窩,金竹爬坡,叫他把水竹栽在最下邊,那樣水竹抱團生長,就能長出一窩一窩。桂竹栽在中間,因為桂竹是橫生的,它向兩邊發(fā)展,你就是不管它它也能長出一大片。金竹則是爬坡的,土層到哪兒它就可以爬到哪兒。他照師傅的話做,這樣竹子就真長得惡天惡地了。惡得他都不敢相信他擁有這么大一筆財富。家有一園竹,子孫萬年福呢。如今的竹園大概有幾十畝的樣子吧,從屋后的陰溝開始一直延伸到屋后的老林邊。每每看見這些竹子,法三佬就笑嘻噠,眉毛胡子都連到了一起。

法三佬走過水塘,走進竹園,去撫摸那些寶貝。摸了水竹摸桂竹,摸了桂竹摸金竹。真恨不得把它們含在嘴里,摟在懷里。一輩子與竹子打交道,他太熟悉他的這些寶貝了。水竹水分足,顏色深,綠得像汪著一潭水,所以水竹比桂竹和金竹脆,但它的竹節(jié)把長,最適合做刷帚、扎條和背簍的扁花篾了。扁花篾先用篾刀把篾整得又薄又細,然后去地里挖回核桃樹皮,放一口大鍋里煮上九天九夜,再把篾撈起來,那些竹子就全變成黑色的了。那黑色的篾就是專門用來做背簍腰身的編花的。法三佬能用這些黑色的水竹篾編出大喜字,編出格子花,還能編出喜鵲登枝、雙龍擺尾來。所以法三佬把水竹叫丫頭竹。它們是專門來美化這個世界的。桂竹的顏色沒有水竹深,但它的竹節(jié)粗大,最大的能粗到碗口那么粗,所以桂竹的產量特別高。它的扎實程度介于水竹和金竹中間,是一種打得粗的篾,所以桂竹一般與水竹配搭,編織各種各樣的花紋圖案。另外就是用它來編背簍的筒子。因此法三佬便叫桂竹為娃兒竹。只有娃兒與丫頭配合到一起,才能顯得美麗的更美麗,粗野的更粗野。金竹則是竹子中間的皇帝了,它的粗細介于水竹與桂竹之間,竹節(jié)短,顏色是青中帶黃,尤其是每個節(jié)把兒那里,黃得就像鍍了一層黃金。它是最扎實的一種篾,俗諺里說匹篾乘千金,說的就是金竹。因此金竹一般用做背簍的骨架和緄口。它是當家篾是頂梁柱,所以法三佬叫金竹為皇帝竹。

這樣一圈走下來,撫摸下來,法三佬在不知不覺間就走到竹林深處去了。這個時候他也累了,而且也一直沒有看見兒子的影子。他便停下來看了看他的手。他發(fā)現(xiàn)他的手掌里有一層白灰,就像鍍了一層銀一樣。法三佬知道,竹子金貴銀貴哩,所以竹子身上總是要鍍上一層銀的。這樣看過了,法三佬也并不擦去手上的白銀,而是拍了拍身邊的竹子對它們說,老二呀,你們說我是甚事要叫你老二嗎?竹子搖了搖身子,當然沒有回答他。只是枝條上的葉子發(fā)出了輕微的響聲,就像它們怕癢一樣,正在嘰嘰喳喳地好笑哩。不曉得啵?法三佬繼續(xù)說,我告訴你們,是因為你們呀很特別,格外一條筋。說你們是木頭不是木頭,說你們是草不是草,所以你們就只能叫竹。你們看,這個世界上叫木頭的多了去了,這木那木的。叫草的也一樣,這草那草的,多得沒法說。可是叫竹的呢,就沒有這竹那竹的了,你們天生一個樣子。可是說你們不是木你們卻像木,說你們不是草你們卻像草。木頭能做的你們做得了,草能做的你們也同樣做得了。哎呀,太不得了啦。我給你們說呀,這個世界要想別人承認你,不是因為你們與別人一樣,而是因為你們與別人不同,你們說是不是?當然也不只這些,還因為你們的生命力忒頑強忒頑強了。你看你們的根那么發(fā)達,地下莖、竹根、鞭根和竹竿盤在一起,把整塊地都盤成一個疙瘩,分不清哪是你們的頭哪是你們的尾。竹筍發(fā)出來,四五十天就成了老竹,一個晝夜能長米把長。把你們放到水肥的地方你們長,把你們放到枯包上你們同樣長。哎呀,我的天道老爺,你說世界上有哪種東西有你們這樣的生命力?還有呀,就是你們美,你們無私。你看這個世界上有哪種東西膽敢長你們這么高,而身子只有這么細?你們只有一卡粗,挺起來卻比屋檐還高,灑脫得很,高雅得很,世界上最優(yōu)秀的軍人也不敢與你們比哩。而且你們一年四季常青,不凋落。哎呀,我的乖乖,你說這?這?古人就說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你們呀,是雅到家啦。可是你們卻從來不因為你們的雅得意兒,而是把你們的雅給了別人。你們跟山連在一起,山因為你們更青了,你們跟水連在一起,水因為你們更清了。你們是走到哪里就把超凡脫俗帶到了哪里。哎呀,我的乖乖,太不簡單太不簡單了。法三佬這樣說著,自己就好笑了起來,并且又往前走了幾步,又去拍了拍另外的一些竹子,然后又對他的老二說,當然你們的這些也并不叫我特別信服。你們最叫我信服的呀,是你們的德性。我們的祖宗把你們與梅花、蘭草和菊花并列在一起,稱你們?yōu)椤八木印薄U瘴铱床粚Γ坊ā⑻m草和菊花怎么能與你們比呢?我看你們才是真正活到家了。你們的心是空的,虛的。你們的身體是柔弱的,纏綿的。空即滿,虛即實,柔即剛,弱即強,纏綿即正直。這才是真正的最高境界呀。正是因為空、虛、柔弱和纏綿,你們才挺拔,才剛正,才四季常青,才蓬蓬勃勃,才瀟瀟灑灑,才超凡脫俗。你們說是不是?而且更為重要的,是你們從來都不是單身,而是抱團生長在一起。可你們抱團的時候又從來不相互爭奪,不相互殘殺,你們的每一個成員都頑強、剛直、充滿朝氣,誰都沒有落下,你說這個世界上有哪種東西有你們這樣的品性?梅花有嗎?蘭草有嗎?菊花有嗎?沒有。而且更令我嘆信的,是哪里都有你們的身影。做屋得有你吧,造紙得靠你吧,睡覺得有涼席吧,吃飯得有筷子吧,舒服得有躺椅吧,坐有竹凳吧,背有竹簍吧,挑有竹擔吧,烤火得有烘籠吧,生活得有簸箕、堂窩、米篩、大篩、二篩、糠篩、撮箕、曬席、沙撮吧,欣賞得有竹刻、竹雕、竹編吧,就連吃也還有竹筍呀。哎呀,我的天道老爺,多得我?guī)滋鞄滓苟颊f不完。唉,我老三呀,反正是不能與你老二比。我呀,活到現(xiàn)在這把年紀,別的能耐沒有,就是活得一個坦坦蕩蕩,明明白白,心里呀,就像一杯清水一樣甚子都沒有。當然你也不能與老大比,老大太年長啦,已經成精啦,成太上皇啦。每年我都怕它一口氣不來,去噠喝噠喲(死了)。剛才我還在勸老大來著,我們呀,都得好好地活著,你說是不是?看著你老二這么朝氣蓬勃,我們都該好好地活著,你說是不是?這樣說著,法三佬心里就亮堂了,開闊了。再往前走時,法三佬就禁不住哼起了關于竹子的情歌:新郎門前一園竹,竹抱筍,筍抱竹,陽春三月過喜事,五黃六月娃娃哭。可是哼完了,法三佬突然覺得這歌哼得不對勁。便撲哧笑出聲來,說我這老家伙哼這玩意做甚子?然后就改成另一首歌:郎在山上栽杉樹,姐在河下栽桂竹,砍了杉樹箍擔桶,栽了桂竹打道箍,小郎還要姐招呼。哼完了,法三佬連呸呸呸地呸了三口,剛準備埋怨自己,卻聽兒子在上面說爹,您說甚子?法三佬的臉紅了紅,剛準備回話,就又聽對面巖里傳來了歌聲:郎是一根筍,姐是一根竹,筍殼葉包的,心肝奴的肉。這歌不是唱,而是吼的。那吼聲鉆天地響,直鉆得心癢。法三佬想,春天到了,該是發(fā)情的季節(jié)了呢。

“我是看你的肥施成甚樣了。”歌歇了,法三佬便對兒子說。

“快了。”兒子在金說,“就剩下最后兩窩了。”

所謂施肥,也就是在竹蔸旁邊挖上一個窩,把復合肥施進去。竹子長得鋪天蓋地,是不能像莊稼那樣施肥的,只能用一個釬鋤挖一個小坑,再把肥料丟進去,然后再把枯竹葉哈成堆,堆到竹蔸上。

“您來搞甚事呢?”兒子又說,“我們說過多少回了,叫您不要到竹林里來,這里面有竹樁子,小心跶撲爬。”

“沒事。”

“您別來了。”

“噢。”法三佬不再走了,而是停下說,“那你施完了肥,就砍些竹子回來。不是竹子一懷胎,就不能砍了么。”金三水四桂五六,也就是在陰歷的三四五六月份是不能砍竹的,金竹三月生筍,水竹四月生筍,桂竹五六月生筍,這幾個月份砍了竹就傷了竹子的元氣。得趕在這幾個月份以前把要用的竹子砍回去。每年都是這樣。

“哦。”兒子回答。

接下來的幾天,法三佬就鼓起眼睛盯著古樹看,看季節(jié)往深里走,它到底有沒有動靜。看的時間長了,眼睛就變得麻酥酥的,發(fā)現(xiàn)古樹不再是古樹而變成了他的老婆。他的姑娘婆婆笑瞇瞇地向他走來,說法兒你望甚子呢?我有甚子好望的?你還不連忙做你的背簍喲?法三佬定定神,發(fā)現(xiàn)眼前的姑娘婆婆不見了,眼前還是光禿禿的古樹。有時入了迷,連大路上過路的人走過或是兒孫們從地里回來,他都不知道。直到別人和他講話,他才醒乎過來,所以他的小孫子世貴、大孫媳婦安秀和小孫媳婦純芳就笑話他,說爺爺望甚子?硬是望癡噠?法三佬說我在望樹。孫子和孫媳婦便說爺爺您關心一棵樹做甚事?它是要發(fā)芽的,這么老的樹發(fā)芽當然要慢一些呀。說過了又說您莫太迷倒噠,要是迷出個拐來,就拐噠。樹是別人的,就是死了也與我們沒屁相干。孫子孫媳們這么說時,法三佬也不與他們爭執(zhí)。他想,我的想法你們自然是不知道的。人不到某個年齡就不知道某個年齡的事情,說了也白說。當然在這么癡起的時候,法三佬倒沒有忘手里的活。他織篾貨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手里即使是下意識動作,也會做得絲毫不差。而且在癡起的時候,那手里的篾飄飛起來,似乎比他清醒的時候還玩出了更多的花樣。唉,你說急不急死人,幾天了還是不見發(fā)芽。你到底是死是活呀?你要是死了,我也就不活了。這幾天,法三佬也已經有些精疲力竭了,晚上睡下老是做夢。而一做夢又夢不見古樹,總是夢見姑娘婆婆。姑娘婆婆還是老樣子,她要么就在屋里走來走去,招呼這個,支派那個,要么就是坐在鏡子前梳頭。姑娘婆婆的頭發(fā)本來不長,可是總是打轉巴巴,怎么梳也梳不動,一梳就掉一綹頭發(fā),一梳就掉一綹頭發(fā)。姑娘婆婆梳煩了,一邊梳一邊噘人,還把梳子在桌子上磕得直響。一旁的法三佬見她急成這樣,想幫幫她。可是去一挨她他就醒了。醒來后,他心里就像塞滿了蛇茅草一樣難受。所以法三佬便望著黑暗說香兒呀,你是走早了一步,你跟著我過熬煎日子,遭的孽有賣的,生了四胎。老大在戰(zhàn)場上死了,老二在工地上死了,老幺病死了,就剩下一個老三。我們的三兒在金呢你是曉得的,他還算有福氣,他接的媳婦言鳳可是個規(guī)矩人家教出的孩子,孝順、理事,家里的里里外外全是她打點的。一家子人在外面掙了錢都交給她安排。她呀,把這個家箍得緊緊的,一家人和氣得就像一條心。在金和言鳳現(xiàn)在也老啦,他們生了兩個兒子,大家伙叫世富,現(xiàn)在在開車。這個世富呀,也有一個好命。最初他是在大隊里開拖拉機,后來又去縣林業(yè)局開大卡車,再后來他覺得開大車又苦又累賺不了錢,就回來自己買了一個巴士運客,跑我們子良園到鎮(zhèn)上這條路。早晨一麻麻亮就出去,黑甚時候了才回來,能掙錢。我們家就世富最掙錢了。世富現(xiàn)在四十大幾啦,他接的媳婦安秀也是規(guī)矩人家的孩子,嘴甜,說話總能安人的心。這個孫媳婦安秀呀,總算踏到言鳳的代啦。我看言鳳要是老得不行了,就叫安秀來代替她。世富和安秀有一個兒子。他的名字就一個字,爽。田爽。這爽娃兒呀可爭氣啦,現(xiàn)在在縣一中讀高一。縣一中你曉不曉得,是我們縣的重點中學哩。香兒呀,你在聽我說嗎?我告訴你呀,在金的小家伙叫世貴。這個世貴呢,沒甚么特長,我曾叫他跟我學篾匠,他死活不學,現(xiàn)在在田里盤泥巴。不過盤泥巴也好,家里幾十畝地總得有人種你說是不是?世貴別的特長沒有,但有一副好力氣,壯得像頭牛呢。這個小孫子呀也是三十大幾啦。接的媳婦叫純芳。純芳這個人呢,長得尖巴尖草的,心眼兒也不算壞,就是說話總喜歡說個半頭話,也不曉得她到底想說甚子。反正我這個老家伙呀,甚子也不上心,也管不了那么多啦。世貴和純芳呢,也生了個女兒,取了個洋氣的名字,叫紅嫚。嫚子也爭氣著哩,現(xiàn)在上初一啦。鎮(zhèn)里的重點。鎮(zhèn)上你是去過的,聽說現(xiàn)在可洋氣啦。香兒你在聽我說嗎?你是不是嫌我的話有點多啦?唉,人老啦,話就多啦。我呢,動得的時候就做背簍。動得一天就要磨一天,你說呢?背簍做好了叫世富給我?guī)У芥?zhèn)上賣掉。過去做的篾貨都是兒子在金專門出去賣的。現(xiàn)在可好啦,大孫子有車,方便著啦。把背簍往車上一甩,晚上他就能把錢帶回來,多好!我呀,還算活得有滋有味的。唉,你要是活著該多好呀,現(xiàn)在我在寨子里覺得腦殼都有篩子大,誰叫我的兒孫們有出息呢。我時常想呀,我這把年紀的人要是一口氣不來,也是易得的事。可我就是得活著。我告訴你個悄悄話,我和古樹、屋后的竹子,還有我的篾刀都拜了把子兄弟啦,古樹是老大、竹子是老二、我是老三、篾刀是老四。你看那古樹都活了一千多年啦,我更得好好活著,你說是不是?我們的好日子沒過夠,我得替你把這日子過夠了再來找你,你說呢?好不好?可是這樣說過了,法三佬還是覺得傷感。他拉開燈,看看供在屋子里的遺像。老伴兒的遺像是和向王天子供在一起的。向王天子是巴人的祖宗,得供著。老伴兒是他的寶貝,和向王天子一樣重要,得并列。可是相片上的姑娘婆婆總是愁眉不展的。法三佬便把那相片拿起來,摸摸上面的灰塵又說,你總是苦起個眉頭,這多不好。但說過了,法三佬也知道姑娘婆婆的眉頭不會舒展開來,他便把相片放回原位,然后倒頭再睡下。睡下后,法三佬心里就特別希望古樹能活過來。他想,老大呀,你得給我活下去的勇氣,別讓我一口氣不來哩。

這樣鼓起眼睛望了幾天,古樹果然發(fā)芽了。早晨吃過早飯出來,法三佬像往常一樣剛坐下拿起背簍,就突然發(fā)現(xiàn)那古樹上有了點綠意。但發(fā)現(xiàn)后,法三佬又不敢肯定,就問正準備去地里的小孫子,說世貴你幫我看看白果樹是不是發(fā)芽了?是不是我的眼睛麻糊了沒看清楚?小孫子一手扛著鋤頭,一手提著開水瓶,已經走到稻場前陰溝出水洞那兒了,聽了爺爺?shù)脑捑屯O聛磉^細望了望,然后說是發(fā)芽了,苞苞兒剛散出葉葉兒。一聽這話,法三佬就甚子都不顧了,放下背簍就得得得下臺階。小孫子一見,笑著說爺爺您慢點。您還像個小娃子,樹發(fā)芽了至于歡喜成恁樣兒嗎?但法三佬沒再理他,三步并做兩步向古樹奔去。來到古樹跟前,確實是一點不假,樹枝上是發(fā)出像雀嘴一樣的芽芽兒了。絕大多數(shù)芽芽兒剛把苞苞頂開,但也有性急的把小小的葉片伸了出來。那葉片就像小娃子的手掌,嫩嫩的,青中帶點鵝黃色,愛死人了。它們在風中招搖,像個得意兒呢。法三佬喜得心里怦怦直跳,趕緊放了樹枝去拍老樹,說伙計你行呀,你到底沒讓我失望,終于活啦。哎呀,你活啦我也就更得活啦。你呀,國家把你供著,活得值了。我呢,人人把我敬著,也活得值了。我們就來比個賽,看誰經活。你說甚子?你說我不曉得丑賣幾個錢一個?你多大歲數(shù),我才多大歲數(shù)?法三佬說我曉得,你千把多歲,我百把多歲,是不能比。可是我原來就給你說了,過去的我們不管,你說哪個好漢還提當年勇的?反正從現(xiàn)在起我們比。啊,就這樣說定了。說過,法三佬就開始往回走,他現(xiàn)在要一心一意地投入到做背簍中去。他想我要多多地做背簍,為兒孫們多挑一些責任。

回來的路上,法三佬突然發(fā)現(xiàn)身邊的花開得正艷了,紅的、白的、黃的、粉的各種各樣的花都有,糖蜂子(蜜蜂)在花叢中飛來飛去,歇到花枝上,把枝壓彎了,但糖蜂子并沒有感到駭人,而是緊緊地揪在花叢上,把尖尖的嘴插進去,翅膀扇也是扇,后腿抖也是抖,辛辛苦苦地把一點一點的花粉吸到那后腿上。那個細筋筋毛絨絨的后腿上早已綁了一大堆花粉,重得糖蜂子都快飛不動了,可糖蜂子還是在不停地采。法三佬感動得不行,他想他也得像糖蜂子這樣不怕辛勞。這樣想過了,法三佬抬頭向遠方望去,這一望,法三佬心里就更是急了。遠處的山是更綠了,寨子也是更熱鬧了,這里那里都有人說話的聲音,有笑聲,有牛羊的叫聲,有雀尕子的歌聲。就連飯蚊子也不甘示弱,開始大量繁殖,多得碰腦殼了。而且它們還沒停止,男飯蚊子還在空中追著女飯蚊子談戀愛,女飯蚊子累了不愿意,兩個撞得掉到法三佬前面的地上,然后又爬起來飛走了。是呀,春天該是播種的季節(jié),娃兒們都種完苞谷,開始種瓜種豆了。溫棚里的苕秧子、煙秧子也都把長了,要移栽到大田了。再過幾天,那吼天吼地的苗子就會從地里長出來,長得青桿桿的,壯雷雷的。這樣一想,法三佬就趕緊進屋,把背簍的口緄完,然后就拿起篾刀刮竹皮。

兒子施完了竹園的肥之后,就砍了幾捆竹子回來。小孫子世貴也利用休息的時候給他幫忙,堂屋里的竹子就被他們父子倆砍回了幾大捆。竹子得間伐,不能一片一片地砍光,這一點在金是曉得的。兒子不會做篾活路,但他做其他的事都做得巴眼睛。所以砍完竹子后,法三佬也不用到竹園里去看。前幾天去竹園里看兒子施肥,兒子把枯竹葉哈到竹根上惡著,那哈過的地方就像用手把摸過一樣,法三佬看了心里就歡喜。砍竹子法三佬也是不讓砍的,得用鋸子鋸。因為砍竹子得留下竹樁子,而竹園的枯竹葉是最容易跶撲爬的,若是一不小心跶到竹樁上,那是要人命的。法三佬有過血的教訓,現(xiàn)在想起來心里就駭天駭?shù)氐呐隆D沁€是農業(yè)社的時候,寨子里的維啟、開憲、安法和法三佬四個篾匠被組織到老街上的篾器社當工人。本來他們都不愿去,可是沒辦法。這是命令,不去就不記工分。沒工分一家人就不能生活。來到篾器社,他們四個家伙都傻起了。原來他們被安排來是專門做撮箕的,說是修公路挑土用。做撮箕不過是個粗活,一般人都會,而他們四個家伙可都是寨子里響當當?shù)捏逞健.斎桓牟皇沁@個,而是他們吃沒處吃,住沒住處。老街就是過去的老資丘,那是一個繁華的地方,曾是一個偽政府的所在。因為水路方便,山貨土產直接上船,從清江一船漂到紅花套,再轉船走長江,東西就運到了漢口。再加上資丘是在老山旮旯里,閉塞,所以十八個省的討米佬和能工巧匠為躲戰(zhàn)禍就逃到這里安家立業(yè),資丘便就繁華了。吊腳樓、石板街、板壁屋、石墻屋、倒栽屋、風和屋、一把斗的屋、一把傘的屋就生生地把一個狹長的老巖峽谷塞得滿滿當當?shù)牧恕O銍妵姷挠蜔熥印⒕葡銡狻ⅤV椒、肉末子、女人的雪花膏和山里的花香一起滿街飄,穿得花花綠綠皮嫩得像豆腐臉白得像瓷片子的女人們在街上跺過來搗過去,戲社的南曲、打榨的榨聲、娃兒們的叫聲、笑聲、風聲和小販的吆喝聲滿街響。可是這些熱鬧也只是某些行當熱鬧,篾器社并不熱鬧呀。舊時的老篾器社不過是一個富戶開的,房屋做在東街最角落的夼巖豁下,前面是清江后面是老巖,屋也只有兩層。他們主要是做精制的竹器賣到漢口去,伙計只有十來個。可是現(xiàn)在卻是一下子來了一百多人呀。一百多人在這兩層窄得像雞圈的屋子里做篾貨,擠得碰腦殼,倒拐子伸不長,胯子打不直,和坐牢一樣。可就是在這個地方,還得白天干活,晚上在地上打通鋪,像面苕一樣面得滿屋子都是。有一天終于出事了。大家正做著篾貨,樓上的老木頭經不住那么多人重壓突然塌了下來。好在那天也不曉得是維啟有先見之明,還是法三佬和維啟兩個額腦殼發(fā)亮走紅運,那天維啟對法三佬說,這屋里逼熱,我們下河泅澡去。沒想法三佬和維啟下河不久,老屋就塌了下來。其實法三佬和維啟都在山里長大,從沒下過河泅過甚么澡,就連溪壩都沒去過,別說是清江恁么大的滔天大水。再加上那時的節(jié)氣已經是秋天了,也并不是太熱,只是屋里人多,像嘈瘟的,心里煩躁。所以當時法三佬不愿去,維啟就把他一把拽起來,說甚逼卯搞頭,走噢,法三佬才跟他去。事后法三佬為此非常感激維啟,說是他給他撿了這條命。要不然他的骨頭早打得鼓了。聽到響聲,法三佬和維啟打起蹶子往社里跑,跑回來一看,我的天道老爺,他們都駭癡了,老屋塌下來,死了十三人,傷了二十五人。和他們一起來的開憲和安法都死了,死得非常慘。開憲被地上鋪天蓋地的竹樁子戳亂了腦殼,有一顆眼珠子都被戳了出來。安法則被竹樁子戳亂了胸。把他們從亂木頭下扒出來,血一個勁的淌,他們用手堵都堵不住。弄出來時,開憲早斷了氣,安法則還有一口氣。咽氣前,安法哀求法三佬和維啟,說我死了,你們無論如何得把我的尸體弄回去,我不想埋在這個地方。法三佬和維啟說你放心吧。這樣安法就放心地死了。死后,法三佬和維啟就用一塊白布把他們纏了,外面再套上一層麻布口袋,再找人家借了一個腳背子打杵,橫捆在腳背子上,走了三天三夜,才背回寨子埋了。所以從那個時候起,法三佬看見竹樁子就肉把子發(fā)麻,從此竹園里的竹子不能砍,只能鋸。孫子和重孫還小的時候,他從來都不允許他們攏他做事的地方。即使是不被竹樁子戳一下,也要小心篾刷眼睛。整理竹子鋸下竹樁子,他得把竹樁子都撿起來放火垅或是旮旯里,才做別的。

刮完了竹皮,法三佬將竹子破開,然后將篾整成粗篾、細篾、扁篾、鏘篾、緄口篾。只有做著這些的時候,法三佬才覺得心里就像烙鐵烙過一樣平和,就像喝了美酒一樣開和。與竹子打了一輩子交道,不鬧篾的時候,心里就不做主,像被人掏心掏肺了一樣。也只有挨近了竹子,不管是鋸竹、破竹、劃篾、啟篾、拉篾、煮篾,還是編篾,心里也就踏實了。心里踏實后,法三佬一邊劃篾就一邊與他的老幺說開了。他對他手里的篾刀說,老幺呀,你跟了我?guī)资炅税桑氵€是我結婚的時候,我?guī)煾邓徒o我的呢。記得當時你還是馬鐵匠打的,打的時候是我去拉的風箱。當時師傅站在旁邊,要馬鐵匠多淬幾遍火。就這樣你就被打出來了。如今你也成精了吧。可是這么多年過去,你卻還是老幺呀。你說甚子?你不服氣?你說我一直在欺負你?嘿嘿,你呀,還是沒弄明白。就憑這一點,你就只能是老幺。你知道我是為甚么叫你老幺嗎?你呀,就是因為你太硬了,太鋒利了。你知道吧,硬就是軟,鋒利就是鈍化。你呀,是沒活明白。你說你當時被馬鐵匠打起的時候那該多好看呀,平平整整的,有梭有角,乖鬏噠(漂亮),說多好看就有多好看。可是你看看你現(xiàn)在呢,幾十年過去,你早不是原來那個樣子啦。你成了個彎月形,除了刀尖子和刀柄沒多少損壞之外,其他的地方都磨得不成樣子了。你說你比當時輕了多少?起碼輕了三分之一還不得止。你看看你現(xiàn)在這個德性嘛,弓腰駝背,說多難看就有多難看。你不是以為這個世界上再沒有比你更硬的東西了嗎?可是現(xiàn)在你該明白了吧,你比竹子硬,篾比你軟,可是幾十年過去,篾卻比你硬得多,是它們把你磨成了這樣呀。你再看看你的刀柄吧,至少你曉得你比我的手硬幾百倍吧,我的手板皮那該多軟,可是幾十年過去了,我天天拿著你,你看你的刀柄現(xiàn)在白晶噠,比銀子還白。你說這是為甚么?這就是硬與軟的區(qū)別,真正硬的不是你這種硬。如果你還不明白,你再看看外面的臺階,那些青石也算硬吧。可是它沒硬過水呀。你知道的,水是這個世界上最軟的東西了,再沒有甚么東西能軟得過水。把它裝在方的東西里它就是方的,把它裝在圓的東西里它就是圓的。它不僅軟,而且它也從來都不高高在上,它總是居于最下的位置。可是這個世界上有甚么東西能硬過水呢?世上最硬最強的東西都是要用水去克的。你看看外面的臺階,幾十年過去,它們都被屋檐水滴成了甚么樣子。大坑套小坑,有的比礁窩子還大,它們還叫階檐嗎?你說甚么?你說我也沒好到哪里去?當然,我是沒有好到哪里去,一輩子我也沒有做過甚么驚天動地的大事情,沒有圖名也沒有圖利。但我可以摸著良心說我一輩子沒有做過虧心事呀。我沒有殺人放過火,沒有坑蒙拐騙過,沒有欺負過任何人。如果我真做了虧心事,我也活不到現(xiàn)在,早自己把自己嚇死了,你說呢?我呀,就活一個明明白白。俗諺里不是說,天高不為高,人心第一高嗎?我呀,心里就是空空蕩蕩的,沒想好了還想好,沒有這山望見那山高。我與任何人不計較,事情過了就過了。甚么?你說我活起就是為了圖個好名聲?我是個老古董?現(xiàn)在沒有哪個家庭還是四代同堂的?錯,你大錯特錯。這個好名聲不是我圖的,是寨子里的人這么認為的,我可從來都沒為了圖個好名聲要四代同堂的。樹大分椏,人多分家,這是老祖宗就總結出來的經驗。現(xiàn)在寨子里都是單個家庭,連獨兒子都分了家的,這個我知道。可是我們的家不分我從來沒說過甚么呀,都是娃兒們懂事,爭氣,要團結在一起的。你說甚子?你說你說不過我?你跟了我一輩子,與我最親密,我自以為我是個人,你是篾刀?老幺,你又錯了,不是甚么你說不過我,是事實就是這樣。我和你又沒想爭個贏門,你說是不是?我和你爭個贏門搞甚子呢?我爭贏了也不會多塊肉吃,你輸了也不會少塊東西。你說呢?你說我沒把你當人看,那你就更是多心了。我可是從來都把你當成我的親兄弟的,一個媽生的親兄弟。要不然,我憑甚子叫古樹為老大,竹子為老二,你是老幺呢?就是因為你們都是我的親人,親兄弟。你說甚么?你不和我吵了?我是老不死的?嘿嘿,我知道你就是這樣的,你總是硬。要說老不死的,你才是真正老不死的。總有一天我會死掉,變成灰,變成土。可是你呢,我死了,你就得被拋棄在角落里,你就得一點一點銹掉,讓你活也不活,死也不死,一年銹掉一點,一年銹掉一點,慢慢地折磨你。為甚么會這樣?告訴你,你就吃了硬的虧。你說甚么?我這樣活起沒甚么意義?對,這話你算說對了。活起就是活起,要甚么意義呢?沒意義就是有意義。

“太爺,您在咕甚子?”重孫女紅■在那邊屋里傳過話來,“嘀嘀咕咕就像個自說神似的。”讀初中的重孫女紅■是昨天回來的,她放大周。子孫們去地里薅二苞谷草去后,屋里就只剩下他和重孫女了。重孫女現(xiàn)在在西偏搭屋里做作業(yè)。

“噢,沒說甚子。”

正在這時,一輛小轎車開到法三佬的稻場里停下了。隨后從車上跳下兩個人來,一個是司機,另一個是大胡子男人,蓄著長發(fā),從背影看有點男不男女不女的,從前面看則像個野人。胸前掛著一個高級照相機。司機扯直走到法三佬面前,介紹說那個男不男女不女的蓄大胡子男人是北京的攝影家,專門從北京趕到這里來采風的。一聽這話,法三佬趕緊站起來撲撲身上的篾灰,說屋里坐。可攝影家并沒有坐,他叫了一聲老大爺之后,就高興得像個小娃子似的,舉起胸前的照相機對著寨子照過來拍過去,而且一邊拍一邊說這個地方太美了太美了,那神情有點像個酒邪子。法三佬則趕緊沖著那邊偏搭屋里叫了一聲紅■。紅■應聲出來,法三佬叫她趕緊給客人倒茶。但倒過茶,從北京來的攝影家并沒有喝,而是對法三佬和紅嫚說,他要在古樹下照張照片,要請他們到那里去一下。去一下就去一下,這有甚么難的。北京那是甚么地方。從北京到這個老山旮旯里來那該有多遠。人家北京來的大攝影家只提這么個要求當然應該滿足他。來到古樹下,攝影家左看看右看看,說小娃子還少,要紅嫚去喊幾個娃子來,有多少喊多少。紅嫚也沒去,她就站在古樹下,一遍狗娃子、剛娃子、二墩子、土狗子、滴尕子、葛許、幺娃子地叫過,就叫來了七個小娃子。那些娃子有的還是鼻涕糊,有的還打著赤腳片,有的還穿著衩衩褲,雀尕子(雞雞)都露在外頭。而且經過紅嫚這么一喳,還招來了不少的大人,古樹下一下子就擁了不少人。可看著那些娃子,法三佬想這樣子怎么能照相呢?可攝影家卻蠻高興,他叫那些娃子爬到古樹旁邊的那些樹椏巴上去,有些沒爬好,他就幫他們整理好,然后就照了這么一張。照完了,他又讓法三佬站到古樹下,說是也要給照一張。起初他讓他站著,背靠著大樹。后來又讓他蹲著,腰里抱一根枯竹棍,手筒在一起,腰佝僂著。這么被擺布的時候,法三佬心里高興死了。他記得他一生中沒有照過甚么相呢。直到后來家里的人丁興旺了,生活過得稍微像個人樣兒了,才照過幾張合影。然后在七十三歲和八十四歲那年分別照過兩張遺像。因為他一直沒死,那遺像就一直被兒媳婦言鳳收藏著。沒想到活到現(xiàn)在,竟然還有北京來的大攝影家給他照像了。而且更令他沒想到的,竟然是和他的老大合了影。如果是大攝影家能讓他與屋后的竹園和他的老幺篾刀合個影就更好了。可是人家是大攝影家,他不好提出這個要求。有一個和古樹的合影就已經是萬福了。經過這么一番折騰,在地里薅二道苞谷草的兒孫們也都來看熱鬧了。所以照過了像,攝影家就被請進家吃了中飯。吃飯的時候,家里人也對北京這么大的藝術家能來這個老山旮旯里感到稀奇,橫直問他怎么找到這里來了。攝影家則說他是聽縣里一個搞攝影的人說的。而且他還說你們不要小看了這個地方,這個地方將來可要熱鬧呢。我敢肯定現(xiàn)在難找到這么一塊保存完好的原始風景了。當然這一些法三佬都不感興趣。他感興趣的是攝影家走的時候說的一句話:“老人家,照片洗出來了我一定給您寄一張來。”所以法三佬心里便就有了一份念想。

沒出攝影家所料,過了一段時間,這個地方果真就熱之鬧之了。有兩個吉普車總是在這條公路上栽的栽的跑來跑去。據(jù)寨子里的人說,這是鎮(zhèn)里和縣里請武漢一個甚么大學的陳教授帶的一班人在這里勘察,說是他們發(fā)現(xiàn)這里是鄂西南保存最完好的原始風景帶,要把這塊原始風景帶開發(fā)出來作為旅游景點。也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寨子里的人和兒孫們除了這個話題就再沒有第二個話題了。他們就像到家家(外婆)去一樣高興,臉巴子笑得就像羅漢,說這下好噠,我們這個地方要發(fā)啦。還說子良園的人得感謝那個北京的攝影家。說是他到這個峽谷中來照了幾張照片,一下子就轟動了國內外,然后才引起鎮(zhèn)里和縣里的重視,縣里和鎮(zhèn)里這才請武漢的教授來勘察。可是大家說著這些的時候,法三佬總是有些將信將疑,他在這個地方住了一輩子,這個地方是甚樣他是知道的。就按他們說的,整個九灣峽谷的全長是三十多公里,源頭是子良園的桃花溪,中段是硝廠溪,下段是淋湘溪,可是恁么大的峽谷怎么開發(fā)呢?桃花溪的源頭在楊家橋、海塘堰、火山,溪水流過的地方叫馬家灣和柳樹灣,那里有大片的杉樹、柳樹和桃樹,每到三月桃花盛開的季節(jié),桃花落入水中注入紙廠溪,所以叫桃花溪。從桃花溪過來是磨石溪,那里盛產磨石,它的源頭也是楊家橋,水也是注入的紙廠溪。再過來就是碑屋、中墩巖、華兒嶺、栗子山坡,這些地方據(jù)傳說是鬼出沒的地方,從栗子山坡上下來和中墩巖過來分別有兩條陰路,鬼就在這些地方出沒。碑屋也很壯觀,常常鬧鬼。再過來就是小溝、廟啟溝、子良園坪、古樹、老屋等風景了。對面是上莊、下莊、棺木巖,那里也有無數(shù)條山溪。懸棺就藏在棺木巖。上面的枋子看得清清楚楚,可人就是爬不上去。也不知道古人是用甚么辦法把死人放上去的。各條山溝匯合的紙廠溪從峽谷的底部洶涌地流出去,流經桐樹坡、狗腦殼包、道平坡、青樹包、經沙壩、再到硝廠溪,直接注入清江。九灣水渠的水直接在桃花溪的源頭取水,經九灣流到柿貝。從子良園下來就是九灣的啟水壩、噴水溪、扯皮灣、大灣、碑嶺等九個灣。整條峽谷中的溪水究竟有多少條說不清楚,都是從巖豁里流下來的,看上去就像從天上扯下來的一匹匹白布。峽谷里最多的就是山峰了,曉得名字的有鬼頭巖、雞巴巖、女陰巖、雞冠巖、屁股墩、鹽神巖、向王廟、獅子包等等等等,反正說也說不清楚,奇形怪狀,你說像甚么就是甚么。九灣出口又突起一峰,叫龍頭觀,龍頭在下面的天子口,尾在九灣。傳說這條龍是吃天子口,屙九灣,肥子良園。因此天子口該出天子的地方沒出,應該出在子良園。說是天帝托夢給天子口一田姓人家,說他們祖祖輩輩積德行善,上天將天子投胎到他家,田家媳婦現(xiàn)在懷的孩子就是將來的天子。他們屋后的那塊黑竹園里全生長著竹人竹馬,那是將來輔佐天子的部隊,一條黑狗天天守在屋頂上照看著這塊竹園。可是就在田家媳婦懷胎九個月即將臨產之時,天子即將出世的消息驚動了朝廷,朝廷派大批部隊來挖田家的龍脈,可是怎么挖也挖不完。頭天挖去的山,只過了一個夜工,它又長滿了。派下來的部隊也挖懶了,就在墳園里睡著了。沒想這天半夜時分,突然聽墳園里有個聲音說,不怕你們挖,不怕你們挑,就怕你們用樹樁釘我的腰。之后,部隊派人去尋樹樁來釘,可是尋遍了所有的樹樁都不管用。最后尋到山上普通的一種桐樹樁釘下去,就聽見竹園里噼里啪啦地炸開了,那些炸開的竹節(jié)里就是竹人竹馬,將士們的腿已經跨上了馬鞍,只等天子一出世就可以推翻朝廷了。接著,田家媳婦在屋里發(fā)出一聲慘叫,難產而死。天子終于沒成器。后來就將氣勢城改成了氣死城。龍頭觀上有一座寺廟。這是一座鬼廟,祖師殿正居龍頭,后面是地獄十殿,專門懲罰世間作惡多端的人的。誰作惡多端,就把誰捉到這里來用油鍋炸、鋸子鋸、石碓舂、木榨打、釘板釘。峽谷中最神奇的當然就數(shù)洞了,整條峽谷中到底有多少洞誰也說不清楚,叫得出名字的有硝洞、大洞、榨洞、借錢洞、艷風洞、巴王洞、猴兒洞等等等等。借錢洞是說誰家有了難,就可以去借錢,許個日期歸還。可是突然有一天,一個借了錢去還錢的男子,突然發(fā)現(xiàn)有兩個仙女正在往洞中搬錢,那男人“呔”了一聲,突然就雷公火閃,大雨倒的倒的下,兩個仙女不見了。接著又是一聲驚天大雷,就劈下一壁巖來將洞口封死了,從此借錢洞就永遠關閉了。只是現(xiàn)在那洞口的“威福顯靈”四個字還在。艷風洞是說那里有條陰河,河那邊有姿色絕代的女子坐在紅木箱子上對著這邊陰河的男人招手,一些花花腸子的男人想過河去,全淹死了,有些則在河這邊餓死了,僵死在洞中。那些站著的尸體只要輕輕一碰就全倒在地上。如果是把那些尸骨拿回家,第二天那些尸骨就又自己爬回了洞里。硝洞是制硝的地方。巴王洞是土家人的先祖向王天子度蜜月的地方。進洞口叫北天門,里面的道路像羊腸子似的九曲八拐。再往里走數(shù)十米,有一個可容納上百人的大洞,據(jù)說這里就是巴王的指揮中心。他的將士們在這里切磋戰(zhàn)事。向北的石根有一個隱蔽洞口,只能容一人匍匐而過,翻過薄刀脊一樣的石坎再下十來步的洞口有一鼠窩,七八寸長的老鼠伏在窩中一動不動,據(jù)說它們就是“巴人兵器庫”的守護神,稱之為神鼠。神鼠洞中藏有大刀長矛短劍等各式各樣的兵器。洞南的巖洞中有一股“圣水”流出來,水清亮完噠。說是喝了這圣水可治百病。從“神鼠洞”南下,就是“海底世界”,那里有“珍珠湖”和“珊湖島”。過海底就是“送子娘娘”,送子娘娘在蓮花座上打坐小憩。然后就是“巴王歌舞廳”,那是巴王慶功論賞之地,非立下赫赫戰(zhàn)功的巴蠻將軍們不能進。洞口有兩位身披鎧甲的將軍把守。舞廳可容納百把來人,設有舞廳、看臺和鼓臺,四周則是氣勢宏偉的巨大幕布。據(jù)說評功論獎后,將軍們便在這里擊鼓而歌,跳撒爾荷。再往南下,就是山寨水鄉(xiāng)。“山寨水鄉(xiāng)”的山巔白雪皚皚,稱之為“雪景圖”。“山寨水鄉(xiāng)”可容數(shù)千人,中間自低往高是一層挨一層的水田。巴王在“山寨水鄉(xiāng)”以北設置了“碧峰樓”,讓他的子民們把他們的后代送到那里去深造。傳說巴王從夷城下來視察,夜間就同德濟娘娘投宿在“神宮”之中。那神宮設在山寨水鄉(xiāng)以西的隱蔽處,他們的龍床就安置在宮內的蓮花座內。宮外的棟梁雪白粗壯,環(huán)境幽靜。

可是這些東西有個甚么看頭呢?法三佬想。他在這個地方生活了大半輩子,都看膩了,也沒覺得有甚么特別的。再說這也只是傳說,這么大的峽谷要開發(fā)出來,那該要多少錢呢?可是有一天,法三佬整完了篾,正在起背簍的底時,那兩個栽的栽的跑來跑去的吉普車終于在法三佬屋前停下了。從車上走下來的人,法三佬只認得他們的村長。村長說陳教授他們考察完了風景,現(xiàn)在要考察民俗,打算是在法三佬的屋前打場喪鼓。因為來的人多,在地里做事的兒孫們全回來了,媳婦和孫媳婦們忙里忙外地招待客人。那個陳教授則坐在法三佬的面前,向他了解當?shù)氐那闆r。法三佬也不知道他該講些甚么,就給他們講了當?shù)氐纳裨拏髡f和民俗風情。陳教授大概六十開外,人蠻好,沒架子。可是他們要在這里打喪鼓兒媳婦言鳳不同意,她說我們家里又沒死人,那多忌諱。

“那就在古樹下跳吧。”陳教授說。

這樣,跳喪就改到了古樹下。夜晚時分,在古樹前燃起了兩堆篝火,寨子里的人全涌來了。把個場把圍得推攘不開,腦殼碰腦殼。土家族是個參破了生死的民族,死就是生。所以人死了就當成喜事辦,要打喪鼓,唱無倆三層(下流)的日牯子(無用)歌,甚么姐呀郎呀,公佬燒火呀,騷牯子趕騷呀,牛擦癢呀,幺姑子姐呀等等。而這些無倆三層的日牯子歌,卻又最能提人精神,男男女女都喳起多大個嘴笑,一直陪亡人上山。所以俗諺里就說,人死眾家喪,一打喪鼓二幫忙。提不起豆腐送不起情,打場喪鼓陪亡人。來打鼓教歌的,都是寨子里的鼓師,歌師,他們肚子里的歌七天七夜也唱不完,而且可以現(xiàn)編現(xiàn)改。跳喪的則是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全加入了,就連三歲大的小娃子也參與了進去。跳喪的隊伍從這邊公路一直延伸到那邊公路,陳教授帶的兩個攝影的人從這邊跑到那邊,栽的栽的跑得五水汗流。跳的步伐包括“四大步”、“撒爾荷”、“幺姑姐兒”、“待尸”、“牛擦癢”、“猛虎下山”、“犀牛望月”、“燕子銜泥”、“狗吃月”等全套都跳了。教的歌則全是日牯倆,甚么“姐兒生得煙袋形,煙袋本是銅打成,這個拿起親親嘴,那個拿起嘴親親”;甚么“姐兒生得一蔸菜,不知不覺長起來,請你弄時你不肯,有朝一日菜起苔,送上門來我不愛”;甚么“太陽落土四山綠,女兒抱起娘來哭,哥哥十八接嫂嫂,姐姐十八嫁丈夫,我要依樣畫葫蘆”……等等等等,這些歌聽得臉上不好意思,紅昂噠,但心里又癢酥噠,聽了還想聽。看熱鬧的人個個嘴巴喳起像個撮瓢。本來兒孫們是不讓法三佬去的,說是那里人多,怕擠倒了。可法三佬實在經不住那種熱鬧的誘惑也還是去了。去以后,被兩個孫媳婦發(fā)現(xiàn)。她們陪著法三佬看了一會兒,就把他扶了回來。

“這下我們子良園當真要熱鬧噠?”回來的路上,法三佬這樣問。

“那還消說。”

“我活起還當真有意思哩,還要看到熱鬧了。”

“那是當然。”

香兒呀,你聽見了嗎?外面在打喪鼓呢。回來后,法三佬又對著老伴兒的遺像說開了,外面搞得直震的他也沒辦法睡著。再加上他的心里現(xiàn)在高興完噠,一點睡意也沒有。他想把這個消息告訴老伴兒。他用袖口把老伴兒的遺像擦了擦,又說那不是死了人的,是他們搞旅游的在采訪民俗。唉,你真的是死早了呢。沒想到我們這個爛地方還會熱鬧起來,他們說我們這個地方好看得很,要在這里開發(fā)旅游。我沒想到我這么活起還會看到一些稀奇。如果你活著那該多好呀。你曉得嗎?陳教授說我們這里有蠻好的發(fā)展前景,將來外面大城市的人,外國的人到我們這里來旅游,我們這里甚么東西都值錢啦。說是溪里的石頭是錢,山上的野果子、野樹蔸、藥材、野牲口……哎呀,反正只要是地上有的東西都可以變成錢。噢,對了,陳教授說我們的這塊竹園將來可要變大錢啦,他要我做工藝品,織成籃兒呀、背簍呀、鳥雀呀甚么的,他保證我肯定銷路好。這么說來我們還有長遠眼光啦?蓄著這么一塊竹園是無價之寶啦?噢,對了,我們這地方呀還是好的,北京的那個攝影家,說是他把這些人引來的。他還給我照了個相呢,是和老樹的合影。你曉得的啵,我和老樹是兄弟,他是我老大。可是我長了百把歲,卻從來都沒想過和老大合個影呀。你說今年是怎么啦?盡出好事?唉,人活起真有個意思。噢,還有,那些打喪鼓的、唱南曲的、跳花鼓子的、吹響匠的今后可也有出息啦。鎮(zhèn)里和縣里來的領導說他們今后要成立農民演出隊,說是外面的人就喜歡我們這些原汁原味的土里巴嘰的歌舞,說我們巴人的巴歌巴舞是世界上最獨特的。他們要靠這個掙錢。還說要把過去的老布衫子、對襟子、背褂子、蠻頭袱子、石磨、榨房、石碓、土罐等等這些老古董拿出來辦個展覽館。你說,唉,你說這些用了幾輩子人的東西現(xiàn)在竟然也成了金疙瘩啦?哎呀,真叫人想不明白。你說外面的那些人就怎么發(fā)了屁眼瘋,要往我們這個山旮旯子里跑呢?想不明白。想不明白我們也就不想了,你說是啵?反正啦,我們就是看,看稀奇。你不是死的時候還不曉得電視是個甚么東西吧。哎呀,那好呀,只那么大個盒盒,可天下甚么事上面都有。我們還能看到皇帝哩。還說有個甚么電腦的,和人的腦殼一樣,全世界的事情它都曉得。那個東西我沒見過,說是蠻好呢。哎呀,這個世界呀,是越來越好啦。今天我不說啦,我也要睡了。明天呀,我還得去把這個消息告訴我的老大老二,也讓它們高興高興。

第二天起來,法三佬摟起褲子就去了古樹前。陳教授帶的人走了,看來他們昨夜并沒在寨子里歇,要不他們就去了村長家。打過喪鼓的地方也全被人踩成了光壩溜。德權家的苞谷也被踩壞了不少。但燒的兩堆柴灰還在,丟在地上的柴棒頭、火柴頭還在。法三佬踩著那些火柴頭來到古樹前,就拍著古樹說老大呀,你活了千把歲昨天開眼界了吧?你活得值哩,那是給你跳活喪鼓,做生齋哩。你說現(xiàn)在活起的人有幾個能跳活喪鼓?那是過去的大富戶人家才能享受的事呢。人還沒死,過整生的時候,孝順的兒女們給老人打活喪鼓,做紙做的枋子、靈牌、歲竹簽子做個樣子,說是這樣老人就可以不生病染災,長命百歲。這就叫做生齋,這樣的好事竟然讓你老大碰上了。你呀,已經長命了千年,恐怕還要長命萬歲哩。真叫人嫉妒你。你曉得他們是甚事要跳活喪鼓嗎?告訴你,這里要發(fā)啦,要開發(fā)旅游啦。你啊,從此以后就風光啦,你現(xiàn)在是名人啦,被北京來的攝影家介紹到了國外。將來啊,可有你風光的時候噠。外國佬要來和你合影,拍照。噢,對了,我們兄弟伙的呀,結了恁么多年的把子兄弟,今年我們還真合了個影哩。嘿嘿,你說這是不是我們前世修煉好了?那個攝影家還說要給我寄照片哩。我呀,等照片來了我就把它當神一樣供著,和向王天子一起供在一起。我呀,天天在你們的像前燒香!你說行不行?這樣說過,法三佬真希望老大能回個話,可是老大就是不做聲。他抬起頭來,這才發(fā)現(xiàn)季節(jié)竟然在不知不覺中到了夏天了,樹上歇著幾個知了在那里撅起屁股怪叫。古樹的花開得密密麻麻的,成千上萬只糠蜂子在上面嗡嗡地叫著采蜜。還有幾只鴉鵲子在上面飛著,含了棍棒棒兒壘窩,大概是準備下蛋抱娃兒了。看著老大如此繁華如此熱鬧,法三佬心里就更是歡喜了,他又拍了幾下老大,說你呀,我到底搞不過你,我的背簍還才起底,你就開了這么惡蓬蓬的花了。今年你怕是又要甩幾千斤白果下來啦。我哩,搞不過你老大,但我也不會示弱。我呀,篾都整好了,整的篾呀有幾大捆,都放在堂屋的我的枋子(棺材)上,起碼可以做到寒冬臘月。從現(xiàn)在起我就天天做背簍,一刻也不歇。等將來呀,我們這個地方繁華了,我就用篾做物件。我告訴你呀,我這雙手甚么物件都能做,天上飛的,地上爬的,水里游的,反正只要有的東西我都做得了。到時外國佬來了,他們要甚子我就給他們做甚子,到時候愛死個你!

“法三佬,”正這么嘀嘀咕咕地說著,突然樹下傳來了話,“看樹啦?”

“唉。”法三佬低頭望去,見與他說話的是德龍屋的。樹下住著兩戶人家,一戶是德權,另一戶是德龍。如果往上數(shù)幾輩,他們應該是親戚,可現(xiàn)在出了五服,不親了。德龍屋的現(xiàn)在就站在屋后的山墻角里,手里拿著大煙袋腦殼,叭得烏煙暴暴的,就像燒火糞一樣。年輕的時候,法三佬也是抽山煙、喝苞谷酒的,可后來既不抽煙也不喝酒了,不是不想抽不想喝,而是抽了喝了受不了。所以現(xiàn)在看見別人拿個大腦殼煙袋抽煙,法三佬心里就過不得。

“昨天的熱鬧您看噠的唦?”德龍屋的又問。

“看噠。”

“哎呀,我算是開了眼界了。”德龍屋的說,“這么多人跳喪鼓第一次見到。”

“是哩。”

“看來我們這個地方當真要熱鬧了。”德龍屋的說。

“是哩。”

“您說要是外國佬真來了,他們嘀的國的我們怎么聽得懂呢?”

“當真哩,他們嘀的國的我們是聽不懂哩。”

“要是聽不懂您說那不是瞎忙活?”

“到時他們有辦法的。”其實法三佬也不知道有甚么辦法,只是他不想與德龍屋的繼續(xù)說這個話題。所以說過了他就又抬頭望了一下古樹,然后說,“今年怕是又有幾千斤白果哩。”

“哼。”沒想這話一出口,德龍屋的馬上就變了臉,把相馬起刮得下屎漿,然后就惡奢奢地說,“我原來就說了的,哪個吃了白食白米要討不到好的,要跶飛巖死的,下的娃兒沒得屁眼兒。”說過,德龍屋的一撅屁股就進了屋。

這一下,法三佬也不好意思了,知道自己說岔了嘴。德龍與德權一直為這棵樹扯大皮。樹下有兩個墩的田是德龍的,因為荒了他的地,他也要撿地上的白果。而白果的產權又確實是德權的,所以兩家就一直為這事鬧著矛盾,擱孽(結仇)幾十年了沒講過一句話。在路上碰到了也是一個臉朝東,一個臉朝西,彎起像個打人佬牛。再加上德龍兩口子在當?shù)囟际悄欠N撩死萬人嫌的人,不能沾不能纏。法三佬與他們是鄰居,自然知道他們的德性,可當時沒想那么多,話就出了口。好在德龍屋的說過這話就進了屋,不然德權一聽見接上嘴,他就又撩了禍了。

回到家,飯熟了。吃過飯,娃兒都到地里后,法三佬便又去會老二。這段時間法三佬一直歪在屋里劃篾,幾乎四門沒出過。沒想現(xiàn)在一轉過屋角,就看見新竹筍早超過老竹,伸到半天云里去了。俗諺里說新筍常比老竹高,這話是沒錯的。好筍自然就有好竹,這竹園怕是要發(fā)展得更旺盛了。那些新筍的巔子就像一把筆苞子,似乎是想在天空中寫字哩。一見這情形,法三佬歡喜得不行,趕緊加快步伐朝竹園走去,然后摸了老竹扶新筍,就像撿到了金疙瘩一樣喋喋不休地說好呀,老二,沒得哪個長得過你們呢,一晃新筍就快成老竹了。好呀好呀,你們就快點長吧,長得越大越好,越粗越好。你們曉得啵,今后你們可以起大作用啦。今后我們這里就要搞旅游啦。旅游你們懂不懂?就是別人到這里來玩。起初我也不懂的,還是娃兒們教我的哩。那些城里有錢人錢多得燒都沒地方燒,要到我們這個老山旮旯里來燒錢了。哦,還有外國佬。外國佬有錢呀,聽說他們都是用一次性的東西啦,衣服只穿一回就不穿啦,碗只吃一餐就不吃啦,筷子只用一次就不用啦。還有說他們的科技發(fā)達著呢,船在海里走,上岸的時候船里就是一船尿素。尿素你們曉得嗎?就是我們土兒漢用的化肥。哎呀,好呀,我們這個地方的人也可以掙到他們那些人的錢啦。陳教授說呀,將來旅游搞了起來,要我做工藝品,把工藝品賣給那些人。那個時候你們就要大顯身手啦。我呀,今天來就是告訴你們這個消息的,你們就快點長快點長吧。我呢,現(xiàn)在忙得很,要回去做背簍啦,沒時間與你們啰嗦啦。春上砍的這批竹呀,我可以用到冬天去。等冬天到了,我再叫我的娃兒們來砍竹。啊,就這么說定啦。因為冬竹不蛀,冬天砍的竹是最好的竹子啦。

從此,法三佬就一心一意做背簍了,心里再沒有雜念。做起了一批就交給大孫子世富拖到鎮(zhèn)上賣掉。賣掉回來他也從不問賣了多少錢。這個家是兒媳婦言鳳當家的,大孫子只要將錢交給言鳳就成了。可是這一天法三佬還是又高興了一回,因為這天傍晚時分大孫子世富回來的時候給他帶回了一個大信封。“我的信?”世富進屋的時候,法三佬和兒子在金、兒媳婦言鳳正在火垅里乘涼,娃兒們都在那邊屋里看電視,說是有一個甚么好看得不得了的電視連續(xù)劇。法三佬和兒子、兒媳可能是老了,對電視連續(xù)劇不感興趣,說那劇像裹腳布,老長老長,難得有精力看完。“你怎么拿到的?”法三佬接過信繼續(xù)問。因為他不相信他還會接到信,他長到現(xiàn)在還沒有收到過一封信呢。他覺得這個世界是沒有人會給他寫信的。世富說是郵遞員給他的。他說我是子良園的人請我?guī)б环庑牛乙豢催@不是爺爺?shù)膯幔渴栏挥终f爺爺我可是一個守法的公民啦,這信說是寄給爺爺?shù)模揖褪菆猿植豢础!爸挥羞@個世富會花哩調嘴(會說話),甚么爺爺?shù)牟粶士矗瑫缘媚憧催^沒有?”其實法三佬是最喜歡大孫子世富的,他覺得這個家里世富最出息,也最辛苦,他每天總是天不亮就要出發(fā),很晚了才回家。而家里所有的人加起來掙的錢卻沒有他多。但掙的錢多,他也從來都不認為他是功臣,每次把錢都交給言鳳支派。只是大孫媳婦安秀常常撅起個嘴有點不滿意,但她也沒敢大膽地表現(xiàn)出來。“老天爺作證,我是真的沒看。”聽說有爺爺?shù)男牛谀沁呂堇锟措娨暤膶O子們也都跑過來看熱鬧了。他們七嘴八舌地說這肯定是北京的攝影家寄來的照片,并迫不及待地要法三佬打開。打開信封,果真是北京的攝影家寄來的照片。照片大得出奇。比他的遺像還要大三分之一。照片也是兩張,一張就是那些娃兒們爬在樹椏巴上照的那張。當時照的時候,看著那些娃子們打著赤腳片、流著鼻涕龍,而且胯巴的雀雀兒都露在外面,覺得丑死先人的,沒想現(xiàn)在在照片上一看還真顯得協(xié)調,他們就像是從那些樹椏巴上長出來的一樣。攝影家給這張照片取名叫“子孫”。大家爭的爭的看過,臉上也都笑成了一朵花,說這名字取得好,你看他們的臉稚嫩得很,嘴巴笑得就像個撮瓢,眼睛也笑瞇成了一條縫,還真像個木頭哩。另一張照片則是法三佬背靠著古樹的那張照片,法三佬沒有笑,臉上的表情很空洞,也好像有豐富的內容。眼睛也是,似乎是甚么也沒有進入眼睛,也似乎是眼前的一切全進入他的眼睛了。攝影家給這張照片取名為“根”。孫媳婦們一見就說爺爺您該笑下兒。法三佬笑笑說:“根?甚么意思?”

“根就是樹根唦。”兒孫們說。

“樹根?”法三佬不明白,“我不是樹,哪有根呢?”

“攝影家肯定是想突出樹嘛。”大孫子世富說。

“不對。”小孫子世貴說,“攝影家肯定是想突出爺爺,你看樹都沒有照全,那巔子都沒照出來。”

但爭來爭去沒有結果,因為看來看去,都沒有看見根在哪里。大家說再在信封里找找看,看攝影家留沒留信。可是找遍了信封,攝影家卻只字未留。這樣,大家就只好又來比較照片,這樣比較來比較去,大家還是覺得法三佬這張照片照得最有意思,很古老,很豐富,覺得里面很有內容,但就是說不清里面到底是甚么內容。這樣鬧到很晚,大家都睡下后,法三佬便進他的臥屋把照片供在香案上,與向王天子和老伴兒的遺像供在一起。然后他再點上香,把照片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才睡下。

轉眼就是秋天。知了子不叫了,蚊子也不飛了,螞蚱子也很少了,水里的客螞子也不叫了,但大地豐收了。法三佬是不喜歡知了、蚊子、螞蚱子和客螞子的,它們都是短命的東西,從來都不知道甚么叫春天和冬天,所以它們的叫聲才最響,繁殖也才最快。怕死的則是短命的,聲音大的則是最弱小的。大地是沒有聲音的,天空也是沒有聲音的,所以世界上再沒有甚么比它們大了。經過了春種夏管之后,大地就像母親,敞開胸懷,顯得慈祥、安靜,等待著人們的收獲。大地肯定是累了,它想休息了,為來年的收獲積累能量。天空就像父親,它在春夏兩季顯得憂愁和繁忙,送來風讓植物受孕,送來陽光和雨露讓作物生長,現(xiàn)在大地豐收了,它就遠遠地退去,站在很高很高的地方望著天底下的一切,就連天上的幾朵云彩也是淡淡的幾朵。就在寨子里的人們忙著收獲的時候,法三佬的背簍也快接近尾聲了。而且這期間,寨子里先后死了三個老人,四對新人結了婚。法三佬被那些老板們請去卡了期,坐了上席,主了事。也有兩個男人在外面打工掙了錢,就待不得屋里的姑娘婆婆了,要回來離婚,法三佬被請去調解,也給說和了。只是寨子里并沒有熱鬧起來。來勘察過九灣峽谷的陳教授走后就一直沒有音信。只是聽說九灣風景區(qū)要的投資大太,得過億,政府一下子拿不出這么多錢,就只得往后放一步。不過聽說巴王洞被開發(fā)出來,現(xiàn)在有了游人了,效益還不錯。所以法三佬就只得等了,只有九灣風景區(qū)被開發(fā)了出來,他的手藝才能真正派上用場。只是這個時候,大孫子世富也忙了起來。他不再開巴士了,把巴士車停在稻場里,不知從哪里弄來一輛大車,天天在往屋里拖磚。磚是下面水田壩的磚場燒的青條磚。世富拖回來后,就請了一幫巴東佬幫他把磚卸到了離老屋幾百米地的老豬場里。老豬場是過去生產隊的老豬場,后來隊里撤了豬場就塌了,剩下幾堵墻丫在那里像個討米佬。世富現(xiàn)在把磚拖到那個地方,顯然是想在那里做水泥大平房的。大孫媳婦安秀也忙起來了,她不再去地里與在金、言鳳、世貴和純芳他們一起收苞谷了,而是在家里燒了一壺開水,用一個大銅炊壺泡了一壺釅茶給巴東佬提去,忙得直栽的,而且嘴巴也笑得喳起多大。也不曉得世富是為甚事屁眼里像灌了黃豆似的做個甚么屋,老屋本來就夠住。法三佬和兒子、兒媳都住在私檐屋里,大孫子世富一家住在東偏搭屋里,小孫子世貴一家住在西偏搭屋里,而且住了幾十年了,沒有覺得有甚么擠的。他們?yōu)樯跏乱鲞@個屋呢?法三佬問過兒子在金和兒媳婦言鳳,他們說世富拖磚之前并沒有與他們商量。因為世富拖磚,一家人過去和氣的氣氛沒有了,在金、言鳳、世貴和純芳往屋里背苞谷的時候,臉厚得就像鍋巴底子。盡管他們聲不做氣不聞的,但他們心里肯定有氣。法三佬想問問大孫子世富,可世富拖完磚開著車從稻場里過時,并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而且還加大了油門,“屁”地一下就開出去老遠。那汽車后面屁出來的煙子朝法三佬面前撲來,法三佬覺得它們現(xiàn)在真是胖屁臭了。過去聞著那煙子還覺得香蓬噠,現(xiàn)在聞著卻突然覺得悶腦殼。看著車子走遠,法三佬想了想,覺得還是應該去問問。所以他放下背簍,還是來到豬場問了大孫媳婦安秀,你們拖恁么多磚打算做甚子呢?大孫媳婦安秀正在給巴東佬倒茶,她一邊給巴東佬倒茶一邊回答,說做屋。而且說這話的時候,她臉上笑瞇了,就像懸了一輪太陽。法三佬說屋夠住,你們怎么還做屋呢?安秀依舊笑著說,爺爺,您就安心做您的背簍,別的事您就不要管了,我們做屋總是有我們的道理的。

“甚么道理?”

“您說子良園有哪個先做了水泥平房的?”安秀說,“我們先把水泥平房做起來,您的腦殼不是也有篩子大嗎?”

法三佬沒再說話,他隨便看了看,并與巴東佬搭了幾句話,就又背著手走回來,繼續(xù)做他的背簍了。不過現(xiàn)在他是明白了,大孫子他們分心了,要從這個家里分出來了。但法三佬也明白,大孫子他們這么搞也不是大孫子的錯,肯定是大孫媳婦安秀給他灌了黃藥。一直以來,大孫媳婦安秀總是意思話連天的,就好像全家人都吃了他們的白食。世富是沒有這個心的,他不是這樣的人。可是娃子們要這樣,他這個老人又能做甚么說甚么呢。他只能是晚上沒人的時候,對著香案上的那些“老爺兒”們說香兒、老大、向王,我們這個家怕是要出事了。我曉得這都是錢燒的,錢真的不是個甚么好東西,錢一多就得壞事了。可是你們說娃子們要這樣鬧我這個老家伙又能做甚么呢?我不會阻攔他們,他們想怎么搞就怎么搞,你們說呢?事情當來的總得來,當去的總得去,你們說呢?也是的,他們搞得比任何人好,我這個當爺爺?shù)哪X殼是比別人大。我也曉得人多該分家。他們萬一要分我不攔他們。反正我還能動,也沒吃哪個的白食。孫子們分了哩,我就和兒子過。兒子、兒媳都是孝順的,他們不會把我一個老家伙放在一邊。一輩管一輩,你們說是不是?等我死了,兒子請幾個人把我往坡里埋一下就行了。不埋也行,死了么,眼一閉管它哩。不過我還得好好地活,老大你活千把歲了還活著,更何況我呢,你說是啵?我呀,還有個念想哩,還得做工藝品呢。但這樣說著,法三佬還是覺得有點傷心,他也不知道他為甚么傷心,眼睛里有了眼睛水,眼前就麻酥酥的了。所以他抹了一下淚,就躺下睡了。因為他知道,那些“老爺兒”們是不會回答他的,他還得自己拿主意。

果然沒出所料,第二天早晨吃早飯的時候,小孫子世貴終于提出要辦一個面粉加工廠了。他對他媽說他得購一套設備,要他媽給錢。

“那也得給我給錢。”言鳳還沒回話,大孫媳婦安秀就接過話說,“家里的錢也有我們一份。”

“放你媽的屁!”這時,小孫媳婦純芳一下子站起來,火噴噴地對安秀說,“我們是兩口子往家里掙的。你們呢?你說從甚么時候起世富就沒往這個家里拿錢了?”

“你噘哪個?”安秀也是不示弱的,她站起來鼓起個眼睛反問純芳。

“純芳,有話好好說嘛。”這時,法三佬終于說話了。

“爺爺,我能好好說嗎?”純芳說,“我們做事還給屋里說一聲,他們呢?他們放半個屁了?”

純芳這一說,法三佬也就不好再說甚么了。盡管純芳的態(tài)度不夠好,但她的話還是說得在情在理的。所以法三佬就不想再管得多了,放下碗去那邊堂屋里繼續(xù)做他的背簍。而在金和言鳳則把兩個媳婦往各自屋里推,并勸她們不要噘了,有事大家商量辦,不能動不動就噘。一家人噘來噘去的都是噘的自己。可媳婦們沒聽,這個說放你媽的屁,那個說放你爹的屁,吵了半天才安靜下來。聽著孫媳婦們像炸泡子一樣地爭吵,法三佬就把臉拉下了。因為他知道,她們是不把他這個老家伙放在眼里了,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這么噘來噘去是打他的臉哩。所以見她們越說越不像話,法三佬也就干脆把耳朵關了起來。他不想聽也不想看,更不想破壞他內心的平靜。因為他知道,清官也難斷家務事的,他給別人說和了不少家事,但他知道他自己說不好自己的家事。再說兒孫們大了,翅膀硬了,他們想飛就讓他們飛去。

接下來小孫子世貴就抬回了柴油機、粉碎機、壓面機等全套設備。他們把那些機器安在西偏搭屋里,從此就熱之鬧之地干了起來。每天來打面粉的人來了一批又一批,生意也還是說得過去。大孫子世富拖完了磚,就開始拖水泥、沙和鋼筋了。那邊請的巴東佬也開始打地基,熱之鬧之地干起來了。而且從世富開始拖磚的那一刻起,他也就沒在家里歇過。也不曉得他到底躲在甚么地方。很顯然,他是不敢面對家里人。也就是從那天吵架的那一刻起,孫子、孫媳們再沒有一個人下地了。地里的十幾畝苞谷就全靠了在金和言鳳嘿的嘿的往屋里背。在金和言鳳也都是老人了,他們壓得五水汗流,法三佬見了也心疼肚疼。本來小孫媳婦純芳是可以下地的,可她也在家里歪著,一時去加工廠幫幫忙,一時又拿起一把掃帚到處掃。而且掃過了她又陰陽怪氣地問法三佬:“爺爺,您說這世上最強大的是不是最弱小的,最弱小的是不是最強大的?”

“你甚么意思?”法三佬停了手里的活問。

“您看這柱子底下的灰。”純芳說,“每天我總要掃走一大堆。”

“有灰你就掃嘛。”

“可是我感覺奇怪呀,”純芳說,“您說這么粗的柱子該多大呀,可是它們卻被蟲尕子蛀成了這樣。像這樣蛀下去我怕它們總有一天會爛成灰,塌下來。”

法三佬沒說話,純芳就像個得意兒一樣,提著灰撮屁股一扭一扭地倒灰去了。法三佬知道,純芳的話里是有話的。她的意思是他們是小的,是弱的,但他們不服氣,他們總有一天會超過世富,所以言下之意是你們不要欺負我們。但這些意思話望著法三佬說甚么意思呢?她是在向他示威?還是想把他早點氣死?但法三佬不想多想,更不想生一肚子的氣。緊接著季節(jié)往深里走,莊稼就收割結束了,苞谷搬了回來,柿子叉了回來,小高粱砍了回來,瓜果摘了回來,就等把糧食打凈曬干裝倉了。大孫子世富也終于拖完了該拖的物質,接著就跑巴士拖客了。那邊做屋的事則承包給了巴東佬,他們也除完地基開始澆地梁了。也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一家人又開始坐在一起吃飯了。只是兩個孫子之間、兩個妯娌之間再沒有話說,他們誰也沒先提出分家的事。但可以看出來,他們心里都窩著火,懷著恨。法三佬、在金和言鳳也都啞著,裝著沒看見一樣。日子就這么過了下來。那邊古樹上的白果也落下了。法三佬去看了一下,果真是豐收了,地上鋪了厚厚的一層。德權一家人正歡天喜地地把白果往屋里撿,空氣里全是白果成熟后的那種酸味。只是現(xiàn)在法三佬沒心情與老大說話了。他覺得他的整個腦殼都是木的,身子也似乎沒先前活泛了,人一下子就蒼老了許多。法三佬知道,人是活的一個精神氣。精神氣是上天賦予的,體形是大地賦予的。現(xiàn)在娃子們突然不爭氣,讓他的天在一點點坍塌,他的體形也就一天天變形了。如果繼續(xù)這樣下去,法三佬不知道他到底會怎樣,是不是真的早把他氣死?再加上古樹那兒也被德權放了一大堆苞谷梗子。那梗子堆得有一樓高,法三佬也走不到古樹跟前去。這樣啞著的時候,法三佬就只好一遍一遍地喝茶。法三佬沒有其他的嗜好,不抽煙不喝酒,只喝一點釅茶。也只有釅茶的那種苦味在舌尖上巴著時,法三佬才稍微有一點感覺。沒想茶喝多了,晚上就害了人。人老了,火氣沒了,喝進去的茶水消化不了了,得一遍一遍地起來上茅室解小溲。這天下半夜法三佬起來解溲時,突然看見有個人正在世富的車下鼓搗著甚么。法三佬的心一下子就提緊了,大聲問了聲誰?那人立刻從車底下爬上來,說,噢,爺爺呀,是我,世貴。見是世貴,法三佬心里就稍稍停當了些,問他在車底下做甚事?世貴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沒做甚子,我在撒尿哩。說過,世貴就趕緊走向稻場坎邊,裝著在那里撒尿了。

法三佬覺得奇怪,一看世貴那慌里慌張的樣子就覺得有點不對頭。解完溲回來,世貴已經回去了,法三佬去車跟前看過,并沒有發(fā)現(xiàn)甚么異樣。世富的車一直是停在稻場里那棵桃樹下的,停了一二十年也沒有哪個在車下鼓搗過,世貴會鼓搗甚么呢?他會不會使壞?可是不管怎么想法三佬也想不明白,不管怎么說世貴不會使壞吧。兄弟之間再大的氣,他拿他的車出甚么氣呢?想不明白法三佬也就不想了,回家睡了。第二天早晨起來,世富早裝著客走了,一家人坐在一起吃早飯時也同往常一樣,沒多說一句話。吃過早飯,大家也都忙各自的去了。只是法三佬坐下再做背簍時,就總覺得心神不寧的,他不知道世富會不會出事。所以做一會兒篾貨就要抬起頭來向九灣峽谷里望一眼。這樣大約到上半天歇頭歇的時候,那邊就傳來了吵架的聲音。法三佬抬頭望去,發(fā)現(xiàn)是德權和德龍吵的。德龍和他的姑娘婆婆也拿了篾簍要來撿白果,說是白果荒了他們的田,他們得撿一些白果回去補他們的損失。德權不讓,就把他們的篾簍拿起來往德龍姑娘婆婆的腦殼上夼,德龍的姑娘婆婆就被他夼得倒在了地里。德龍一見,煩了,撿起個黃光石頭就要去砸德權。法三佬一見要出大拐,趕緊喊了在金、言鳳去幫忙。在金、言鳳、世貴和純芳從屋里出來向那邊跑,可是人沒跑到,德權就被一黃光石頭拍得長長地癱在地上了。勸好架,并把德權抬回家,寨子里就又安靜下來了。秋收后的寨子一安靜下來就如同死了一樣,一丁點聲音都聽不見,天啞著,地默著,就好像在醞釀著一場大的災難。所以法三佬望望天,看看地,心里就更是空落得不得主了。

果然沒錯,大約快到吃中飯的時候,突然有人氣喘巴吼地跑來說世富出事了,一車人翻下了九灣峽谷。拐了,出大拐了,果然是天塌了。九灣峽谷都是刀砍斧劈一樣的萬丈深淵,一車人從這些地方翻下去,哪還有生的可能,可能個個都摔得像稀柿子粑粑了。所以一聽這話,法三佬就呆了,癡了。家里所有的人也全呆了,癡了,但呆過癡過后,他們立刻又反應過來,發(fā)瘋一樣地朝著九灣峽谷沖去。法三佬也想去,可被在金和言鳳攔下了,說路太遠了,走不去。法三佬聽了勸,便在屋里等了下來。可是等著的時候,法三佬就再也安定不下來了,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急得搓腳捻手。可是不管他怎么搓腳捻手,去的人就是一直沒有回來。太陽偏西了沒回來,落山了還是沒回來,半夜了也同樣沒回來。屋里只剩下他一個人,他沒心思吃飯,也不敢睡,就點了香,坐在床前等待著消息。本來他還想同供著的那些“老爺兒”們說點甚么的,可他現(xiàn)在卻甚么也說不出。他知道,世富是被世貴害的。正如純芳所說,他們沒有世富強,現(xiàn)在他們卻成最強大的了,這個家再也沒有人與他們爭了。他不知道一家人怎么就成了這樣。天天看著的幾張臉,突然之間就覺得陌生了,一個個都變得不認識了。

正癡著這么想,突然聽外面嘈翻了天,法三佬以為是兒孫們回來了,沒想出來一看,并不是兒孫們回來了,而是古樹著了火。火是從堆的苞谷梗子那里開始燃的,燒著了古樹被蟲尕子蛀的地方,那火從樹心里開始燃,火焰一直燒上巔,映紅了半邊天。很顯然,這是有人故意放的火。德龍的苞谷梗子一直都堆在那兒,堆了幾十年了沒著火,怎么突然之間起火了呢?寨子里的人全出動了,可因為火太大,太高,沒人敢救。大火燃燒的轟響聲就像天崩地裂,壓住了所有呼叫的聲音,哭嚎的聲音,哀叫的聲音。接著有些樹枝開始往下塌了,人們便開始往后退,因為大家都知道,接著該是整棵古樹倒塌下來。看著老大一點點地化成灰燼,一點點地倒塌,法三佬徹底絕望了,他失聲叫喊了一聲天啦,立刻就覺得他心里原來堅守的東西徹底倒塌了,天崩了,地裂了。所以當人們往回撤的時候,法三佬也只能本能地隨著人們往回撤。只是在撤的時候,法三佬嘴里還在喃喃地說幾千年的生命他們都敢動,這天底下還有甚么東西他們不敢動呢?

第二天,兒孫們回來就發(fā)現(xiàn)法三佬死了。只是死的時候,他的裝老衣穿得好好的,人長長地癱在床上。而且奇怪的是,法三佬既沒喝藥,也非上吊,算是無疾而終。從那以后,子良園就失去了古老的風景。

責任編輯 趙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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