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笑泉,1978年出生于湖南隆回。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八屆高研班學員,文學湘軍“五少將”之一。出版有長篇小說《銀行檔案》,小說集《憤怒青年》。另有中篇小說《憤怒青年》由法國“橄欖樹”出版社翻譯出版單行本。獲《當代》文學獎、湖南青年文學獎。現居邵陽。
面對何飛提出的離婚要求,三十歲的曹建紅就像一名遭到突然襲擊的新兵,茫然失措。過了好一會,她才擠出一句,為什么?
何飛不做聲,只是冷冷地瞅了她一眼,然后點燃一根煙。這是極品“白沙”,零售價一包一百元。上個星期,曹建紅通過在煙草公司工作的朋友,以批發價買了一整條。單單是因為這條煙,曹建紅都覺得何飛不可能跟她離婚。但眼前這個神態決絕的男人就是她丈夫,他剛才所說的也不是夢話。看著煙霧掩映著的這張臉,曹建紅陡然感到異常陌生。但這只是一瞬間的感覺。當煙霧淡去,這張臉又變得熟悉起來。從戀愛到結婚到婚后生活,這張臉伴隨了她整整八年。曹建紅感到又痛心又委屈,但自尊心像道堤壩一樣,堵住了她內心上漲的淚水。她說,早就講好的,你什么時候想要孩子,我們就去領養一個。你為什么……
根本不是這個原因。你有免疫性不孕,結婚只半年就檢查出來了。要是因為這個,我早就跟你離婚了。你也曉得,有沒有小孩,我無所謂。
那你是因為什么?
何飛欲言又止,看了她一眼,眼神中流露出厭煩,還有一些憐憫。曹建紅這才憤怒起來。
你這樣看我干什么,你憑什么這樣看我?好像在看街上的叫花子一樣。我掙的錢又不比你少,家庭條件也不比你差。你是大專生,我也是中專生,又不是沒文化的人。你摸摸自己的良心想想,這么多年來,家務事我哪一樣要你操過心?我對你的父母比對自己的父母還好。我為的是什么……
見曹建紅終于流下淚來,何飛嘆了口氣,說,我又沒講你做錯什么。
原來你也曉得。那你講,你為什么要跟我離婚?
見何飛半晌不說話,曹建紅冷笑一聲,說,我曉得了,你在外面找了野女人。
何飛仍然不做聲,目光粘在茶幾上。曹建紅愈加感到正義在自己這邊,昂起頭說,你們男人,就喜歡偷別人的女人。
何飛猛然抬起頭,說,你講什么?
見他的眼睛中有刀光閃動,曹建紅感到有些害怕,但還是大聲說,我有什么講什么。我又沒偷過人,我就敢講。
你去偷人,只怕沒人肯要。
巨大的屈辱感像桶冰水一樣把曹建紅從頭到腳淋了個透濕,身子禁不住抖了起來,過了好一陣才止住,然后她嘶啞著嗓子說,離就離,世界上比你好的男人多的是。
這邊的房子歸你,地稅局的房子歸我。存折上的錢你可多拿些,六四開要得么?
我一分錢也不多拿。我又不是那種靠男人養活的女人。
那也要得。
見何飛的語氣透著無法掩飾的輕松,曹建紅的怒氣更甚,幾乎把腦袋里的每一個細胞都脹滿,以至于根本沒去盤算這樣做是否吃了虧。她唯一所想的,就是不能在這個狼心狗肺的家伙面前失掉尊嚴。當何飛提出明天就去辦離婚手續、并且先不要告訴雙方的父母姊妹時,曹建紅只說了兩個字:要得,然后快步走到臥室里,重重地把門一摔,再打上倒鎖。
把枕頭都哭濕了后,曹建紅才略為清醒了一點。何飛的那句話,仍然像刀子一樣插在她心頭。疼痛感鞭打著她的每根神經。這么多年來,自己規規矩矩做人,在單位上連句玩笑都不輕易和男同事開的,生怕惹出什么閑話,沒想到換來的卻是這樣一句評價:你去偷人,只怕沒人肯要。她在心里冷笑道,你又是什么貨色?身高不到一米七,是個二級殘廢。又瘦得像根竹竿。還有腳臭,熏得蒼蠅蚊子都落下來。哪個女的又會當真喜歡上你?只有我當初瞎了眼,肯和你談戀愛。我真是傻。其實早該看出來了。這大半年中午經常不回來,說什么工作任務重,在單位吃飯省時間。換做是別的女人,早就去查崗了。只有我傻,那么信你的話,還怕你累垮了身體,想著法子給你燉補品吃。越想她心里越堵。這時她倒希望何飛來敲門,那樣就可以痛痛快快地把這些話倒出來,讓這個沒良心的家伙狠狠地羞愧一回。但臥室的門靜寂如庵堂里的老尼姑。客廳里也沒腳步聲傳來。曹建紅禁不住揣測何飛是不是出去了,是不是又去會那個女人了。緊接著她對自己感到憤怒起來:他出去不出去,會不會女人關你什么事?反正明天就要離了,離了就一點關系都沒有了。這種豬狗不如的家伙,根本不值得去為他操心。想到離婚,曹建紅明白,何飛的父母是會堅決反對的。就算離了,也會逼著他跟自己復婚的。到那時,就要讓這個家伙看看,到底是誰不要誰。想到此處,她仿佛看到何飛站在面前,低聲下氣地求自己原諒他,像極了一只癩皮狗,胸中的憋悶便瀉去了一小半,人也精神了些。但何飛的那句話仍然像塊石頭壓在心上。沒人肯要。我年輕的時候,追我的可不止你何飛一個。怎么就變成沒人肯要了?曹建紅越想越不服氣。她從床上爬起來,來到穿衣鏡前。鏡子中的女人怎么說也是五官端正,就算個子矮了一點,腰身粗了一點,皮膚黑了一點,也不至于沒人要啊。何況自己在國土局工作,這樣的好單位現在打著燈籠都難找。你何飛的地稅局也不見得就比國土局好。你找的那個野女人說不定就是哪個破產企業的下崗女工。跟我離婚,到頭來只怕所有的人都要笑你,到時看你還怎么做人!曹建紅越想越覺得自己勝券在握。她甚至已經在考慮要不要復婚的問題。最后她決定,就算同意復,也要把姓何的好好磨上一陣,讓他后半輩子老老實實跟自己過日子。
離婚手續辦理得簡單,倒讓曹建紅滿意。不用單位開證明,兩個人帶上結婚證、戶籍本、身份證和離婚協議書,進了區民政局婚姻登記處后,不到二十分鐘,就把手續給辦了。辦理人員是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姑娘,不問原因也不做勸解,一臉漠然,仿佛是在給兩只羊辦理分離手續。雖然不希望她問來問去,但這種態度,未免讓曹建紅覺得這姑娘太沒人情味,臨走時忿忿地剔了她一眼。這一眼卻剔了個空,因為姑娘的視線已經轉移到排在后面的那對年輕人身上——他們正準備辦理結婚登記。走出登記處后,何飛斜著眼對曹建紅說了句,我先行了,晚上再到你那拿衣服,然后匆匆離去,仿佛一刻也不愿意在她身邊多呆。曹建紅不禁氣憤,懊悔在辦手續前就把錢分了。早曉得何飛無情無義到這個地步,別說五五分,六四開也不得肯的。盡管樓道里有人聲飄蕩,但曹建紅覺得滿世界只剩下自己一個人,凄涼得直想蹲在地上大哭一場。直到她想起還有父母姊妹在,心里才覺得暖和了一點,挪動步子向樓下走去。
曹建紅住的是國土局前年集資修建的房子。名為集資,實為變相的福利分房,一百三十平米的房子,只花了六萬塊錢。何飛在地稅局那邊有套兩室兩廳的房子,結婚時分的,搬到這邊后一直空著——雙方父母的居住條件都很好,沒必要搬過去填空。單位又明令不得出租。有同事想買,但何飛覺得并不缺錢用,倒不如放在那里保值——現在何飛拎著兩大箱衣物,又準備回到他的兩室兩廳。因為是深夜,他的腳步聲在樓梯間顯得格外響,每一聲都敲打著曹建紅的神經。坐在沙發上,守著這顯得異常空曠的兩室兩廳,曹建紅的眼淚噴涌了出來。她怕人聽到,就算是在自己的房子里,也不敢放聲大哭,只是時斷時續地發出哽咽之聲,如同冰層下一條傷心而壓抑的河流。
第二天上午,因為不是報銷發票的日子,也沒到發工資的時候,曹建紅這個出納無事可做,又不想說話,只好拿了份《昭市日報》消磨時光。坐在對面的會計章敏屢屢想和她對接上目光,但曹建紅的目光始終粘在日報的文學副刊版上,仿佛突然之間成為了虔誠的文學愛好者。過了十多分鐘后,章敏實在忍不住了,仗著和她關系不錯,單刀直入,說,昨天晚上我看見何飛在門口打的,還提了兩個箱子。他是不是出差去了?
本想暫時瞞著單位上的人,不防這么快就暴露了,曹建紅的心猛跳了一下,竟不敢抬起頭來,只是含糊地嗯了一聲。
章敏卻不放過她,說,我們兩姐妹有什么不好講的?實話告訴我,是不是鬧矛盾了?
曹建紅這才抬起頭來,眼睛已經紅了。她啞著嗓子說,我過段時間再跟你講。
見她如此,章敏連忙說好,過一會她又發了句感慨,男人哪,都不是什么好東西。
這是章敏常發的感慨。以前曹建紅總有點不以為然,覺得章敏把個別現象擴大化了。現在聽在耳中,卻覺得正確無比,無比正確。章敏的男人高大倜儻,又在司法局當了個小官,時有緋聞,倒也讓人覺得正常。何飛其貌不揚,性格內向,是公認的老實男人,在地稅局又是普通職工,沒想到也搞出了婚外戀。看來男人確實不是什么好東西。抬頭瞟了一眼章敏,見她燙發修眉,蠻不在乎的樣子,曹建紅不禁心生欽佩。章敏的男人常常晚歸甚至不歸,她就讓孩子在家做作業,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去舞廳跳到夜色深沉,霓虹闌珊方才回家。她男人指責她不顧家,章敏卻豎起兩道柳葉眉,說要顧就兩個人一起顧,你不顧家我也不會顧,并聲明自己只是跳舞而已,光明正大,不像某個人,不曉得在外面干些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她男人無言以對,加之奉行的又是“家里紅旗不倒,家外彩旗飄飄”的路線方針,只要章敏不鬧出什么實打實的故事,也就由她去。跳舞之外,章敏也確實沒發生過什么故事,饒是如此,單位里還是有不少女人在背后講她閑話。曹建紅喜歡章敏的直率,但對她不管家這一點,倒有些腹誹。現在連這腹誹也沒有了。她覺得做女人就應該這樣,不然會讓男人欺負死。自己就吃虧在太老實,太保守,結果落了個這樣的下場。想起自己一心要做個傳統女人,對美容美發QQ交友等等時尚潮流一概置身事外,最后卻被自己男人認為沒人會要,曹建紅心里不禁泛起一陣苦水,連舌頭都發苦,卻只能緊閉著嘴唇,不能把這苦水痛痛快快地倒出來。
接下來事情的發展完全出乎曹建紅的預料。父母知道此事后,非但不安慰她,反而認為不跟他們商量就離了婚,簡直是存心要讓他們顏面掃地。父親嚴厲地指出,曹家的女人,從你曾祖奶奶算起,那可都是從一而終的。像你這樣不能生育的,要放在舊社會,早就會被休了。何飛還跟你過了這么多年,這樣的男人你不把他抓緊,還要離婚,真的是糊涂啊!姐姐和妹妹則罵她傻得沒邊,認為就算要離,至少也要鬧個一年半載,讓何飛身名掃地,至于錢,那是一分也不能給的。他們口水四濺了半天,倒沒幾句是譴責何飛的。曹建紅很想問問他們,到底是在替誰說話。但她心涼得連說話的欲望都沒有了,抹干眼淚回到自己的家。現在她只有指望公婆來主持公道了。但等了半個月,連個電話都沒等來。最后曹建紅總算想明白了:何飛之所以如此決絕,估計早就摸清了他父母的真實想法。不過她并不恨這兩個老人,因為自己不能生育,這么多年來他們沒有公然慫恿何飛離婚,已經算是非常包容了。現在連自己的父母都不安慰自己,他們沒有表示,曹建紅想得通。但把一切都想通之后,曹建紅發現自己原來是生活在一個大冰窖里,感到了那種透骨的冷。如果不是還有章敏在勸慰她,曹建紅覺得自己說不定會被活活凍死。
章敏是劃燃了一根火柴,要把曹建紅引出這個黑暗的冰窖。她直截了當地說,你跟我去跳舞吧,舞廳里的男人大把大把的,比何飛好的人多得是。跳完了,就散伙。如果覺得合適,還可以再跳,再發展。曹建紅對舞廳的印象是從電視中得來的,想到要和陌生的男人摟摟抱抱,她就覺得頭皮發麻,遂搖搖頭。章敏急了,把臉一板,說,你曉得何飛在外面怎么講你的嗎?
怎么講?
他講,曹建紅什么都好,就是沒味。
他也曉得我好嘍。
哎呀,你真是個木腦殼。他講這句話的意思不是夸你好,重點是落在后面那句話。
曹建紅直視著章敏,沒有神采的眼睛里透著茫然。見她如此,章敏又心痛又氣憤,咬咬牙說,你曉得何飛還講了你什么?
講了什么?
我講出來你不要生氣。
我不生氣。
我也是聽別人傳的。他講,曹建紅在床上就像塊木頭,連姿勢都不肯換一種。
過了十多秒鐘,曹建紅才悟清這句話,臉頓時紅得像火爐。
這種人講的話,你只當是瘋狗在叫,千萬莫放到心上去。
曹建紅咬著牙,渾身發顫,過了好半天,才迸出一句,這個剁腦殼的,他為什么要這樣講我?然后失聲痛哭起來。
等她哭累了,章敏勸她上床休息。臨走時說了句,你想一想,為這樣的男人氣壞了身子,劃算么?
這話,只在曹建紅耳朵里打了個轉,就飄了出去。她沒有去床上,而是倒在沙發上,想過去的事情。她很清楚地記得那天夜里,何飛要自己換種姿勢,他要從后面來,自己很憤怒地說了句,我又不是狗。難道就因為自己不肯學狗,他就不要自己了?難道要女人肯學狗,才叫有味?她想得心里都快爆炸了,還是想不通。也不知過了多久,便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在夢中她見到何飛又出現在家中,和一個非人非狗的東西在床上做愛。那東西長著女人的臉,母狗的身子。何飛通體赤裸,從后面操它,一邊操一邊還扭過頭來對站在床邊的曹建紅冷笑。那東西也轉過頭來,嘴唇鮮紅得像在淌血,露出邪異的笑容。她嚇得轉身就跑,卻怎么也打不開客廳的門。那兩個家伙也跟著到了客廳里,都跪在地上,一前一后,一邊做愛一邊向她逼近,嘴中都呲出了獠牙。曹建紅大叫起來,頓時醒了過來,發現自己一身冷汗。客廳的燈灑下凄清的光,她下意識地往臥室看去。那里黑黑的,沒什么動靜。曹建紅又哭了起來。
過了兩天,曹建紅到菜市場買好夠吃一個星期的菜,費力地拎著個大籃子走出來,便看到何飛和他的新歡從面前經過。那女人跟何飛一樣,瘦瘦的;二十出頭的樣子,五官長得并不精致,嘴巴還有點尖,渾身上下透著股風騷味。曹建紅已聽說了,這女人是小市民家庭出身,就住在大祥坪邊上;沒有正式工作,天天在外面耍。本以為起碼是個小家碧玉的模樣,沒想到整個就是一破鞋的式樣。自己竟被這樣一個女人搶去了丈夫,曹建紅覺得不可思議,同時也把何飛徹底看輕了。更讓她感到悲哀的是,何飛攬著這女人的腰,臉幾乎貼著臉,有說有笑,似乎整條大街上只剩下他們兩個。自己和他從談戀愛到結婚也有十年了,都沒這樣當眾親熱過。看著他們的背影,曹建紅在心里罵了句,不要臉!然后昂起頭,把胸脯挺了起來。
章敏再度去勸曹建紅跟她學跳舞的時候,又準備了一套說辭。這套說辭本可以在《演講與口才》上發表,甚至還可以為女權主義著作所引用,但還來不及展示,曹建紅就點頭答應了。她另外還提了個要求:得先在家里把基本舞步學會。生怕她反悔,章敏連忙應承。接下來的一個星期,章敏就在曹建紅家里舉辦了一個短期舞蹈訓練班,每天晚上都訓練到十一點鐘。她肯犧牲這么多時間,一是同情曹建紅,二是也想培養個鐵桿舞伴——單位里的女同事,都不太愿意跟她結伴去舞廳。教跳舞的教得認真,學跳舞的學得專心,盡管曹建紅腰粗腿短,節奏感也不是很好,但個把星期下來,幾種基本舞步還是掌握了。首次去舞廳實踐的那天,章敏叮囑曹建紅打扮一下。但在樓下會面時,發現她除了把頭發梳理了一遍外,既沒有化妝,衣服也還是一貫的灰藍色。章敏嘆了口氣,沒說什么,就領著她奔赴舞場。
“藍月亮”舞廳設在承平路邊一棟五層白色大樓里,緊挨著市勞動局,離國土局只有一里來路。底層是賣服裝的商場,二層是“湘里人家”餐館,舞廳在第三層。再想往上走,便有鐵門阻攔。只有上面的住戶們才有鑰匙開啟。看到舞廳門口垂掛的猩紅色簾布時,曹建紅就像一只走到森林邊的家禽,內心騰起一陣恐慌。章敏掏出月卡讓看門人劃去兩小格后,正要往里走,卻感覺身邊空了一塊,回頭一看,曹建紅站在兩米開外,躊躇不前。她蹙起黑得像漆上去的眉毛,一邊嚷,你還怕什么呀,一邊上前拉住她的胳膊,把她硬拖了進去。還沒到正式開場的時候,廳頂只亮著邊緣吊頂部分的小燈。輕柔的音樂像絲綢帶一樣在飄來飄去。曹建紅沒有去辨認樂曲的節奏是慢三還是慢四,她被臨街墻面上鑲嵌著的一塊落地鏡給吸引住了。那塊鏡子大約有三米高,兩米長,像一口藍色的小池塘橫立在墻上。有幾個人在這口塘前顧盼流連,讓自己嫻熟或者生硬的舞姿映在藍色的水波上。曹建紅覺得這一幕很美,不知不覺就走到鏡子前。她看到鏡子中的自己比平常要顯得修長輕盈,頓時有一種想隨著樂曲起舞的沖動。注視著她的表情,章敏含笑說,別急,等一下有你跳的。
我哪里急了,跳不跳我都無所謂。
章敏只是笑,目光和快步走過來的一個男人對接上了。那人大約四十出頭,身材魁梧,西裝革履,頭發梳得一絲不茍,油然生光。
小章,你來得這么早?
哪有你積極。
今天你比我積極。
總要比你積極一次兩次吧。這是我們單位的曹建紅。這是老王,號稱舞霸。
曹建紅矜持地一笑。老王瞟了她一眼后,只是略略點點頭,目光便又粘到章敏臉上,說還沒開場,先到那邊茶座喝點飲料。
章敏看著曹建紅。曹建紅說,你去嘍,我在這里看他們練舞。
章敏便對老王說,反正快開場了,我們兩個還是在這里站一下好了。
老王表情頓時有些訕訕的,卻仍不肯走,有一搭沒一搭地粘著章敏說話。曹建紅背對著他,卻能從鏡子里看到他上身前傾,把頭降低到和章敏差不多平行的角度,顯出很親密的樣子。章敏身體微微后仰,盡量和他拉開距離,不過嘴里還是有說有笑。曹建紅覺得自己像個局外人,頓覺有些煩躁,心想,怎么還不開場啊?再不開場我就走了。
但不管她怎么煩躁,舞廳也要到八點鐘才準時開場,曹建紅只好把注意力轉移到那幾個練舞的人身上。前面幾步遠的地方,有個瘦小的中年婦女,正在對著鏡子練習舞步。她雙手環抱著空氣,神情專注,身子有節奏地起伏著,和鏡中的另一個她翩然共舞。看著她臉上閃爍著一種陶醉的光芒,曹建紅覺得又感動又悲哀。她想,孤獨的女人,也只有自己和自己跳舞。
怕曹建紅被冷落了,章敏側過身來,見她老盯著那女人,便附在她耳邊小聲說,你猜她多少歲了?
大概四十出頭。
快五十了。
曹建紅扭頭看著章敏,有些不敢相信。
看不出吧?告訴你,跳舞可以讓人年輕。她四十歲死了老公,一直找不到合適的。也不打麻將,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過年那幾天,天天夜里都來跳舞。男的不跟她跳,她就跟女的跳。
曹建紅眼睛有點發酸。她明白了,舞廳并非她想象的那樣單純是尋歡作樂的場所,它還是一些不幸的女人逃避悲傷的地方。自己,這個中年婦女,甚至還包括章敏,其實都是被不幸驅趕到這里來的。這是她們共同的避難所。當舞廳的霓虹球陡然睜開眼睛時,曹建紅看著這個光和影旋動不息的小世界,開始對它有了幾分認同。
前兩支舞曲章敏都拒絕了老王的邀請,帶著曹建紅跳。讓章敏感到驚喜的是,曹建紅保持了在家里練習時的狀態,并沒有像許多初進舞場的人那樣,緊張得身體僵硬,步法凌亂。當第二支舞曲結束,在靠墻的長凳上坐下后,章敏說,你現在可以跟別人跳了。
曹建紅小聲說,我這水平,要得么?
你已經跳得可以了。不認得的男的不敢來請你跳,一般都是跳熟了的,萬一忘記步法,你跟著轉也不會錯。
曹建紅嗯了一聲,想到下一曲就要跟陌生的男人跳舞,心里就緊張,同時還有一點興奮。短暫的間歇時間一滑就過去了,第三曲響了起來,是倫巴。早已窺伺在一旁的老王擁著章敏步入舞池。曹建紅對老王有些反感,但還是承認他跳得好。倫巴本是交誼舞中步法最簡單的,卻被他跳出一些花樣來。章敏的配合也是天衣無縫。兩個人像對蝴蝶在光影的波動中飄飛。曹建紅想,我要是跳得有章敏一半好,也就心滿意足了。她這時甚至期待有人來邀請她。每當有男人的目光殺過來時,曹建紅呼吸就有些緊張。但那些男人瞅了她兩眼后,都走了過去。起初曹建紅想,你不請就不請,有什么了不起!我還不想跟你跳呢。但當坐在附近的女人們紛紛被人引入舞池時,曹建紅就有些坐不住了。這時哪怕是個看不入眼的男人來請她,她也會答應,不為別的,只為逃避無人邀請的羞辱。但一曲終了,這種羞辱還是落在了她頭上。當章敏向她走過來時,曹建紅臉上一陣發燒,甚至不敢和她對視。
跳了沒有?
沒有。
沒關系,你是生面孔,別人還不太敢請你跳。
曹建紅笑了一下。她希望章敏能跟她多說一會兒話,以讓更多的人看到,自己并非那么孤獨。然而上下舞曲的間歇,短得就像一個休止符。章敏接受了另一個男人的邀請,跳起了神采飛揚的華爾茲。那個男人顯然也是高手,兩人合成一道清泉在舞廳里暢快地流瀉。老王眉頭擰得很緊,看了一會,便邀請了坐在右邊的一個女人下了舞池。曹建紅感到一陣失落,緊接著在心里對自己說,他不邀請你還好些,稀罕這樣的人做什么?把頭昂起來,她臉上努力現出高傲的神情。有幾個男人不經意間掃了她一眼,都覺得詫異,不明白這個像段粗短木樁一樣的女人在跟誰賭氣。眼見舞池里的空白一方方地減少,連那個快五十歲的老女人也有了男舞伴,終于,滿池都是旋舞的人影,而身邊的長凳顯得異常的空曠,曹建紅的心上又被插上了一根刺。
見曹建紅沒人邀請,章敏便又跟她跳了一曲。感覺像是接受了某種施舍一樣,曹建紅半是感激半是羞惱,只有板著臉來掩飾。當章敏建議她去請男的跳時,曹建紅像是受到刺激一樣斷然說,我才不去請呢,羞死了。
見她變得有點神經質,章敏只有閉上嘴。兩人默默地跳完剩下的樂曲。
盯著章敏的男人實在不少,所以在接下來的舞曲中,曹建紅只能坐在冷板凳上,展覽著自己的孤獨。她覺得自己像是騎在一段木頭上,在大水中無助地漂泊。這時只要有手伸過來,不管它的主人是老是少,是俊是丑,她都會懷著感激立刻握住它,緊緊地握住不放。然而樂曲聲如大水漲過了一場又一場,她卻始終孤零零地騎在木頭上。她也考慮過偷偷溜走。但想起章敏不辭勞苦地教了自己個把星期,想到她的熱心和善意,曹建紅實在做不出。她只好坐著,眼睜睜地看著一根又一根的刺插在心上,看著心頭無聲地淌著血。就在她快要麻木的時候,曲終人散,章敏帶著疲憊而滿足的神態向她走了過來。
在回家的路上,曹建紅一直不愿意說話。章敏也不知道怎么打破這難堪的沉默,因為她覺得怎么說都有可能傷害到曹建紅。路燈把她們的影子拉得長長的,時而交織在一起,時而又分開,更多的時候是在碰撞。快走到單位門口的時候,章敏說,我好像從沒見你化過妝。
我要化妝做什么?
曹建紅甩出這句話后,章敏立刻后悔說了那句話,而曹建紅也后悔自己語氣太硬。兩個人小心翼翼地走著,似乎夾在她們中間的空氣凝固成了瓷器,一不小心就會被擠碎。走到章敏住的單元樓下,兩人道別的時候,語調客氣得竟像是仇人。
接下來的幾天,章敏都發出了跳舞邀請,曹建紅都找借口推掉了,章敏也沒有再相勸,仿佛邀請只是例行公事,表明她們的關系正常。其實相對于單位的其他同事而言,她和曹建紅的關系最為正常。曹建紅幾乎不跟別的同事來往了。本來家里就她一個人,完全可以到單位食堂吃飯。但為了避免跟同事們接觸,她寧可辛苦一點,一天三餐,都是自己動手。走在路上,她也總是低著頭,目光不跟別人搭橋。然而哪怕是坐在財務科里,她也仿佛能聽到上下左右的科室里都有人在竊竊私語,所議論的都是何飛的那句話:沒人肯要。這些聲音像螞蟻咬噬著她的神經,當她打起精神認真清理時,又全都迅速消失于寂然之中,仿佛根本不曾存在過,存在的,是坐在對面的章敏,存在的只是章敏知道她去跳舞卻沒有男人邀請的事實。章敏會不會把這事說出去呢?曹建紅能肯定她不會。然而她坐在對面,就是無形中時時刻刻在向自己提示這一事實。曹建紅只有不斷地在心里否認:怎么會沒有男人邀請呢?我是有文化的人,單位又好,只有三十歲,比很多女人條件都好,怎么會沒男人注意呢?我在舞廳里是生面孔,有些男人膽小,不敢來邀請。不是沒有男人愿意邀請……她很想把這段論證說給章敏聽,但這樣做等于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曹建紅心里憋得再慌也明白不能說。經過許多次內心的折騰后,她想明白了:得再去舞廳一次,用事實來證明。
做出這個決定后,曹建紅并沒有立刻付諸行動,因為她不想跟章敏一起去。但章敏幾乎每晚都泡在舞廳,自己單獨去,很容易被她撞上。去別的舞廳吧,她又不知道昭市還有些什么舞廳,在哪些地方,門往哪開。向熟人打聽吧,又不好意思。這事便一直吊著。每天晚上曹建紅就在自家的客廳里,在想象的音樂聲中,溫習著各種基本舞步。直到星期五的下午,章敏提前下班,說是回娘家去玩兩天。曹建紅心里一陣欣喜,因為章敏的娘家在飛龍縣,離昭市有一個小時的車程。她嘴角露出微笑,要章敏好好玩,語氣里透著近日來少有的溫馨。見她情緒終于解凍了,章敏也很高興,揮揮手說,回來再找你玩,然后一扭身,灑脫地走了出去。
下班后,曹建紅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先打的去了本市最大的超市“步步升”。在一樓的化妝品柜臺,她買了口紅和眉筆。柜臺里還陳列著別的化妝品,五花八門,但那些都超出了曹建紅的知識范圍,讓她感到恐慌。她生硬地拒絕了售貨小姐的熱情推薦,急急地到收銀臺付了錢,把東西塞進挎包里,掉頭就走,生怕被熟人看到她在離婚后竟破天荒地買起了化妝品。她對化妝品的疏遠源自嚴厲的家教。從她小時候起,父母就對女兒們的愛美天性抱著警惕之心,他們所崇尚的乃是五六十年代的樸素裝扮,一切多余的修飾,在他們眼里,顯然都屬于小資產階級情調。曹建紅清楚地記得上小學四年級時,一個要好的女同學送了她條紅綢帶,并幫她在馬尾發上扎了個蝴蝶結。當她帶著這個蝴蝶結回到家里時,卻迎來了一場審判。紅綢帶的來源調查清楚后,它就從曹建紅的頭上被拉下來,在鋒利的剪刀下化成了碎片。曹建紅大哭一場后,把這些美麗的碎片埋在心里,從此徹底馴服于父母的審美觀。甚至結婚那天,她也只是讓化妝師簡單地打理了一下。坐在出租車上,回想起這一切,曹建紅突然醒悟到,自己從來就沒好好享受過女性獨有的樂趣,真是太虧了。
曹建紅所謂的打扮,就是把眉毛描黑一點,把嘴唇涂紅一些,再換上件紅色的女式西裝。饒是如此,在天完全落黑之前,她還不敢走出去,怕被人看見自己臉上的變化。直到八點鐘,借著夜色的掩護,她才勇敢地沖出家門。一路上曹建紅盡量避開路燈光,在陰影中穿行。經過傳達室時,她三步并做兩步,仿佛門外有輛急需出發的車在等著她。見一向舉止拘謹的曹建紅突然施展出“凌波微步”,守門的陳胖子詫異良久,盯著她的背影,直到目送她上了輛出租車,才把視線重新投向電視上正放映的《天龍八部》。
瞅見舞廳那塊猩紅色簾布時,曹建紅腿有點軟,幾乎想退縮。但一想到這次前來跳舞的重大意義,她咬咬牙,把胸脯一挺,昂然前行,卻被守門的女人給攔住了。看著這個女人燙得波濤洶涌的頭發,曹建紅愣了一下,隨即醒悟到自己還沒買票,頓時臉上一陣發燒。掏錢的時候,她覺得這女人老盯著自己的臉看,心里慌慌的。偏偏就還沒搜出零錢,只好拿出張十元票讓她找。這女人懶洋洋地找完錢,撕了票,又在她臉上剔了一眼。曹建紅更加發虛,在心里嘀咕道,看什么看,沒見過別人化妝啊?自己臉上還不是涂得像個猴子屁股一樣。
舞廳里已是人影幢幢。沒有了章敏的護駕,曹建紅慌亂得連坐在哪里都不知道。她習慣性地往鏡子前擠去,好不容易挨到了那地方,卻被旋轉而來的一對舞伴沖到邊上。因為是自己違規走在舞池中,所以曹建紅被撞得一點脾氣都沒有。她就勢在鏡子邊的長凳上坐下,雙膝并攏,雙手平放在大腿上,低頭看著舞池的地面。那里有數不清的腳如同急流中的落葉飄忽不定。再也不敢像上次那樣昂著頭擺出一臉傲氣,曹建紅盡量保持著謙恭的神態,看上去像個想參加文藝表演的小學生正等待著老師的挑選。當一曲奏畢、人們紛紛回到座位上來的時候,她連呼吸都開始有點緊張了。感覺到有些目光落在自己臉上,但曹建紅不敢抬頭去確認,怕到頭來又是一場空。她只是努力維持著溫和的表情,努力到面部肌肉竟有點不受控制。第二支舞曲又響了起來,曹建紅看著身邊的人陸續步入池中,一種落到冰水里的感覺漸漸升了上來,一個念頭像水怪從冰水中冒了出來:我怕真的是沒人要!這頭水怪面目猙獰體格強大,曹建紅已無法否認它的存在。就在她打算放棄努力的時候,有個聲音在耳邊響起:美女,能請你跳舞么?
曹建紅抬起頭來,看著眼前這個矮瘦的男人,又瞟了瞟旁邊,一臉惶惑。她不知道美女剛成為一種流行的稱呼,可以用來統稱一切女人。她想這個男人大概是在叫別人吧,但旁邊又沒有人。等她確定了這個男人所稱的美女就是自己時,羞澀地一笑,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當被這個男人擁入舞池時,曹建紅幾乎有些眩暈,忘記了步法。好在這男人舞步嫻熟,經驗豐富,慢慢地把她導入慢四輕柔曼妙的節奏中。定下神來后,曹建紅鼓起勇氣打量了一下眼前跟自己貼得如此之近的陌生男人。呈現在面前的是張絲瓜臉;小眼睛,頭發往后梳成大背頭;年齡則難以確定,可能有四十歲,也可能只有三十歲。盡管他其貌不揚,甚至有些猥瑣,但曹建紅還是對他懷有好感。當這個男人詢問她的姓氏職業時,曹建紅一五一十地做了回答,答案準確得如同在填檔案。這個男人也做了自我介紹,姓錢,做煙酒批發的。兩人互相交了底不久,一曲就結束了。錢老板說了聲謝謝,把她送到座位上。覺得錢老板有紳士風度,曹建紅對他的好感又增添了幾分。
接下來的倫巴,錢老板又邀請她跳,跳完后,便請她去喝飲料。不忍拂他的好意,曹建紅跟著他走。錢老板沒有進茶座,而是走入茶座旁的一道小門。門里面縱深挖出一塊二十平方米不到的空間,隔成三個微型包廂。錢老板低頭走進中間那個包廂。曹建紅微覺不妥,但又不好意思抽身而退,只有跟了進去。這個包廂的設置有點特別:沒有桌子,正對門靠墻處橫著一張假皮沙發。兩邊側墻都釘了一塊木板,像手伸在沙發兩邊扶手上方,用來放置茶水飲料。沙發右上方亮著盞小燈,發出幽幽的桃紅色的光。見到如此布置,曹建紅更加覺得不安。但錢老板一邊很客氣地請她坐下一邊落了座,曹建紅不忍心讓他難堪,只有坐下,盡量往扶手邊靠。好在錢老板并沒有貼過來,而是悠閑地翹起了二郎腿,并問她自己可不可以抽根煙。何飛以前可從來沒這樣問過,想什么時候抽就什么時候抽。心里的不安頓時被錢老板的紳士風度抹去了,曹建紅笑著點點頭。服務生探進半個身子來,問他們點什么飲料。錢老板口氣輕快地說,美女點什么我就喝什么。
曹建紅又忍不住笑了下,給自己點了瓶椰奶,給錢老板點了瓶“紅牛”。服務生端上飲料后,錢老板數了他五十元錢。服務生接過后,瞅了曹建紅一眼,退了出去,把門拉嚴。覺得他那一眼怪怪的,曹建紅有些生氣。錢老板替曹建紅打開飲料,遞了過來。曹建紅一邊接過,一邊問,這里的飲料怎么這樣貴?
還有包廂費算在里面。
那還不如在外面的茶座喝。又便宜,空氣也比這里好一些。
你很會打算,做你的老公肯定很幸福。
頓時有百般滋味涌上心頭,曹建紅一時說不出話來,怔怔地看著腳下。直到她感覺到被錢老板摟住時,才回過神來,手里的飲料掉在地上,淌出一汪純白。
錢老板,你別這樣!
出來玩,還怕什么羞嘍?
你放手!
錢老板箍得更緊,嘴巴直往她臉上湊。曹建紅一急,伸手就是一嘴巴,抽得脆響。錢老板愣了一下,隨即破口大罵:你板什么翹嘍?連妝都不會化,老子看上你是你的福氣。
曹建紅又羞又惱,幾乎要哭出來。感到身體一下被抽空了,她沒有絲毫的力氣跟這個男人對罵。站起來,拉開門,曹建紅跌跌撞撞地跑出包廂。錢老板的罵聲兀自像機關槍一樣在后面追襲:爛麻屁。假正經。豬血李子……每一聲咒罵都如子彈般尖銳冷硬,在曹建紅的心上穿了個洞,痛得她不辨東西,只想快點離開這個地方。沉浸在慢四輕柔旋律中的人們猝不及防,接二連三地被她撞上。在人們的一片譴責聲中,曹建紅逃出了舞廳。
肇事司機小劉后來回憶道,那天晚上他看到那個女人呆呆地站在路邊,似乎在等什么人,又像是準備等車子過去后再橫穿馬路。當車子離她五六米遠的時候,她還像段木頭樣紋絲不動。滿以為就算要橫穿馬路,她也會等車過了再走,自己并沒有減速。就在車頭快要和她平行時,那女人縱身一躍,頓時被車頭撞得飛了起來,跌落在前面。自己緊急剎車,因為是下坡路,車子還是往前沖了一段,從她身上碾了過去。小劉的供詞和幾個目擊證人的說法差不多,撞車的地點又在斑馬線之外,所以他得以免去牢獄之災,賠償曹建紅家人十萬元了事。不久后他轉了行。熟人問起,小劉說那個女人飛起來的時候,臉正好對著他。盡管隔著玻璃,他還是清晰地看到那個女人對他笑了一下,笑得那樣凄涼無助。以后只要他夜里開車,腦海里就會浮現出那張臉,仿佛正在車窗前對他笑,凄涼而無助。他根本沒辦法再開下去。
關于曹建紅為什么自殺,大家的普遍看法是因為婚姻失敗。只有章敏隱隱意識到可能還有其他的原因,但她不敢說出來。曹建紅空出的那個位置由一位剛畢業不久的女大學生頂替了。這位女大學生思想前衛,作風大膽,很快成了章敏的閨中密友。章敏常帶著她殺向舞廳,只不過換了新的戰場。半年之后,“藍月亮”就關閉了,因為里面鬧鬼。據勞動局的人講,每到半夜,舞廳里的燈就會亮起來,里面隱隱傳出慢四節拍的樂曲。有棟家屬樓正對著舞廳,住在三四層的職工打麻將散場、走到陽臺上透氣的時候,都曾看到過一個女人正在那面藍色的落地鏡前孤獨起舞。但這只是片刻的事情。這個女人不用轉身也能感知到后面的窺測。很快,燈光和樂曲一齊熄滅,她也迅速隱沒于黑暗之中。因為她只不過是想在無人看到的情況下,在孤寒寂寞的深夜里,自己和自己跳上一會兒。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