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香兩朵

廚師的智慧

四川汶川大地震中，有一位學校的廚師。地震突襲，他由四樓轉眼之間墮入廢墟之中。他昏迷了幾分鐘，醒來之后，發現自己被埋在重物下面，用力擺脫不得。眼前一片漆黑，耳畔一片沉寂，心跳加劇，呼吸困難，情緒絕望。他伸手摸摸，想把壓在身上的門板推開。發現自己是仰面躺在一個勉強能存活的狹小空間。兩條腿比身體還高。他很快承認了這個現實，開始由焦慮與絕望地考慮著如何改善自己的處境。此刻，他有一個強烈的愿望，就是要千方百計活下去。他開始用觸覺調查自己的處境。他伸手向左摸，發現一只空的礦泉水瓶子，很失望，正要丟棄，突然心中智慧的亮光一閃，生出一個大膽的念頭：可以用瓶子接尿來喝！他剛吃完中飯不久，感到有點想尿。這使得他心中一喜，覺得有了生存下去的希望。“這是老天有意”，于是他把那只礦泉水瓶子，緊緊地捂在胸前，像捂著救命的寶瓶，生怕失掉。

他又開始向左摸索，發現有幾團廢紙，大約是孩子們寫錯了字，由作業本上撕下來揉成了團。他很自然地就想到了它們是可以吃的，紙是由紙漿做成，是有機物，萬不得已時可以就著尿液吞食下去。他堅信會有人來救自己的，但他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會來，他得準備在此長久地挺著，同時間賽跑，與死亡搏斗，向體能極限挑戰。廚師雖然識字不多，卻是個好動腦筋的聰明人，平時愛讀報紙，愛同教師交談，也愛想問題。他有一個剪報的小本子，上面統統是有關飲食營養和身體保健的小常識。他也曾看到過關于人被埋壓在密閉空間如何自救的知識問答。那雖是講煤礦，但他此刻被壓在一座八層大樓的廢墟下面，也幾乎是同樣的處境。

他變得十分冷靜，他得正視這個現實，得千方百計地保存體力。他開始默默地分析著自己的處境。除了死亡像黑暗一樣緊緊壓迫著自己，他盡力尋找著能夠使自己活下去的希望。他記起了此刻捂在胸口的那只空礦泉水瓶子……

地震發生時，他正在宿舍喝茶。這是每天忙完工作之后的功課。他剛才吃過飯，又喝了不少的茶水，還沒到“透水”時候，災難就發生了。此時倒覺得尿憋了，他感到幾分幸運。剛才講了，他顯得有些激動，摸索著把褲腰帶解開。他是被倒挺著躺在那里的，兩腿要高出身體和頭部許多。這為他實施自救增添了難度。他面對這個現實，只能盡力克服。他慢慢地把空瓶子安放在接尿應有的位置上，努力地鼓動小腹，慢慢地排尿，他終于成功了……

就這樣，這個聰明的廚師在廢墟中被困一百五十多個小時，最終被救了出來。

一百五十多個小時，七八天時間，一個人被埋壓在那里，該是多么難熬！他在這漫長而難熬的七八天時間里，憑著那一只空礦泉水瓶子接喝自己的小便，竟然如同自己設計的那樣，頑強地活了下來。他重復地喝著自己的尿，重復了多少遍，連自己也記不清了，只知道尿是越來越少，身體是越來越虛弱。就著自己的尿液，他極有節制地吞咽了那四張廢紙，倒還清晰地記得。那種吞咽“食物”的感覺，真是太幸福了！就這樣，直到再也尿不出來，他也沒有絕望，總覺得會有人來救自己。他心不急，氣不喘，靜靜地躺著，昏睡了一次又一次。當他又一次醒來的時候，就盡量保持平靜，防止體能消耗。直到聽見有人呼喊……

以后發生的事情，人們都在電視上看到了，廚師躺在病床上，記者來采訪，這位聰明的廚師，他不無自豪地講述著自己的故事。

這位遇險的廚師，如果沒有智慧的幫助，他是無法走出死亡的。他可以在絕望中大呼小叫，直到窒息而死；他可以丟掉礦泉水瓶子，讓尿液白白流失。總之如果沒有智慧，他當時可以有多種加快死亡的愚蠢選擇，但智慧幫助他選擇了生存，他活下來了，而且活得更加自信，因此也一定會更加充實，更加幸福。

由此我們可以假設，假設自己隨時都可能被困在某種生活的困境中。真的，許多人都會有這樣的擔憂。面對困難，我們應該怎么辦呢？是無休止地唉嘆抱怨，還是冷靜分析處境，找到擺脫困境的辦法。廚師歷險記，給了我們深刻的啟示。人們啊！讓智慧隨時伴隨著自己，以擺脫種種意想不到的困境。讓自強與自信像兩只快樂的小鳥，永遠不要離開我們自己。

2008年5月19日（全國哀悼日第一天）

花祭

此刻是５月２５日下午１４時２８分，汶川大地震過后整整13天。在國外，“13”據說是一個魔鬼般的數字。我選在這一天獨自一個人來到平日散步的小樹林默哀，作為對數萬亡靈的祭奠。

天氣格外晴朗。林中沒有風，天空沒有云。松柏云杉是靜默的莊嚴，自己也仿佛化作了一棵松，佇立著默哀。不是三分鐘，而是好久、好久。想著每一個頃刻消失的生命，想著那些理想遠大的青年和花季少女，想著原本健康安詳地度著晚年的老人和雄心勃勃做事的壯年。那么多的男人和女人，還有天真可愛的兒童和母親懷中的嬰兒，那么多的中小學學生，他們的笑聲仿佛還飄蕩在耳旁，然而轉眼之間，一切都不復存在。在人們事先無法想象，事后也無法描述的震蕩之中，繁華的城市和鄉村化作一片廢墟，一派狼藉，一團混亂，揪心撕肺的呼叫、呻吟與哭泣……是什么魔法導致如此的惡果？是什么巫術造成如此的罪孽？難道這災難的降臨，是上帝老兒無故的惡作劇？百年不遇的大地震，無論現代科學如何自負、自豪，也無法預料震魔的襲擊。無奈之中，人們為厄運起一個無奈的名字，“無常”。難道每個人的命運，就攥在這“無常”的手里？

靜默之中，一種令人驚異的聲音傳來，突然睜開眼睛，卻見到了幻覺般的奇觀：松柏之下，草地上仿佛是轉眼之間開滿了雪白的小花。如此可憐的花兒是從哪里來的？再往遠處看，仍然是白花，成片成片的，連平時總要走過的石基小路上，也鋪滿了同樣的小花。花兒靜靜地開著，如嬰兒的小指蓋一般的玲瓏，如姑娘的面靨一般的圓潤。這遠離震區的北國大地剛剛承受過雨露的滋潤，這些小生命襯著綠的青草的底色，像從絨毯上托起來的剔花，顯得異常清純。這么齊整而浩繁的花的世界，是從哪里來的，是為何而集合開放？我感到十分的驚奇，難道大自然果真也有靈性，有意為那些頃刻消失的無辜的生命安排了這樣的祭壇。

整整一座園圃的草地上，成百畝的面積，幾乎鋪滿同樣的白花，這的確是奇跡。更令人驚奇的是，園林中的鳥兒，全都靜默無聲。麻雀在枝頭無聲地佇立，平日好喳呼的喜鵲也是無聲無息。有一只羽毛黑白分明的老喜鵲，好像是鳥類的代表，黯然地站立在距我不到兩米的地方，眼睛里同樣流露著哀傷。這究竟是怎么回事，難道小鳥也知道人間發生了什么，也懂得同情、牽掛與悲傷？那白花叢中木立著的老喜鵲的眼神，像鋼針一樣刺痛著我的心。

突然刮來一陣清風，把不遠處一棵龍爪榆上已經開敗，卻仍然成串掛在樹上的花兒——榆錢，吹到空中，又紛紛揚揚地飄落，像是有一只無形的手，在為亡靈播撒著紙錢。那小小的、一片一片的早已經干枯了的榆樹的花兒，此刻飄飛在清風里，飄飛在林梢之上，飄飛在靜默之中。這情景，也許又感動了那默哀中的喜鵲。它突然扇動白色的翅膀飛躍起來，投入了“紙錢”的陣容。頃刻之間，枝頭佇立的一群麻雀也參加進來，更多的喜鵲和更多的麻雀，連平時很少見到的黑羽畫眉和穿白大褂的啄木鳥也都參加到這揮灑“紙錢”的群體之中。而我自己也自然成了它們中間的一員，也情不自禁地含淚揮動雙手，鼓動著風兒把榆樹的花兒托起。

園子里本來龍爪榆就很多，每一株榆樹就成了一處飄落著“紙錢”的中心。鳥兒們圍繞著它們，樹下的小花便顯出更加慘白的靜穆。就這樣，靜穆的白花、風中飄舞的“榆錢”、飛動的鳥陣與綠樹青天組合成了“花祭”的交響，在我的眼前呈現，更在我的心中升騰。人與自然就在這一刻，顯出從未有過的親密無間，從形態到情緒完全地融為一體……

不知過了多久，我的如癡如幻般的情緒，被一陣嘈雜聲打破。回頭一看，是幾位穿著迷彩服、包著各色頭巾的年輕女園丁們開始勞作。她們顯然對我所見的一切毫無覺察，說話聲顯得有些刺耳。我的情緒仍然沉浸在小白花與干榆錢的慘白之中，沉醉在鳥兒們的善解人意的癡情之中。

“這是什么花兒，開得如此繁茂？”

園丁們聽得，都抬起頭，用觀看小白花一樣的目光瞅我，驚愕不語。

“往年沒見過這么多的白花呀！”我有些尷尬，自言自語地為自己找著臺階。

“什么白花，不就是苦媽子花嘛，遍地都是。”一位姑娘說。

“往年沒見這么多，開得這么齊整。”另一位說。

“噢，是沒這么多，今年這咋回事？”

“咋回事，替災區死難的人致哀唄。”另一位說。

突然，一陣風又刮來，十幾位園丁像接到了號令，齊刷刷迎風而立。我被這些母親的虔誠再度感動。她們顯然也都意識到了白花開放與榆錢灑落的意義。以后便是久久的沉默。

小花在無聲地顫抖，榆錢在無聲的飄落，人與鳥，還有風兒都相互敞開著并理解著彼此的心意，大家共同祈禱，共同企盼，共同祝愿生命的平安和幸福的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