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健康

一

李紹南在半年多的時間里搞了一次馬拉松式的身體例行檢查，從鄉村的私人診所，到省城、首都的名醫院，從問診切脈，到最現代化的檢驗設備，所有的傳統的和現代化的手段能用的都用了，就是沒有查出確切的問題來。大腦、肢體和內臟的各項功能都沒有什么問題。怎么會？明明是這樣異常的反應怎么會沒有病灶？在一年多的時間里他一直是頭腦昏沉，肢體酸脹，體虛多夢，耳鳴乏力，還有一些說不明道不白的感覺，反正一句話，渾身上下沒有好受的地方，又說不出具體哪個部位特別的不舒服，似乎全身都有病，檢查后又都沒有病?，F在更為主要的不是他身體的病了，而是他的一塊心?。弘y道是患了什么不治之癥？那也應該病出有因病出有名??！白天依然是一大堆亂攤子事等待著他去處理。在這個地市級小城市里，他算不上高官，但也有舉足輕重的位置——市政府副秘書長、審計局局長。這是一個貌似不起眼其實很有實權的位置，一個令官員特別是各部門單位一把手膽顫的角色。作為廳級后備，他正雄心勃勃的謀求下一個職位——副市長。他自己明白，一切都得益于懷德書記對他的賞識，否則他連目前這個崗位都很難保住，就別說再進一步了。在這個340多萬人口的地級市，懷德書記就是至高無上的。

李紹南接了一個電話，是市委秘書長龍亞彬打來的，他說懷德書記讓他轉告紹南，空軍總醫院有位摯友在一個科系當主任，不妨找他再檢查一次。紹南表達了對書記和秘書長的感謝，區區小恙竟讓領導們跟著操心。李紹南當即派辦公室主任訂了機票，索性趁熱打鐵吧，第二天他就飛到了北京，按圖索驥，找到了那位于主任，望著于主任肩頭上的兩杠四個星，自己深感一個處級干部在京城何等的微不足道，今天的準將也許明天肩章上就會掛上花。于主任給他匯集了國內一流的專家班子，利用兩天時間，又徹底做了一次檢查，專家組又像陪審團一樣避開他又專門研究了一次，最后得出了一個結論——非表狀疲勞綜合癥，也就是人們時常說到的亞健康，病因疑為長期過度疲勞，焦慮，身體和心理雙重壓力大，以及過度飲酒，睡眠不足，生活無規律等造成的。專家開了長長的一串單子，都是安神補氣，養血化淤，滋陰補虧等方面的滋補藥，用了3萬元錢，于主任叮囑讓他們空手回去，過兩天他將有專車去寒江市，那時再捎去。為了表達謝意，由于主任力邀各位專家，紹南請他們吃了頓飯。

回來后紹南向分管常務的偉明副市長作了匯報，偉明市長傳達了懷德書記代表市委的意見，安排他到本市寶山縣境內的雙青山療養院作中長期療養。這處療養院也是全省知名的風景勝地和療養勝地。療養期間，市審計局工作交由第一副局長柏楊主持。一聽這話紹南不覺打了一個寒顫，原來以他有病為借口逼退是人家早已策劃好了的，這是武大郎服毒再跳樓——死也得死，不死也得死。副局長柏楊是省委副書記武臣的內弟，市里早有以桃代李之意，最佳方案是他朝上走一步，大家皆大歡喜。但是否能走出這一步并不取決于他。他又主動去找懷德書記匯報，策略地同懷德書記談了自己的境況，表達了想暫時留住之意，懷德書記力勸他休養，告誡他亞健康不可小視，弄不好會釀成大患，當務之急是靜心療養。態度誠懇又不容置疑。紹南明白了，看來自己只好先療養一段時間了，他很后悔自己不該興師動眾的到處檢查。人家發改委主任老馬患直腸癌自己不聲張，硬挺著還干了半年呢！

在局里交待了一下工作，紹南回到家，他想既然讓走就別礙眼，收拾東西立馬就走。他妻子朱茵是市文聯《百靈鳥》雜志社副總編，是一個認真工作與世無爭的女人。女兒李曉慧剛剛上高一，是那種時尚女孩。聽說他療養，朱茵流露出深深的憂郁，他知道妻子并不在意他的官職是升還是降，只是擔心他的身體。女兒卻不以為然，大咧咧地說，老爸，你這一去隱居深山，再不用頭疼和這些王八蛋官員打交道了。

星期日局里為他送行，柏楊把中層干部都找來了，十幾個人一大桌。紹南已經很久沒有喝高度酒了，幾杯五糧液下肚就有些昏昏然，他反復告誡自己：高處不勝寒，目前動蕩之際只可避其鋒芒，低調做人。柏楊先致詞，亞健康這種病看不見摸不著，外表什么都沒有，其實深入骨髓，必須靜養方可調理好。請李局長放心，家中小事就不打擾你，大事去請示你。紹南趕緊做感激并理解狀，李某療養必須靜心，今后全局事無大小皆由柏楊局長全權處理，有拿不準之事請示主管市長。他知道，柏楊就是在等著他說出這句話。接下來，各科室正副職紛紛敬酒，他一一笑納，酒酣耳熱，但他始終保持著清醒的頭腦。其實對這一步，他也不是絕對沒有預感，有兩筆資金他已提前劃了出去。

第二天星期一一早，局里的本田車等候在門口，紹南和家人告別上車，忽然就有了一種被發配的感覺。車行駛起來他先是瞇了會，然后就望窗外，看窗兩側向后閃去的莊稼，心下就想，我還會再回來的。驀然他想起了宋江在望江樓題的反詩中的兩句：他日我遂凌云志，敢笑黃巢不丈夫。一股豪氣陡然而生。又走了三個小時崎嶇的山路，就到了療養地——雙青山，雙青山是兩座山中間隔著一條河，一座橋把兩岸的療養院連在了一起。下車氣還沒喘勻，院方就通知他，今晚寶山縣縣委書記馬洪要設宴為他接風，這大出他意料，他和馬洪之間原本有一條看不見的鴻溝，在他休養來到馬洪領地之時，沒想到他會做出這樣主動的姿態。寶山縣是寒江市下轄六縣之一，資源豐富，交通便利，旅游業發達，在全省十強其中排名第四，光旅游和煤礦、銅礦、錫礦這兩項就讓許多干部流口水。紹南原本要“曲線救國”，下來鍍鍍金，回去提副廳，工作都做通了，可公布時卻半路殺出一匹黑馬，已經身為副廳級干部的市中級法院院長馬洪走馬上任了，不過掛了市委常委銜。這以后，他倆之間就有點“那個”。

二

晚餐在縣委常委小餐廳舉行，酒宴之豐盛令人瞠目，在家的縣委常委都參加了。馬洪高舉酒杯，聲若洪鐘，今天，我們寶山縣迎來了一個不平凡的日子，市政府副秘書長、審計局李局長來雙青山療養院療養，這療養院雖是市委、市政府直屬單位，但在咱們寶山縣地界，因此一定要盡地主之誼。李局長是經濟管理學博士，是學者型領導，今天剛到這里，為此我率全體常委為李局長接風。這杯酒，為李局長的健康干杯。叮鐺的碰杯聲不絕于耳。紹南知道，馬洪與柏楊有著非同一般的特殊關系，他想馬洪有“大樹底下好乘涼”之意。馬洪的底他摸清了，那我李紹南的底他又知道幾何呢？

這一席紹南應對得大方得體，寶山縣的常委們就像馬洪的指揮棒一樣，真是指哪打哪，紹南以身體欠佳為由，且戰且退，就這樣，桌上劍南春酒瓶子也喝空了一排。恰到好處之際，馬洪出來圓場，各位，今天酒就到這，李局長是來療養的，身體需要休養，最后，讓我們再次為他的健康，干杯！

紹南療養的生活極有規律，每天早4點起床，統一教練太極劍，練到5點半，散步一小時，然后吃早餐。上午洗溫泉，靜靜地在池子里泡，下午到雙青山上采中草藥，制作標本。過去每天忙碌著開會，處理那些永遠也處理不完的瑣事，如今過的是一種全新的生活，他想，這種生活也是很有意思的，就說太極劍吧，過去他一直把這種運動與老態龍鐘聯系到一起，現在理解就不同了，這一招一式外表看綿軟無力，其實柔和中有剛勁，綿軟中帶機鋒。外在形式表現的僅僅是一種表面現象。這幾天，他就像一個打禪的僧人，休心養性，他慨嘆，在任的時候每天電話此起彼伏，接連不斷，這幾天卻異常清靜，難道他療養的消息這么快就都知道了嗎？雖然他地處偏遠的雙青山，但家里的事情他都了如指掌，每晚都有人給他打手機或發信息匯報當天的事。在他臨走前，剛把一筆邊緣資金劃到省廳，目的是暫存。余下來的事情就可想而知了，據這幾天得到的信息分析，柏楊要有大動作，他是那種過慣了安逸日子的人，不會甘心做窮方丈的。審計局想安逸不是什么難事，違規資金使用是普遍的，關鍵是你能不能查敢不敢查，處罰金收入有兩項，一項是明收明支，公事公辦；另一項是體外循環，名義上是給對方一個講情的面子，實際上是流進局里的小金庫。這些年紹南基本上是以前一種為主，這就像漁場，三年一個周期，要投入相應的魚苗，另外不能打絕戶網。紹南一直遵循他謹慎加精明的處事原則，決不給任何人以扳倒他的口實。因此他才能從一個農村孩子成長為一個正處級干部。但他想柏楊卻不是這樣，他不會一直低調的。

周五早晨紹南接到愛人打來的電話，讓他抓緊回去一趟，女兒李曉慧在學校惹了禍，學校讓父母都到場。他的心怦怦狂跳，不知女兒又惹了什么禍。這孩子一直成為他的一塊心病，可能是受當前生存環境的影響，可能是自己長期忙于工作而忽視了對孩子的教育，當有一天他發現了女兒長大了的時候，也發現了女兒身上存在的許多“現代病”，這時的一切都已為時過晚了。她花銷無度，她玩世不恭，她狂傲不馴……

回市里這件事紹南沒有讓局里知道，是療養院派的車，他歸心似箭，他不知道他的曉慧會給他一個什么樣的打擊。愛人朱茵所在的雜志社就在學校對過，因此紹南先到雜志社，朱茵在門口焦躁地等他，他們彼此點下頭，趕忙到學校。

在學校沒見到曉慧，校長告訴他們，曉慧在派出所，紹南頭嗡地一聲，朱茵險些沒有跌坐在地上。校長講了事情的經過，曉慧在網上認識了一個叫“西北狼”的男網友，從網上聊天到見面，后來就打得火熱。這期間，曉慧發現她同學中有個叫石蘭的女孩也和“西北狼”交往甚密，于是，她就邀集了幾個“鐵子”對石蘭大打出手，石蘭連驚帶嚇住進了醫院。聽了這話，紹南臉上一陣灼熱，自己的家庭竟會教育出這樣的子女來。校長又說，你們還是先和石蘭家溝通吧，把孩子從派出所弄出來，下步學校還要做出處理決定。紹南和朱茵相互對視一下，彼此都是一臉的無可奈何。

出了校門他們首先趕到醫院，看到石蘭躺在病床上，外觀上看傷得并不重，只是有兩處青紫，但石蘭受的驚嚇卻遠遠超過肉體的傷害。病房里見到了石蘭的父母，紹南和朱茵都分別代表女兒向他們道了歉，并表態承擔所有的經濟責任。石蘭的父母相當開明，當即說，兩個孩子都有責任，不能怨一方，再說只是受點驚嚇，也沒造成嚴重的后果。聽說曉慧還在派出所，石蘭的父親十分不安，當即表示要和紹南夫婦一道到派出所做工作放曉慧出來。

在紹南的想象中，見到曉慧可能會看到她有兩種表情，一種是驚恐不安，另一種是羞愧難當。但他錯了，曉慧的冷漠讓他震驚，面對母親的傷心哭泣她竟無動于衷。朱茵簡直是在苦苦哀求她。她竟說，媽，我的事你別管，我自己做的事我就敢于承擔一切后果。派出所的態度十分明確：她不表示悔改就不放她出去。紹南忽然感覺到很悲哀，自己就像長頸鹿那樣，可以接觸到很高很遠的東西，但對落在自己前腿上的一只蚊蟲卻無力驅趕。以往，他和市公安局的領導稱兄道弟，推杯換盞，今日卻為女兒的事放下架子低聲下氣的求一位最基層的派出所長。也許是覺得達到了威懾目的，也許是為紹南夫婦拳拳父母之心所感動，最后派出所長同意做完筆錄后放曉慧出去。

出了派出所大門，曉慧趁他們不注意打一輛出租車跑了，朱茵一遍遍給女兒手機打電話，通了可她就是不接。朱茵一時不知所措哭起來，紹南安慰她說，算了，別哭了，回家吧，她這么大了自己會把握自己的。后來朱茵收到了女兒的信息，說她心煩在外面轉一轉，告訴晚飯別等她，她一個人在外面吃。

晚飯兩個人吃得沒滋沒味。紹南原來設想過許多個小別后相聚的場景，卻沒想到由于女兒的緣故會是這種狀況。

女兒是很晚回來的，喝了很多酒，一副醉眼惺忪的樣子，紹南看在眼里又氣憤又心疼。對于女兒這一代人他們又有什么好的辦法呢？他也常聽別人說起過，這一代人和父母之間不僅僅是代溝的問題，而是很深的隔閡的問題，他們敵視父母，不和你溝通，你根本就弄不懂他們在想什么。紹南想，單位近百號人的思想工作他都做得通，唯獨女兒讓他束手無策，如果他的下屬都是這個年齡段的人，也許紹南早就自動提出辭職了。那一晚上，他們夫婦苦口婆心地做女兒工作，從雙方人到中年的勞累，說到家庭，再說到紹南新近得的病。開始女兒只是不吱聲，有幾次像是要睡著了，當說到爸爸病的時候，女兒突然發作了，你們以為難道世界上只有爸爸一個人得病了嗎？我也有病，全世界的人都有病，你們不是都在搞權嗎？你們每天忙你們自己的，你們總是搞一些權權錢錢的，你們想過我的感受嗎？你們總強調你們活得很累，其實那都是你們自找的，可你們累還要逼著我們也一樣跟著你們累。你知道我們這一代人的壓力嗎？你們總是讓我們這一代人講誠實信用和艱苦奮斗，而你們自己呢？這一番話比一記耳光還重，把紹南打暈了。他過去一直忽視女兒的思想和感受，想不到一些社會現象對女兒的影響這么大。

李紹南的自信頃刻就變得軟弱無力了，這些年他就是靠著自己的自信走過來的，他從來不懷疑自己的聰明，而今不同了，自己的聰明是不是一直都是一道外表很華麗很堅固而其實內里很空虛很脆弱的墻，這墻矗立時是風景倒下來就是廢墟。女兒的話點到了他的軟肋上，這個世界外表看起來總是那么良好的運轉著，其實內在里有些東西不知不覺中出現了問題，你說是健康還是??？

三

李紹南是周日返回療養院的。周六他又利用一天的時間處理了石蘭的問題，醫藥費自然由他付，原本要出一些營養費，但被石蘭的父親斷然拒絕了。他又做了學校的工作，最后校方做出了對曉慧留校察看的決定，總算給女兒留下了一個機會。

紹南剛到療養院就接到了一個電話，是寶山縣北海鄉黨委書記曲世國打來的，他說我知道你們療養院今天休息，我是來接你過星期天的，車就在門口等你。紹南和世國是老鄉，都是從一個小山溝里通過考學走出來的，所不同的是紹南分到了市里，世國分到了縣城，最后他從農業系統的一個技術員干到了縣委辦主任，然后提副處，派到北海鄉擔任黨委書記，同時掛著縣委常委銜。

從療養院到北海只有四十分鐘車程，一進鄉政府院，就見世國著一身迷彩服站在那，腳下是兩具漁桿。紹南笑了，我不會釣魚，你怎么盡往我軟肋上捅？曲世國不以為然地說，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嘛。紹南立時就明白了，釣魚過星期天是假，找他談事是真。

兩個人坐在清風池南坡一個平緩處，紹南望著水面上的兩具漁桿發呆。世國笑著說，還是療養院好哇，否則局長大人怎么會有雅興在這里垂釣？紹南無奈地說，我已是放逐之人，哪還談得上什么雅興不雅興？世國意味深長道，你知道打冰眼釣魚嗎？冬天在冰面上鑿一個冰眼，冰下的魚立即到這里爭氧，結果死的都是那些急功冒進的魚。有時退就是進，收回手是為了再打出拳頭更有力。紹南一震，這一個時期以來，他一直為自己檢查出亞健康后被杯酒釋兵權而懊悔不已，經世國一說真有醍醐灌頂的味道。世國這小子上學時就是個鬼精靈，不過是陰差陽錯，生不逢時，否則只在他紹南之上，不在他之下。世國又進一步點撥說，亞健康不算病，但你要真不拿它當病待還真不行，毒深則危啊，為了自身的健康你也該來療養??！有些隱患，你不退一步是無法根除的。紹南很感動世國對他推心置腹，要知道在官場上是絕對罕見的。他也就無所顧忌了，他說，我現在是靜觀風云變幻，看他誰主沉浮。這時太陽已上三桿，盛夏的悶熱里夾雜著潮濕。他們都戴上了涼帽。世國將馬扎往他身邊挪了一挪，小聲說，沒看過《奪印》嗎？你那邊開始緊鑼密鼓運籌了。紹南知道他說的“那邊”是指柏楊，心頭不禁一顫。世國說，你留下的空架子，他這種人是過不慣清貧日子的。紹南疑惑地說，怎么，他有所舉動？世國說，他通過省里關系弄來異地審計的一筆資金，又在市里拔了幾顆虎牙，連收帶罰有一筆好數目，但明入賬資金就死了，他又不甘心，聽說他正在搞三產，辦審計事務服務……紹南打個冷戰，那不是刀尖上玩火嗎？那是犯罪。世國剛想說什么，紹南覺得鉤猛一沉，他趕緊轉動導輪，好家伙，釣上來的是一條四五斤沉的大鯉魚，世國一邊幫著摘鉤一邊說，魚總是傻的，明知道可能是餌它總是抱著僥幸心理去咬。因為誘惑太大??！話說到此處就該轉移話題了，于是紹南問，你下步怎么打算的？什么時候回寶山？世國道，歸期無期??！回寶山當副縣長我是不會同意的。要么是縣長，要么調到寒江市?？h長幾乎是不可能的，那就只有到寒江市了。紹南問，鄉里經濟狀況不是可以嗎？世國嘬嘬牙花子，礦經濟。我在走鋼絲啊，越走越高，不定哪時失去平衡……紹南道，全國都在清理整頓小礦，你還是盡量避開風口浪尖。有什么辦法，世國無奈地說，關了礦北海什么都不是，干部群眾上訪還不鬧到黨中央去?。吭僬f了北海是不是什么無所謂，關閉寶山小金庫就是關閉寒江市的小金庫，你說我這個書記還能坐得住位嗎？倒也是，紹南不無同情地說，怎么說你得穩妥一些，出了事絕非小事，那要給人家當替罪羊的。我知道。世國說，領導們的條子我存了一口袋，電話都是帶錄音的。有什么辦法？一群羊里面扔一只狼逃生的是健壯的羊；而一群羊里面扔五只狼逃生的恐怕就不僅是健壯的羊了，還有聰明的羊。

四

三個星期后，紹南又回市里一趟，一是找懷德書記匯報，二是幫朱茵跑了一下雜志社的事。紹南向懷德書記匯報了一個月的療養情況，然后提出要到省城做一次復查。懷德書記當即同意了。

而后紹南答應了《百靈鳥》文學月刊的拉贊助一事。此前雜志社老總崔剛幾次通過朱茵找到他，他都沒有應承，這次他主動提出幫忙，老崔倍感受寵若驚。晚宴安排在寒江頗有檔次的麗江食府，從那幾道菜上看出老崔作為一個窮雜志社也是使圓勁了。酒水紹南點了本市產的中低檔酒，以致老崔滿懷感激地擦了一把汗。席間，雜志社的編委班子除了朱茵外，老崔帶頭輪番提酒，文縐縐的像打翻了一壇子陳醋。就是紹南在大學里詩社文友聚會也沒達到這個程度。朱茵不斷地觀察紹南，他知道紹南不喜歡這種文酸氣和迂腐氣。好在紹南一直神態自若地聽著，偶爾插一兩句話，沒留露出不耐煩的樣子來，這使朱茵長長地出了口氣。這些文人似乎都不勝酒力，起初說話都小心翼翼，時刻注意分寸，四兩酒過后，就都開始爭著搶著說了，這時紹南就只有聽的份了。老崔睜著猩紅的眼睛，噴著酒氣，對紹南作推心置腹狀說，《百靈鳥》雜志發行不過兩千份，可悲可悲，不是《百靈鳥》可悲，是文學可悲，是全國的文學期刊可悲，文學怎么了？文學和文學雜志究竟得了什么??？外表好像沒病，可我說病入膏肓?！度嗣裎膶W》、《中國作家》那樣的權威雜志發行量也不過如此，報刊靠什么？靠的是發行量，有時提高發行量賠錢，可發行量能拉動廣告，沒有廣告支撐哪個報刊能活下去？報刊就是傍廣告的二奶。你別說文學沒尊嚴，也別說文學雜志沒尊嚴，誰無法生存誰就沒有權力談尊嚴。老崔的嘴角泛起了白沫，紹南明顯看出他是喝多了。這時有位邱編輯說，崔總編雜志社窮不窮得講信譽，拉贊助20％提成是官價，再說萬字3000元的稿費兌現過幾次，上次寫啤酒廠老總的報告文學我一分錢沒得到，這樣下去誰肯為雜志社舍臉搞贊助廣告？喝多，簡直喝多了！朱茵不悅地打斷邱編輯的話，這簡直太不成體統了，文人顏面盡失。她后悔不該帶紹南來，以致他會更瞧不起這些文化人。紹南沒有說什么，只是淺淺地一笑。

兩天后，雜志社的事搞定，紹南為他們拉了20萬元贊助。老崔按規定給他送來了20％的提成，這四萬元被紹南謝絕了。說實話，如果不是考慮朱茵當副總，他無論如何是不會這么做的。這一點朱茵心里比誰都清楚。她知道在錢的方面紹南一向是不會貪的。

紹南到了省城，所不同的是他并沒有像同懷德書記說的那樣做復查，而是走訪了一些人。他首先見的是大學同學、現任省委辦公廳主任的劉成良。成良聽說他的處境后，不置可否地笑笑說，亞健康這病不可忽視，你也該歇歇了，每次我到寒江看你那么忙心里蠻心疼的。這回好了，在省城住幾天，我給你介紹幾位朋友。成良說到做到，當晚請出了省委常委，組織部長戴夢雄，還有他的表哥，擔任常務副省長的李杰。說實話，此前聽成良那番話紹南有些多心，他以為成良怕得罪柏楊的姐夫——省委的武副書記，故意和他打哈哈，現在明白了，成良是真心幫他設計路子。只不過成良的身份要求他處事更含蓄一些罷了。他當然不會放棄這千載難逢的機會，使出渾身的解數，給兩位領導留下了十分良好的印象。隨后，紹南在省城開展了馬拉松式的拜訪之旅，大學時的老師、同學、新聞單位的朋友，被他們宴請，也宴請他們。但他唯獨沒有到省審計廳拜訪，一來考慮自己是解甲之人，恐招柏楊嫌疑；二來下步紹南之意也不在此行業，樂得個裝聾作啞。

這幾天，紹南獲得了好幾方面信息，寶山一危礦出了一起坍塌事故，致多人死傷，而寶山則瞞報數字，礦工聯名給電視臺寫了信，目前省內多家媒體前去報道。聽說中央電視臺焦點訪談欄目組記者也在那一帶活動。另一條信息是成良與別人談話時無意泄露出來的，省委某領導似乎與一起國土資源審批案子有牽連，中紀委調查組正在調查。聽話聽音，紹南自然聽出了這位省領導應該是誰。還有一條信息是市局那邊打來電話告訴他的，柏楊的三產——審計事務咨詢服務公司成立了，為了盡量披上合法的外衣，公司負責人、財務、咨詢服務人員等都是外聘的，規避了行政辦企業這一敏感問題。短短一段時間，就對審計違規資金進行了大量的處罰。紹南明白，這個“三產”是個空架子，不過是清洗資金的一個載體，那些處罰資金（有的經領導說情和該單位討價還價后有所減免）除少部分入了市局賬外，大部份都在“三產”內浮著，收支都是體外循環。山雨欲來風滿樓啊！看來，一場大的風暴就要在省城、寒江和寶山掀起了。

一番思考后，紹南決定暫時繼續留在省城，如果回去極有可能被卷入這一漩渦。他每天躲在賓館里不是吃飯睡覺就是看電視，有時上網瀏覽省市新聞，看礦難一事會被炒到何種程度。也有時出去看場電影。在這里他每天早晨都逛逛公園，和那些老人一同晨練；晚上洗洗桑拿，出一身透汗。這簡直是養尊處優的生活。后來幾天他竟寫了一些詠物明志的小詩和散文，送到了省報副刊部，發不發他倒不在意。

五

果然不出紹南所料，寶山礦難一事在中央電視臺“焦點訪談”欄目播出后，立即在國內引起了軒然大波，省內媒體的報道雖然有所節制，但網上報道一片嘩然。礦難家屬的不停上訪，各級媒體的不停炒作，寶山甚至是寒江市的“猶抱琵琶半遮面”，都顯得這件事上地方政府的欲蓋彌彰。此前，紹南一直擔心曲世國的境遇，因為北海鄉是寶山的重要礦產鄉，否則世國也不會掛縣委常委銜。但現在來看世國遇難是不可避免的了，盡管此前他一直有思想準備，但事情一旦發生了這個替罪羊也是一定要當的。在這個風雨飄搖的時刻，他李紹南必須回去了，否則他將會弄巧成拙。

紹南回到療養院后，沒有想到事態會繼續發展和擴大——又一起礦難在寶山縣北海鄉發生了，死傷12人。紹南完全處于驚愕之中，他知道，這次曲世國完了，馬洪也完了。他暗自慶幸當初他的“曲線救國”計劃沒有成功，否則被抓走的就不是馬洪而是他李紹南了。連日來，全國各媒體炒得沸沸揚揚，國務院做出了明確指示，關閉其它不達標小礦，做好善后事宜。上邊的調查組紛紛進駐了。紹南想，如果不出他所料的話，懷德書記這次也要引咎辭職。

事情就像股市翻盤那樣，一但發生多米諾現象就不可避免了。上訪告狀的遇難礦工家屬一浪高過一浪。馬洪和曲世國被刑拘，主管礦業的副市長被撤職，安全辦、地礦辦等30多名中層官員被革職查辦，懷德書記也向省委遞交了辭呈。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省里傳出了武臣副書記被“雙規”的消息，緊接著，50多名參與花園大廈審批和建筑的各級官員紛紛落馬。這雖然在紹南的預料之中，但一旦發生了仍然令他瞠目結舌。

令紹南欣慰的是家庭方面有了一些好的變化。星期天朱茵帶著女兒到療養院來看望他，他得知，女兒自打經歷了那件事后，似乎一下子就長大成熟了，現在每天認真對待功課，平時大部分時間守在家里?！栋凫`鳥》雜志在他的幫助下也渡過了難關。由于經費緊缺，市里原準備忍痛砍掉這份雜志，但有這20萬元又支撐下去了，這期間，幾篇小說，散文等作品先后被國內多家權威選刊選載，立馬訂戶驟增，廣告增幅已初露端倪。真是山窮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但朱茵同時也帶來了其他消息，曲世國的妻子馬艷被開除了，她是市立醫院藥械科負責人，經她簽批的一批藥品是偽劣藥品，投入病房后造成了多例事故，致一人死亡。恰巧趕上齊齊哈爾制藥二廠事件曝光，衛生部要求嚴厲懲處此類事件。于是，馬艷也就告別了工作崗位。當時聽了這消息紹南心里十分沉重。真是禍不單行??！朱茵最后說馬艷是趕到風口浪尖上了。全國的醫院都有了這種通病，外表好好的，可內里機能出問題了。

幾天后，常務副省長李杰來寒江檢查工作，隨行的有省委常委、組織部長戴夢雄。他們到寒江的當天下午就上寶山縣了，主要是為處理礦難一事。兩位省領導提出順便要到療養院看望紹南，這令隨行的市委主要領導暗自驚詫，不知李紹南何以有這樣一根堅硬的神經。李副省長笑著對紹南說，寶山像她的名字那樣，是個好地方，我當年曾經在這當過一任縣委書記。這話似乎一下子拉近了寶山和領導之間的距離，使一個時期以來寶山這片陰云對人們心頭的壓力略有緩解。李副省長又問了紹南的病情，紹南一一作答。李副省長笑著說，亞健康不是病，正常情況下它不會影響工作；但亞健康又是病，不及時治療任其發展就會嚴重危害人的健康。

從紹南那里出來，李副省長一行重點到北?？戳说V難一事。對救治傷者、賠償和下步整頓提出了一些明確的要求。

半個月后，紹南預料之內的又一件事發生了。有知情人檢舉柏楊，說他非法辦皮包公司，并將大筆處罰獎金轉移存入該公司賬戶，非法套用、揮霍審計處罰資金，言之鑿鑿。紀檢、反貪部門立即組成聯合調查組，著手調查，結果調查情況屬實，并且在這么短時間內非法移存和支出的資金數額竟然這樣龐大。當辦案人員到柏楊家前去刑拘他時，發現他吊死在了自家的衛生間里。不知怎么，聽了這消息，紹南竟然難過了好一陣，心里還隱隱的有了一些愧疚之感，如果當初自己不是患了亞健康出來療養，如果自己對他及時給以規勸，也許他就不會走上絕路。

又過半個月，省里調整了一批干部，省委同意寒江市委書記楊懷德同志辭去職務的請求，同時任命省委辦公廳主任劉成良同志擔任寒江市委書記，李紹南被任命為寒江市政府副市長，主抓礦業、旅游等項工作，同時兼任寶山縣委書記。任免令宣布后，李紹南憂喜參半，喜的是心中的夙愿得以實現，出任副市長；憂的是不知自己將來的命運會是李副省長那樣還是馬洪那樣。置身寶山賓館小餐廳，他想起自己剛來療養時，馬洪帶著一班人在這里接待自己的情景，短短半年的時間，已是物是人非。寶山對于有的人來說也許是福地，但對于有的人來說恐怕就是陷阱了。

李紹南上任后，礦難的事基本處理完了。他想，得抽空到空軍總醫院找于主任做一次復查，李副省長說得對，亞健康不算病，但你絕對不能不重視它，否則貽害無窮的只能是你自己。不過暫時事情太多，需要理出個頭緒，等過段時間再說吧。反正北京是得去一趟，如果屆時成良書記能一同前往那是最好了，時間嘛，只能由他來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