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那與狐共伍的年華

許佳音，軍官，連職中尉軍銜。自幼愛好文學，99年開始發表作品，06年畢業于大連理工大學計算數學專業，現就職于沈陽軍區司令部直屬部隊。

1

我的童年是在一個名叫啟智實驗小學的地方度過的。這是一所在奉城市非常有名氣的小學，之所以有名氣，是因為全市智力發育不太健全或看起來智力發育不太健全的孩子大多被送到這里。當然，學校里也有一些智力發育健全且看起來智力發育健全的孩子，他們被送到這里，是因為他們的家長落實了奉城市教育局關于“小學禁止擇校，一律就近入學”的政策，而且為了體現全社會對智力發育不太健全或看起來智力發育不太健全的孩子們的人文關懷，學校把他們和智力發育健全且看起來智力發育健全的孩子們混合在一起編班。當然，所有有錢或有權或有錢有權的父母都不會容忍自己的孩子與智力發育不太健全或看起來智力發育不太健全的孩子們一同度過短暫而快樂的童年，他們會想方設法把自己的孩子送到重點小學，不論他們的孩子本身是不是智力發育不太健全或看起來智力發育不太健全。

綜上所述，我的小學里只有兩種人：一是智力發育健全且看起來智力發育健全的窮人家孩子，二是智力發育不太健全或看起來智力發育不太健全的窮人家孩子。

我對媽媽把我送到啟智試驗小學很有意見，因為我是個智力發育正常且看起來也正常的孩子。為了拿出自己智力正常的確鑿的證據，8歲的時候我參加了學校組織的智商測試，結果我的智商是160，弱智的分界線是80。但是，我媽媽對我說，我的智商充其量也就是相當于兩個弱智孩子的水平，俗話說“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也就是說智商達到三倍才是聰明的標準，所以去啟智實驗小學也沒什么不合適的。這個理由我媽媽感覺很充分，于是她從此不再為交不起擇校費而感到內疚。

因為我的智商一個頂兩個，所以我在班里大小也算是一個雞頭。給我起了雞頭這個稱號的是狐貍君，她說，寧當雞頭不當鳳尾。

其實做人若是上進，就應該爭當鳳頭才對，雞頭絕對是一種安慰人的說法。我痛恨別人安慰我，因為我覺得安慰是一種施舍，雖然我家很窮，但畢竟還沒淪落到讓人施舍的地步。若是別人安慰我，我絕對會奮起反抗與安慰我的人死磕到底。但是狐貍君的安慰，我喜歡，因為我喜歡她，這叫愛屋及烏。

狐貍君長得很秀氣，人也聰明伶俐，她來啟智試驗小學，是因為她爸爸和我媽媽一樣是下崗工人，沒能力給她交擇校費。和我媽媽不同的是，她爸爸對此一直很內疚，于是狐貍君見人就說自己是弱智，并且是個胸無大志的小姑娘，以此來減輕她爸爸的心理壓力。

記得在一次充滿激情的班會上，大家討論各自的理想。輪到狐貍君發言時，她站得筆直，字正腔圓的說：我長大了想當老板的秘書！

那是一次喧囂的班會，有人說長大以后想當“科賽”（一個在90年代初很受孩子歡迎的日本短腿男，在戰車彈藥不足時經常自告奮勇戴上摩托帽充當人體炮彈）；有人說想當愛因斯坦，再把電燈發明一次（姑且不說電燈是誰發明的，而且如何“再發明”也是個問題）。比起這些傻得已經超越了天真爛漫的發言，我覺得狐貍君的發言已經算是非常精彩的了。

當然，為了配合她的精彩發言，我的發言是：我長大了想當老板！

那次班會之后，狐貍君為了盡早適應秘書生涯，她成了班長的秘書。在啟智實驗小學，因為我的智商相當于兩個弱智的水平，所以老師讓我當了足足六年的班長。

我是大雞頭，狐貍君是小雞頭。我倆整天混在一起，用我們總和相當于三個弱智水平的智商興風作浪。

若干年后，我跟狐貍君都知道了“雞頭”這個詞在現代漢語里除了代表一種禽類動物的頭部以外，還代表著一種不太光彩的職業，但是我們依然在私下里用大小雞頭稱呼對方。因為那段大雞頭與小雞頭一起走過的日子一直留在我們心底。

2

90年代中期的中國，初中是可以通過考試來擇校的，只要分數夠高，就可以不用交擇校費。若是放棄抵抗聽天由命，和啟智實驗小學對口的當然是啟智實驗中學。我想當老板，當鳳頭。當鳳頭自然不能去到處是雞尾的啟智實驗中學。

必須考到重點初中去。

我跟狐貍君說，我要考到重點初中去。狐貍君說，雖然她對重點初中不是那么熱衷，但因為她弱智，別的老板可能不會要她當秘書，所以她還想繼續給我當秘書。

小學最后的那段日子里，我跟狐貍君每天玩了命的學習，我們期待著離開啟智學校，雙雙步入重點初中的那一天的到來。“雙雙”這個詞有些曖昧，之所以用它來形容我和狐貍君的關系，是因為我當時跟狐貍君的關系本身就有點曖昧。我和她都是12歲，從生理角度來講已經是開始分別向著男人和女人的方向發展了。中國的教育總是希望孩子們盡量不要過早對異性產生好感，殊不知對異性產生好感正是我們身心健康茁壯成長的表現。

我們在一起，想學電視劇里男女主角那樣手拉手但又不敢手拉手，想學電視劇里的男女主角那樣擁抱卻又不敢擁抱，至于接吻和上床，當時媒體管理比較嚴格，我們沒在電視里見到過，而12歲的小屁孩也沒發育到自然產生那種行為的程度，所以，我們很純潔。

對于如何雙雙考上重點初中，我和狐貍君的計劃很單純——我做了一道數學題，她就跟著我做同一道數學題，她背了一首古詩，我就跟著她背同一首古詩。我們認為只要這樣我們就能考出一樣的分數，考出一樣的分數，自然就能去一樣的學校了。

事情的發展并不像我們想的那么單純。統考結果是我的總成績比狐貍君高了5分，這5分的差距使我去了重點，她去了非重點。

關于這5分差距是如何造成的，客觀來講可能有很多種原因：比如臨場發揮的好壞啦，復習是否扎實啦，考試當天是不是拉肚子啦等等。可惜狐貍君考慮問題不是這么客觀辯證，她認為，一定是我背著她偷偷多做了幾道數學題，多背了幾首古詩。為了消除這個性質惡劣的誤會，整個初中三年里我去找過狐貍君無數次，但她始終不肯見我。我想，狐貍君一定是受到了很大的傷害，于是我對狐貍君產生了強烈的負罪感，好像我真的是背著她偷偷多做了習題，多背了古詩似的。這種負罪感隨著我的成長而越發的膨脹，到了填報中考志愿時，竟然演化成了一種左右我未來的力量。

通過五花八門的渠道，我了解到狐貍君將要報考奉城排名第三的高中，以我當時的成績來說，考入奉城排名第二的高中問題不大，但是為了彌補自己之前背著狐貍君偷偷多做了習題多背了古詩對狐貍君造成的心靈創傷，我也報考了奉城排名第三的高中。

放榜當天，我懷揣著一顆焦慮不安的心擠在同樣懷揣著焦慮不安的心的考生們中間。我真的很緊張。當然，我緊張不是因為擔心我自己能不能考上。我緊張是因為擔心狐貍君能不能考上。

當在黑板上看到狐貍君的名字時，我一邊指著黑板一邊瘋狂的抱起身邊一個素不相識的小子來表達自己當時興奮的心情。那小子看了看黑板上狐貍君的名字，又看了看我，眼睛充滿了困惑——大小伙子怎么起了個這么嫵媚的名字。

排名第三也是重點，這里的學生不是雞頭便是鳳尾。報到當天，我在洶涌澎湃的雞頭群里找到了狐貍君。

你來干什么？狐貍君不解的看著我。

我也考到這里了。我說。

狐貍君搖搖頭，樣子看上去很失望。她說：我還以為你能考到排名第二的那所高中去。我是弱智，但你是大雞頭啊。

她這句話提醒了我，她的理想是當秘書，我的理想是當老板，老板當然要比秘書厲害才成。

3

為了實現當上老板的遠大理想，我看了很多關于老板的書。去掉不切實際的吹牛和高級寵物金絲雀，我從書里總結出了當老板的必要條件——必須有錢。

這個時代很多人都可以有錢，比如歌星，大作家，著名體育運動員什么的，但是老板這個職業很特殊，因為他是以賺錢為唯一目標的。歌手唱得好了，不一定有錢，作家書寫的好，也不一定有錢，運動員拿了金牌，也不一定有錢，但老板當得好了，必然會有錢。換句話說，當老板只需要做好一件事情——掙錢。

既然定下了目標，就要努力去實現它。利用有限的課余時間和諸如政治歷史地理這類沒什么實際價值的正課時間，我在圖書城外我開始了跟穿著制服的民工們玩城管抓小販刺激游戲的練攤掙錢生涯。

高一的下半學期，就在我朝著“老板”這個稱號小踏步挪進著的時候，狐貍君跑來問我，要不要加入學生會。她還說，她是弱智，在學生會肯定混不好，但是我不一樣，我是大雞頭，一定能當學生會干部，到時候她就跟我混，給我當秘書。

我義正辭嚴的拒絕了她的邀請，盡管我心里很想跟她一起加入學生會。學生會，在各種各樣的文藝作品的描寫中是一個非常曖昧的地方，學生會里會發生五花八門的有趣故事，還有少不了的當然是男主角和女主角的戀愛戲。但是，作為一個當六年的班長的大雞頭，我是深諳學生會本質的。

學生會干部是什么？說白了就是主持學生會工作的老師的跟班。

主持高中學生會工作的老師究竟是什么人物呢——能報考師范類院校的，大都是高考的雞尾；而師范類畢業了來當老師的，又是師范院校學生里的雞尾；當了老師，被派來分管學生會工作的，往往又是老師里的雞尾。

試想一下，給一個雞尾的不能再雞尾的人當跟班，又怎么能當上鳳頭呢？狐貍君圖個好玩，或許可以參加學生會。但是我的目標是當老板，所以我一定不能在學生會的游戲上浪費時間精力。

狐貍君不但不同意我對學生會的看法，她還說我變了，不再是她認識的那個大雞頭了，我變成一個憤怒的小青年了。

后來狐貍君自己加入了學生會，成了一名光榮的雞尾秘書。

我高二那年發生了三件大事：第一，因為攢了一小筆錢，我由圖書城門口的盜版書陣地轉征到了電子城門口的盜版碟陣地。第二，我的成績一路滑坡到了全年級倒數二十名。第三，我一不小心聽到一個消息：狐貍君在學生會里認識了一個高年級的雞尾跟班，然后成了他的女朋友。

第一件事，很重要。盜版碟生意的利潤更大，我的生意升級了，向著老板這個偉大目標，我又邁進了可喜的一小步。

關于第二件事，也很重要。當老板雖然不用讀大學，但是“到另一個比奉城更大的城市去過四年衣食無憂的生活”和“大學生身份在社會上的便利”這兩樣東西對我成為老板至關重要。也就是說在高中的最后一年里，我必須把學習成績搞到至少能考上名牌大學的程度。

關于第三件事，就不是那么重要了——對于狐貍君那個男朋友我的反應很平淡。本來嘛，跟我有什么關系呢？我的理想是當老板，然后讓狐貍君給我當秘書，至于她高中階段跟誰談戀愛根本是無足輕重的事情。而且高中生談戀愛，多少有些游戲的意味，最后早晚會分手的。

不出我所料，我高三那年，那個已經上了二流大學的高年級雞尾跟班在二流大學找了一個真正的女朋友。

狐貍君失戀了。

如果沒有極大的復仇心理，悲痛是不會轉化成力量的。但是悲痛往往會讓人想方設法的逃避現實。狐貍君跟學生會的老師要了雜物倉庫的鑰匙，在舊桌椅間整理出了一個小小的空間，然后整天把自己關在里邊。

狐貍君說，她要在里面專心復習準備迎接高考。

狐貍君把各種參考書搬進小倉庫的第二天，我也把各種參考書搬進了小倉庫。我們好像回到了在啟智試驗小學時那樣，一起背材料，一起做習題。只不過不像當初那樣做一模一樣的習題背一模一樣材料罷了。

我不能跟她做一樣的習題背一樣的材料，因為她報考的是文科，我報考的是理科。我們在一起復習，一起努力，為的卻是在高考之后再度分開。

不過沒關系，她報考文科是為了當秘書；我報考理科是為了當老板。我相信我跟狐貍君早晚還會再走到一起。

18歲，我感覺自己已經長大了，長高了，可以眺望到很遠很遠的地方了。

4

年級主任親自打電話讓我去學校領錄取通知書時，他表示了極大的震驚——一個出身于啟智實驗小學，高中三年里有兩年半都在外邊瞎混不務正業的臭小子居然能考取全國第一的計算數學專業。

其實我報考那個計算數學專業的目的很單純，因為我聽說那里的教授上課從來不點名。

不點名的原因很簡單：那所大學是研究型大學，數學系更是研究型中的研究型。因為工作的重點在研究上，教授們對上課點名這種麻煩的事情自然就不是那么熱衷，學生來不來上課對他們來說也是無足輕重。只有那種垃圾得只能靠教書育人來養家糊口的大學老師才會不厭其煩的用點名來捆綁學生——因為沒有人來上課他們就要失業了。

大家都是高中時代的大雞頭，又處在這種寬松的環境下，所以數學系的學生里只有兩種人：一種是天天上課泡研究所準備以后在數學道路上越走越遠的；另一種是天天不上課出去打工準備畢業后創業的。

很明顯，我不會在數學道路上越走越遠，因為數學家不需要秘書。而且狐貍君也不會喜歡給數學家當秘書。她的理想是給老板當秘書。

大學時代，我過得更加忙碌。

數學是理科中的王道，同學們都是高中時代的理科雞頭，學校對于考試又有“末位10%淘汰”的變態制度，我一方面要應付各種變態的證明題，一方面要朝著老板這個稱號小踏步挪進，剛剛20歲的我深刻的體會到了什么叫力不從心。

真的，我的大學生活實在是太忙碌了。甚至，我忙得沒有時間給狐貍君打電話。

雖然很久沒和狐貍君聯系，但我的夢里時常的出現這樣一個場景：在窗明幾凈的辦公室里，狐貍君穿著漂亮的職業裝套裙，給我送上文件的同時還遞上一杯香濃的黑咖啡。

就在這個夢越發的清晰時，我再次一不小心聽到了一個消息。

事情是這樣的，因為我朝著老板這個目標前進的速度太慢，狐貍君身邊的另一個男人先我一步當上了老板。

這個男人是狐貍君的爸爸。

狐貍君的爸爸當上老板后就有了錢，有了錢之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狐貍君送到澳大利亞去讀書。

我打電話給狐貍君。

真的要去澳大利亞嗎？我問。

嗯。她答。

什么時候走？我又問。

下個月初。她答。

必須走？我再一次問。

電話那邊陷入了沉默。

我說，你在哪里，我馬上去找你。

5

時隔九年，我和狐貍君又回到了啟智實驗小學的校園里。

狐貍君扶著我們曾經玩過的秋千，笑著說，一切都變小了呢。

我說，是咱們長大了。若是咱們長得再大一些，世界就會變得更小了——誰知道世界會不會小到我一步就能從這里跨到澳大利亞的程度呢？

狐貍君想了想，說，若是你，說不定真的會長到那么大——大到一步從這里跨到澳大利亞。因為你是大雞頭嘛。

我突然覺得心里一陣傷感襲來。

你去澳大利亞，我會擔心你。

有什么可擔心的呢？狐貍君輕松的說，雖然我是弱智，不過那畢竟是一個連樹袋熊都能生存的地方啊。

我望著狐貍君已經有了些女性嫵媚味道的面龐，問了她一個我想問很久了的問題：若是我真成了老板，你愿意做我的秘書嗎？

狐貍君也望著我，也問了我一個她想問很久了的問題：你喜歡我嗎？

我很認真地想了想，然后堅定的點了點頭。

狐貍君哭了——

可是你從來沒有告訴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