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華, 1955年出生。黑龍江北安人。1990年畢業于北京大學中文系。黑龍江省大慶市專業作家。中國作協會員。出版散文集十余種。
鳳梨的稱呼是對它最漂亮的打扮
如果按葉的生長期劃分,菠蘿是常綠果樹:如果按植物生長習性劃分,它是多年生草本;如果按果實形態結構和利用特征劃分,它是亞熱帶和熱帶植物。在詞語上與它接近的一種水果是菠蘿蜜。菠蘿蜜被稱為樹菠蘿,而菠蘿則叫草菠蘿,別名鳳梨。它們到底有無親緣關系呢?既然有了鳳梨這一稱呼,為什么還叫菠蘿呢?自一八六六年巴黎國際植物學會議開始,每年國際上都要召開為植物命名的會議,我十分夢想能參加這種會議,發表一點我在鄉間小路上思索、發現的想法,有些還是有趣的,比如:我覺得,鳳梨是男人稱呼女人,菠蘿是女人稱呼男人。只有這種天馬行空式的猜測也許才更接近實質和真相,不然,怎么解釋“很多相同的品種各地名稱并不一致,而同一名稱在各地代表著絕然不同的品種”這種現象呢?
每種果樹都有它的野生祖先,鳳梨的野生祖先在南美,在亞馬遜河流域熱帶叢林中。水果真正的故鄉在學術上稱為“初生基因中心”,南美的菠蘿一定比我們現在見到的菠蘿樣子更為古怪,更加多丘多刺,更像水果化石,而厚厚的盔甲里水分飽滿多糖,為桑巴舞的節奏提供強有力的供給,為鴕鳥般有力的腿和堡壘般堅固的胸膛提供養分,用鳳梨二字所含的水分和漂亮來形容南美女人的眼睛至今也不為過。
巴西的鳳梨是自新大陸被西方人發現,野草般迅速傳至舊大陸的熱帶、亞熱帶的,十六世紀經由馬來西亞傳到我國。現在世上最好最大的菠蘿產地在泰國,第二是菲律賓,而我國最大產地在東南諸省。西雙版納具有數百年種植菠蘿的傳統,熱帶雨林邊緣坡地到處可見大面積的菠蘿,在強烈光芒下閃耀著青銅的劍色。菠蘿分有眼的和無眼的,西雙版納大面積種植的是國際上譽為“卡因類”的優秀品種,當地人稱無眼菠蘿,因其果眼少而淺,故名。無眼菠蘿還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千里花”,這種果子肉多而松軟,汁豐富,味芳香,所含糖酸適量以及大量的維生素,已大批出口歐美。
用菠蘿作為大地水果的結尾應當是恰當的。每年,住北方見到的最早的熱帶水果就是它了,在寒風料峭中,與尚未過完冬天的多皺多芽的土豆擺在一起。無論南方北方,人們習慣把菠蘿和蔬菜擺在一起賣,為什么呢?是因為它并不溜光水滑的外表更接近泥土斑斑的蔬菜還是因為季節?它來得那么早,北方人還沒有整理好胃口接受熱帶水果,它是一個意外的驚喜,為人們倦怠、麻木、無味的嘴里送來一縷清香之氣:也有可能是第一個原因:它和蔬菜的接近。用菠蘿做菜的歷史幾千年前就開始了,在烹飪書中很容易就能找到菠蘿菜,書上找不到的、更為豐富多彩的民間的菠蘿菜是在西雙版納,如最為有名的“菠蘿飯”:鮮菠蘿一個,紫米適量,菠蘿去掉柄和過長尖葉,再將帶葉柄的尖端切下一塊作蓋,把菠蘿肉剜出剁細,紫米泡軟蒸熟,取一團米飯與菠蘿拌均勻填入菠蘿內,加蓋在甑內蒸至香氣溢出。至此,水果與米飯在菠蘿那美觀大方的燈塔內完成了一次奇妙之旅,就如同精神與肉體之間的一次奇妙之旅,相濡相融,不分彼此。在妙用水果方面,菠蘿可謂無所不用其及,人們把它和肉放在一起,和青菜放在一起,和粗米細米放在一起,都香。它能夠團結別的菜又能從別的菜里脫穎而出,體貼而善解人意。由于眾多,它顯得無所謂;由于忠厚,它顯得無所謂;由于無所謂,它才在我們的生活中成了一個平和的自家人。
菠蘿的美容功效古代的時候就被原產地的人發現了,至今南美的女人仍然用菠蘿片洗臉,到了臺灣女人這里,菠蘿的美容瘦身功效更是巔峰,成了愛與美的專寵。臺灣女人晨起的第一個功課就是喝一杯鮮榨菠蘿汁,在她們眼里,菠蘿汁是來自上帝的萬能的營養汁。菠蘿作為一種古老的水果正被多姿多彩的現代生活所利用、夸張甚至篡改。在關于林果的書籍中,記載菠蘿的部分很少,但眼下書市上林林總總的時尚雜志中菠蘿的內容如同它的載體一樣多而泛濫,人們在介紹水果時常常拿菠蘿作對比和參照,這一方面因為菠蘿具有穩定的、被認可的可比性,也就是“根性”,另一方面也說明了現代女性生活的漂泊無定性。用這種一直匍匐在地的水果瘦身美容,說不定還能寄望于像它一樣緊貼大地,緊貼生活。現在菠蘿每個毛孔眼都散發著人們的贊美,讓它像個老貴族似的,雖則老了,但仍可能發出新的見解。
其實憑它漫山遍野的生存方式能貴族到哪里去?如果說別的水果是海島,菠蘿就是一片片大陸。除非有一天世界上多數人成了王子而平民寥寥無幾并且全都摘得了王冠。
菠蘿不在樹上:傣寺旁邊的菠蘿地
看橄欖的那天,雨忽然大了起來,我和三輪車夫小黃躲進一座傣寺。十幾歲的小和尚們盤腿坐在廊沿下看雨。傣族全民信教,村村有傣寺,小和尚與普通娃娃一樣活潑可愛,騎著自行車、摩托,背著鮮艷的手織布包。院子里一嘟嚕一嘟嚕的菠蘿蜜,彎得很歷害的樹干得有怎樣的臂力才能提得動這些炮彈似的果子?這些樹會不會在夜深人靜時把果子放在地上歇一歇,趁天亮之前再把它們挎到臂上?
我忽然想起一件與之相關的事,“菠蘿呢?我怎么沒見到菠蘿樹?”小黃笑起來,笑得很厲害,好像和孩子捉迷藏把小孩子給騙了的那種笑,由于笑得太過以至于和下一個動作反差太大,他跳了起來——他笑的時候踩著了草叢里的一條蛇,黑白花紋的像隨便扔在地上的皮帶那么長的蛇,剛才它就在我們的腳下,聽著我們對它繁衍生息的這塊土地的淺薄的議論,這會兒忍不住了。小和尚像看雨一樣看著我們,不動。繼續行駛時小黃解釋為什么笑,很多人都不知道菠蘿長在哪里,都以為長在樹上。結果那天我們把尋找橄欖變成了尋找菠蘿。菠蘿對于我是處于被遺忘的狀態,我會穿山越嶺地追尋難得一見的山竹,但我從沒想到看一看菠蘿的生長方式。一位朋友送過我一把專門削菠蘿的刀,我卻從來沒用過。當我站在漫無邊際的菠蘿地時,我不能不帶著一絲愧疚,一瞬間我甚至想起了童年時鋪天蓋地的馬鈴薯對我的養育。扁細鋒利的葉子酷似劍蘭,還像一種沙漠植物,銹青色環繞著那一帶的天空。需要水但不喜水,生長于漫山坡地,菠蘿是一種窮人的生存方式。它病害少,好伺候,那些粗茶淡飯能養活的窮小孩能長大,它們也能長大。住在海口時,我經常等車的車站就有一個賣菠蘿的女人,五毛錢、半個菠蘿,她的菠蘿很甜。一個比菠蘿大不了太多的小孩子就在水果筐旁邊成長。半個菠蘿沒吃完十六路車就來了,我扔掉木棍扳住車門……這是那段時間我最經常的生活場景。
為了躲雨我和小黃跑到了菠蘿地里唯一的小房子,于是認識了那個女人,就其感受程度,我如同認識了很多女人。她布衣赤腳,皮膚粗糙,就像把一個菠蘿隨便用破布包裹了一下。越下越大的雨和寂寞下午的萍水相逢讓她很興奮,我比所有記者更愚蠢地問她生活得怎么樣,面對她薄衣破洞,面對她泥垢累累的手掌,面對她窮苦中帶有懇求的眼神,我這么問簡直就是罪過。那天她說得最多的就是水份兩字。她說水份就像呼喚水份,有水才有菠蘿,才有甜。在窩棚門口望天時我忽然覺得我見過她,凡是有果樹的地方都有這樣的女人,就像嬰兒旁邊一般要有一個母親,如果我寫水果只是寫水果的鮮、香、艷,避開她們,避開破洞的衣肩和皸裂的手,那我就是力圖在沒有水的條件下讓水果成熟。我們在窩棚里吃著菠蘿,那是我后來再也沒有吃到的菠蘿,我也不指望吃到。我又到過多少菠蘿地啊,曾經獨自面對過那么多香氣四溢的果實,但我不想吃它們了。那個女人是湖南人,在老家蓋房子欠了債,不得不把另一個小孩子留在了老家,帶著更小的一個來云南包菠蘿地。她是個干凈的人,在小木墩上坐著的舊鋁鍋和碗都擦得亮亮的,在這樣的地方能把炊具弄這么亮,如果給她一個像樣的廚房呢?我用肅然起敬的目光看著她,現在我也能輕易想起她,想起在世界上一個小小角落里有一個潔凈的女人與命運抗爭著。
露兜筋,野菠蘿
火山口離海口市約三十公里。經過了漫長的寸草不生的荒寂之后,首先長出來的是野果子,火山口被辟為國家公園后野果子不多了,可是在公園醒目之處卻保留了一小片野菠蘿。不一定是樹本身有多么古老,而是從它髦須冉冉的身上透出一種古往今來的生命氣息,站在它面前的畢恭畢敬就像在老祖先的牌位面前一樣。昏黃的主干已被密匝匝的氣根纏繞而無法辯別了,整棵樹看上去就如同古人的一大團胡須,它的風也是遠古的。樹身上滿是疤結和橫隔,陽光下樹身在顫抖,氣喘噓噓。我是十二月看到它們的,綠著的葉子酷似竹子,枝葉橫曼著與一年中最后一個季節抗衡。與我們吃的菠蘿很相像的果實墜于枝頭,漫散開很濃的香馨之氣。地上的落葉似乎從沒被清理過,火山巖從樹根裸露出來,擋住小路的枝蔓有些被鋸過,鋸口處又有新芽密刺,橫斷面的纖維風化后飄飄蕩蕩的尤其顯得奇妙,這仿佛是竹子、仙人掌、菠蘿、榕樹的混合物。它學名叫露兜筋,小喬木型,單子葉類植物,主干粗壯,葉子重疊稠密,狹長有刺,海南島各地遍及,海邊灘涂尤其多。環島旅行時我在東方市海邊見過大片的,很有氣勢。這種果子味道很甜,汁略少于菠蘿,嫩芽可作菜肴,根果入藥。
那年春節的初一,我徒步從八所到另一個小鎮去看芒果花,路兩邊全是野菠蘿,被人工修剪過,樹形漂亮,結著小燈盞似的黃艷艷的果子。我忽然感到寂寞。海南島的風俗,初一這天是不出門的,因此路上幾無行人,車子也極少。我那天有足夠的時間和精力來認識這種野菠蘿,我甚至于都有點迷上它了,我還擔心從這天開始我會不會變得自戀。無論如何它那蔓延多刺的樣子像面貌蒼老但善心依舊的男人,如果你需要他會向你伸出手的,而安坐枝間的果子如同女孩子剪了男孩兒頭,在飽覽的過程中我感覺自己從一只泄了氣的皮球又回到了一個有血有肉的人。我從來末曾想過要把那天的經歷告訴給誰,因為它并不輕松。但回到海口后,有一天幾個熟人聚會,有一個忽然問我,你初一那天是不是在八所?我幾乎愣住了。
在我的印象中,那天我是真正的處于天涯海角,我不認識任何人,任何人也不認識我。除了漫無邊際的芒果花和走不盡的野菠蘿,我居然能被人發現!轉念一想,對于現在真正的野果子越來越少有了一些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