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苓,本名張愛玲。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綏化市作家協會副主席。1967年生人。曾做過中學教師、機關公務員、記者、編輯,現執教于綏化學院中文系。曾出版散文集《領著自己回家》、《風也穿鞋》、《一路走來》。
衣裳是會說話的。
她們一直在說話。
可惜我們一直聽不懂,也一直無暇理會。
那天,我打算買套運動休閑裝,逛了幾家大商場和專賣店,都只是在逛,連試穿的欲望都沒有,朋友說:看來你今天是買不成衣裳了。
我想也是,眼看就到商店關門的時間了,要不就哪天再來。
正準備撤離,我感覺自己被輕輕撞了一下,準確地說,是角落里的一套衣裳輕輕撞了一下我的眼睛,我直奔過去。
玫瑰紅上衣,黑色褲子,間有白色做裝飾,就是她,就是她了。
穿上她的時候,鏡子里的那個人容光煥發,我一邊前前后后照鏡子一邊有些嗔怪:“讓我好找!”
我聽見她也嘆了口氣,她輕輕地說:“讓我好等!”
我們在鏡子里相視一笑。
我很奇怪:衣裳穿了40年,我怎么才聽見她們說話?年輕的時候我在忙什么?
年輕的時候,我在忙著生存,為生存奔波。那個時候耳聰目明,眼睛盯著的只是柴米油鹽,耳朵留意的是音量大的東西。
年輕的時候,我也很窮,沒有錢買喜歡的衣裳。一件可以防雨的深綠色夾克我四季穿在身上,冬天雖可以御寒,卻不透氣,里面的小棉襖總潮乎乎的。還有一套灰色休閑裝本來是給他買的,我倆輪流穿了多年,袖口和褲子都磨出洞來。連他都曾經預言:等將來我們有錢了,你也不會打扮自己。
現在想起那些衣裳,很是歉疚。我之所以買下她們,不是因為喜歡,而是因為需要,因為我不得不像別人一樣穿點衣服,蔽體,或者御寒。她們陪我度過了最艱難的歲月后,早已經陳舊或者破爛,被我毫不憐惜地一路拋下。我從沒有想過她們也有生命,也就從來沒有聽見她們說過什么。
有點錢了,可以買自己喜歡的衣裳,大概在十年前。我從來不買流行的服飾,中小城市的流行就是某一款式衣裳正品的仿制大家都穿,滿眼都是,流行快,淘汰也快,第二年便在街面上消失得干干凈凈。
我買衣裳只買適合自己的,大多一見鐘情,當然了,這種一見鐘情是平民式的一見鐘情,建立在能夠接受的價位上。因為當初一見鐘情,過后就很少淘汰,除非因為年齡的關系,有些衣裳顏色或款式不再適合自己了。
后來衣裳漸多,我每天上班都換不同的裝束。夏日的清晨打開衣柜,長短不同風格各異的裙子掛在那里,想嚴肅點都很難——遺憾的是,那時我想到的只是我自己,我聽不見她們的語言,也不懂得她們。
我的衣裙中,有一部分是朋友送的。朋友們對我了如指掌,送我的衣裙就像量身訂做的一樣。她們有的遠道而來,被小心翼翼地裹在郵包中,也有的千里迢迢,經由一雙素手送到我這里。來自遠方的服飾,裝點了我的一個又一個季節——遺憾的是,那時我想到的還只是我自己,我聽不見她們的語言,也不懂得她們。
一位好友對服飾很有研究,去年回國探親時,她特意選了新加坡空姐的工作裙裝送我,并和我交流穿衣心得。她說,穿衣裳不僅要考慮周圍的環境,還要考慮個人的心境,連表情也要和衣裳相吻合。
因為聞所未聞,我表示了自己的吃驚。
她進一步說,她有一套黑色的裙子,就需要表情憂郁些,她在穿那套裙子的時候,就讓自己多想想那些遭遇了不幸的人,那些失學兒童。
她指著我試穿的裙裝說,穿這套裙子,也需要表情憂郁。
我硬撐著才沒讓自己笑噴了。我說,我什么都會,就是不會憂郁。
她啟發我說,你也可以想想那些遭遇了不幸的人,那些失學兒童。
我太笨,學不會。我實在找不出為了穿漂亮裙子而憂郁的理由。每次穿上那套裙子,總忍不住微笑,白白辜負了朋友的教誨。
新買的衣裳被掛進衣柜。再次路經衣柜時,我聽見了里面的嘁嘁嚓嚓。打開門看,她們一個個屏氣凝神,像犯了錯誤見到老師的孩子們。我撲哧一聲笑了,她們撲哧撲哧也笑了,然后繼續交頭接耳,繼續她們的悄悄話。
想說就說吧。
夏日的清晨打開衣柜,是她們最熱鬧的時候,一會兒嘻嘻哈哈,一會兒唇槍舌劍,待我選好衣裳關門的時候,她們還在向我扮出各種鬼臉。
想鬧就鬧吧。
40歲的時候才聽見衣裳說話,是不是有些晚了?
也許晚了,也許不晚。
在我的周圍,肯定還有一些美好的生命被我忽略,視而不見。我要仔細聽聽,還有誰在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