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闌葉,七十年代生人。現居四川。散文作品見于《天涯》、《散文》、《散文選刊》、《美文》、《散文百家》、《歲月》、《福建文學》、《山西文學》、《四川文學》、《青年作家》、《春風》、《雨花》等刊。
嫩寒,一層嬌嫩輕薄的冷,緊緊地貼在皮膚上,濕膩、粘稠、刺痛,甩都甩不掉。
我洗衣時手指冷得痛,臃腫的羽絨大衣裹在身上,累贅,拉拉扯扯,不清不爽。這兩天猝不及防的倒春寒,是冬天陰魂不散,氣絕之前拼力殺來個回馬槍,竟冷著了胃,一夜夜青著臉,藏在厚厚的被窩里,忍受胃痛。
這樣的冷,讓人束手無策。難受時打電話給在氣象局工作的姐姐,向她撒嬌:你必須想個辦法讓這天氣暖起來。你們不是有那個人工三七高炮嗎,可以降雨也可以打散云的,打一下天不就暖和了嗎?其實心里明知那是不可能的。嫩寒是玻璃窗上一層吹彈得破的冰花,談笑間嘴里呵出的熱氣便可將它融化。
冬天是一曲二胡獨奏,寒冷的弦,凄凄哀哀地拉,回環往復。大寒是萬馬齊嘯奔騰而來的最高音,可裂帛,可摧玉。音再高弦就斷了,萬物都有個極限。隨之音弱,眼見弦凝聲咽,哪知它“話又說回來”。我們就在它的喜怒無常里折磨著,不痛快。
前幾天在峨眉山麓,我獨自坐在一個湖畔喝茶,半躺在椅子上,得意忘形地享受春天的陽光。春天的陽光是一只溫暖的大手——世界上最寵你的人憐惜的手,輕拂在頭發上,唯一一種讓人幾欲落淚的暖。四處繁花似錦,李花、櫻花、油菜花、山茶花、蘭花、杜鵑花、鐵角海棠、白玉蘭、紫玉蘭熱鬧競放。無聲的喧囂,美的歡唱,說也說不清、數也數不盡的萬般旖旎在胸口間橫沖亂撞。猛然聽到一聲鳥啼,它是導火索上那簇危險的火苗,一點即燃,整個人昏昏沉沉中被轟然炸開,春天的暖與香四處流淌。
我聽見一只鳥,不,無數只鳥在隱蔽處啼鳴,婉轉多姿,在薄霧空處捧出一把碎玉,琳瑯一地。
霧未散,空氣濕漉漉的。湖面上煙水一片,有一只鳥在那個烏黑的舊水車格子間閃爍歌唱。
一杯綠茶放在木質長條桌上,回廊里人少,遂閉目養神,哪里睡得著。激流和歡呼在胸口間四處亂竄,四肢百骸暖洋洋的,微醉。
這是三月,秀甲天下的峨眉山麓的一個幾乎半透明的上午。空氣里夾雜著青草的味道,太陽從全木的檐上斜進來。
縱然塵世間有萬般過錯,這么美好的一個上午緊緊捧在手心,令我感激我所擁有的和錯過的一切,令我原諒自己和別人犯下的所有過錯。
喝一口茶,芳醇迷人。齒頰間葉葉脈脈進進出出。這一口,喝下一整座山青水碧。再一口,是幫你喝下的。心純粹如明鏡,想起一句古語: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我還采大捧的扁竹葉花。這種淡紫色的花一支支散落在草叢里,隨意生長,淡然無爭。每一朵紫,如同鳶的尾,尾上有美麗的黃點。野有蔓草,零露。我踏過帶露的草,去采它們,一大捧一大捧。如果你愿意,每一個女子都能做一回詩經里的伊人。
后來看到櫻花,開得爛漫,丟掉扁竹葉花,去嗅櫻花,去摘,去親近。花瓣悄然飄落,花瓣雨一陣一陣地下。
那時我是睡在峨眉山某一棵樹枝柯間的一朵花。想寫詩,寫不出來,我只是山水這一闕詞中的一個字,一個句逗。時光輕嘆,苒苒走過。
合上筆蓋,我的字寫完了,茶飲半杯,心滿意足。
每次出門后回來的過程,如同天上三日,凡間三世,我的每個季節的轉換都與出門有關。在峨眉山的經歷太美,讓人忘卻了冬天的暗算。回來后我整理出所有的春裝,可是,嫩寒來了,民間把它叫做“倒春寒”。把持不好的嫩寒,常常是陰毒的殺手。古人詩情大發,嫩寒入詩,是一味清苦的中草藥,清火,可療塵世中苦苦守潔的雅士心里不時燒起的彌天大火。俗世的欲火,安逸、和暖、虛榮,卻與理想背道而馳。“蘭舟同上鴛鴦浦,天氣嫩寒輕暖。”納蘭性德糊涂了,嫩寒畢竟是寒,絕不是“吹面不寒楊柳風”的輕暖。
好在嫩寒是強弩之末,扳扳手指,寒潮就要過去了。有情風萬里卷來春天的潮水,我漾在瀲滟波光里,如同一只療傷的脆弱的鴨子,春江和暖如綢,如此人世,還是幸福的。
花拆
我聽見和暖的太陽在呼喚一朵花的開放。
一朵花,在冬天的風欺雪擾中尤自抱緊了裸露的雙臂,隨便扯了一片枯樹皮披到身上做了御寒的外套。在冬天,看不到花朵,可是循著那些褐色的枝柯,可以找到她的蹤跡。她如同山野人家的小女兒,穿著破爛的小棉鞋,破洞處怯怯露出粉嫩的玉趾。立春后,太陽回來了,暖意彌漫在四宇、田間、野地、驛外、斷橋。
天氣暖得讓人如同喝了半杯低度佳釀。坐在太陽底下,做一點無關緊要的事:看看書報、喝杯茶、與朋友談談心,甚至什么也不做,光坐著發呆,也會讓人微醉。
我幾乎聽見自己咚咚的心跳,血脈賁張,漸漸熱起來的血快速流動,如同春天解凍的小河,冰破、冰沉、冰融,春潮漲起來了。有一種歡呼以不易察覺的速度解凍,卻在不經意的一瞬奇跡般奔涌而出。所有的吶喊和心跳匯聚成一個金子般響亮的聲音:春天來了。
當吶喊聲從黑油油的土地上破土而出,我就開始尋找春天第一朵花的蹤跡,她的俏面、她的多姿。
她躡手躡足,輕盈走過農家小院,一只小小的雞雛黃腳伶仃,起勁地刨著菜地里的土,嬌聲唱著《捉蟲歌》。一回頭,不見了母雞,尖叫著媽媽的名字一趟子向后院跑去。
她看到院子里有柳,吹面不寒楊柳風,去年離別的詩人曾在樹下吟詠。她摸了摸臉,風果然不再寒冷,如綢緞,細滑地拂在臉上,癢癢的,麻而酥。她微閉雙目,有漫天的柳絮如細雪紛紛揚揚從枝頭飄落,扯也扯不斷;沾在身上,拈也拈不掉。褐色的枝頭已萌發綠意,片片鮮嫩的綠葉,活潑潑探頭探腦鉆出來,如此緩慢,又如此迅疾。
一聲春雷,是萬物蘇醒的禮樂,喧天鑼鼓動地來。誰的手在那只巨鼓上越來越用力,越來越快?歡樂的鼓,不忍敲得太猛,怕嚇著了睡著的小動物。一只小蟲子打著哈欠,揉著惺松的眼,從土里鉆出來,多舒服的一覺啊,睡了整整一冬。一朵花,好笑地想起一個詞“蠢蠢欲動”,原來是春天的泥土下無數只蟲子醒時的瞬間,某種渴望,在春天萌發。
一朵花,聽到江南傳來春雪的訊息。昨夜大雪,有人深夜喝醉,朦朧醉眼中挑燈,看茫茫大雪,聽水磨腔嬌聲鶯語。立春后,江南的大雪罕見,滿目的潔白與詩意,下得人肝腸寸斷。懸在墻上已經落塵的劍,突然從鞘中振身而出,寒光四起。誰的血熱了,明日該執劍出門仰天長嘯去,某種渴望讓他不能止步,想要奔跑,在時光的長途中,不奔跑不成活!剪不斷煙雨蒙蒙中,一朵為誰開落的容顏等在緊掩的小木窗后,讓心事蒙塵、落鎖,任烏發變白鬢,任華年漸漸老去。煙一樣的輕愁,是人生化不開的迷霧。遁世的老人曾憐愛地留下一句諍言:此事古難全!
可是春雪已經冷而不寒了,暖融融的雪,爆竹響過的雪,訴說著來年的大好光景。
一朵花走過古鎮驛外,杖藜扶年邁的老道過橋,長袍、抓髻,只有兩顆門牙的嘴怡然哼著小曲。一臉的皺紋訴說著前朝往事,見過烽火連三月,見過“林姑姑”和當年的同濟大學學子風華正茂、意氣風發。還有外祖母盡孝的傳說發生在這個叫做“李莊”的川南小鎮上,成了絕響。她想了想,這當是國畫大師筆下的一幅水墨,一定要等他把老道的樣子畫出來。黑瓦粉墻的古鎮、斷橋、忠孝牌坊、竹外小鴨三兩只,這里分明是一幅古意盎然的水墨風情畫。
繼而看到河邊浣衣的村婦,手上皴著冬天的印記。一大盆衣服將要洗完,她抬起倦眼望望對岸,原來樹梢已有新葉,難怪河水已不刺骨。她照見河里的影,原來也獨有自己的三分俏麗。
雨來了,雨粘衣欲濕未濕,唯有春天的雨才有“杏花雨”如此綺麗的名字。從祖母的祖母那兒開始,這雨就一直下著,打濕了一本發黃線裝的《花間集》,打濕了未褪去的冬衣,潮潮的,卻不冷。指尖輕觸,可感水的筋骨和血脈。有雨,煙雨蒙蒙的江南就鮮活靈動起來。一朵花聽見有誰在溫柔地召喚,循著記憶的路徑爬上枝頭,閉目,靜思,想了又想,最后終于按捺不住心中的渴望。當渴望迸裂,才會奔跑。腳生腿上,腿生身上,身隨心動,跨出去,奔跑著,原來是天性,是本能,是宿命。
她終于拆開片片瓣,瓣瓣繁復相隨相系相牽,花拆的聲音,聲聲唱。旖旎、醇厚,如箜篌,如編鐘,如六弦琴,十根玉指,輕攏慢捻抹挑弦上。金風玉露,俗世紅塵,有一朵花正拆,懷揣久遠的心事和哀愁,輕嘆著,喘息著,奔跑著,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