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苓,六十年代生人,喜愛文學和音樂,系中石化作家協會會員。曾有詩詞和散文發表于報刊雜志,部分散文被收錄于《朝陽叢書》和《歲月回聲》等。曾出版散文集《二重奏》(二人合集)。
她是埃克羅厄斯的女兒,是從他血液中誕生的妖精,具有神的智慧和鳥的美麗。她擁有天籟般的歌喉,居住在只有三塊石頭的塞壬島,時而飛翔在大海之上。每當有船只接近時,便翩翩旋轉起來,唱起美麗憂傷的歌,散開令人生畏的頭發,任其在風中飄舞。有誰能抵得住像怒放的罌粟花一樣的美呢!曠久的漂泊,看起來平靜安寧,一切都被安排在默認的程序中。但在航海者年輕的身體內,越來越多地積聚起盛盎的欲望——年輕意味著沖動和激情。所有的誘惑來自塞壬,猩紅的唇,像海水一般起伏的腰肢,驕傲乃至冷酷的心,具有劍一般穿透力的歌聲。她正以某種使命般的神秘,邪惡地放縱著自己的情欲,在隨意中醞釀著一場毀滅性的風暴。航船觸礁沉沒,航海者年輕渴望的肉體,成為她情欲的盛餐。她把他們送上快樂的巔峰。他們在幸福的狂喜中窒息,心甘情愿地交付自己的身體和靈魂。
奧德修斯做了充分的準備,軟化的蜂蠟有著令人喜出望外的可塑性,而堅固的鐵鏈則顯示著挑戰力量的自信。他對自己的計謀深信不疑。一切就緒,他們胸有成竹地駛向塞壬島。但塞壬的歌聲是可以穿透一切的,蜂蠟堵塞的耳朵根本無法拒絕來自塞壬的媚惑,束縛的被誘者的激情能夠打碎比鎖鏈和桅桿更堅硬的東西。而這一次,塞壬們卻沉默下來。
或許,對奧德修斯來說,蜂蠟和鐵鏈只是漫不經心的偽裝,其實他有更加致命的武器,戰勝世俗、藐視譎詭、輕蔑懸念的自豪。他精心設計每一個細節,其完美度絕不亞于他那流芳百世的“木馬計”。果然,塞壬堅忍噬血的殘酷被他放射著雄性光芒的眼睛柔化,忘記了歌唱,忘記了誘惑,甚至忘記了淫亂的情欲。他的船隊順利地通過了塞壬島,塞壬則為無望的愛情而投海自盡。
塞壬從此沉默,她為奧德修斯的愛情而放棄生命。
夢與現實僅僅隔著一層輕薄的睡眠。被時間主宰的睡眠,就像黃昏里輕俏的碧紗,在暗淡光線中透露的朦朧美態,卻掩蓋不了夢的實質。它向我反復強調和諧與沖突動機的一致性,歸根結底暗喻了來自潛意識深處的愿望的滿足。所有被壓抑的欲望,童年的、成人的甚至包括嬰兒的非顯性記憶,都會在荒誕離奇的夢中以真理般的權威揭示其存在的必然。
這個事件由一個偶然被記住的夢所揭示,但我仍然在猶豫不決,因為我懷疑它的真實性。不變的四季,永恒的夜晚,和黑白兩色的單調,所有的參照物像一場戲中雷同的場景,因呆板而顯得疲倦困乏,到達意識的時間感因遲鈍被拉長。我親手導演這場夢,主角事先早已擬定。他遲遲不肯出場,而那些無關緊要的群眾演員卻在我的舞臺上忙忙碌碌地過往穿行,他們有著統一的面孔,所有的面目含混不清,身體不分季節地被裹在寬大灰暗的戲裝里,就像游蕩在中世紀高大建筑之下的黑暗的幽靈。實際他們只能夠稱得上是一些忙亂的影子。我不在乎影子們的思想、意識和感情,對我來說他們只是幾何坐標上會移動的點,是具有人形的植物性生物而已。我用漫不經心來掩蓋等待主角出場的專注與渴望。
主角的出場平淡隨意,沒有令人心顫的戲劇性高潮。他很隨便地走過來,向觀眾——所謂觀眾,其實就是躲在更暗處的孤獨的我——禮貌地點頭微笑,這樣的微笑充盈著堅定而超凡的平靜和諧的意象。他回身挽起一個年輕女子,親昵地從我面前走過。我沒有看清女子的臉,但她的五官在我腦海中清晰可辨,其實早在出場之前我就知道她——我的一個以美艷驚人而聞名四方的朋友,她美得幾乎無可挑剔。這僅僅是一個簡單的過場,就像一部正劇的序幕。真正的序幕,它想要向我暗示什么呢?
看起來由一些與我毫無瓜葛的信息組裝起來的夢,被我在清醒意識之下打上了荒唐的標記。但是,兩個平日里并無關聯人物,游離在非現實空間,生硬地被我拉扯上一種親密的關系。這是一個奇怪的暗示。在夢中我坦然地面對他與她的愛情,甚至萌出為他們祝福的念頭。多么美滿和諧啊!但沖突出現了,在我清醒的時候,它姍姍來遲。這個夢被定性為荒唐時,我記起他臉上的寧靜——是由心的覺悟而折射出的那樣一種寧靜——和轉身那一個瞬間的優雅。不可置疑的堅定和從容,讓我輕易窺見我的浮躁和不寧,一種漂忽不定的感覺強烈地向我襲來,眼盲耳盲繼而心盲。我驚惶失措地伸出手臂,試圖抓住能夠讓自己安穩的依靠。毫無疑問,像聳立山一樣的寂定和從容,讓我企盼著從他那里獲得一種動蕩之后的歸屬感。
我否定了一個夢,但卻由此肯定那個出現在我夢里的人物。這是一個詭計。如阿德勒所說:“一個夢不僅顯示夢者思索著某個人生問題,并且顯示出他如何去接近這些問題。”我導演了一場戲,并安排美麗的朋友做最搶眼的陪襯。她像一朵煙花,開放之后便永久地沉寂于暗夜之下的清冷中。而他,依舊是奪目的主角。永恒的主角,我將他留存在靈魂深處的潛意識里,隨時聽候他的指揮和調遣。
我和他在沿街餐廳臨窗的桌子旁邊相對而坐。明凈的玻璃將街市穿梭往來的喧鬧隔離在外。早已過了午餐的時間,食客們大多離去。最后一個為人所知的閹伶阿里桑德羅·莫雷奇吟唱著波斯王塞爾斯的《綠樹成蔭》,“綠葉青蔥多可愛,我最親愛的楓樹,你照亮了我的生命!”音色純凈,纏綿悱惻,略帶憂傷的愛情主題,令人流連忘返。想來這家餐廳的老板具有一定的音樂修養,而且用信念堅守住了自己的品位,至少沒有因為迎合時代失去永恒。
他望著窗外漫不經心地小口啜著茶。冬季陰霾之下的街市,忙碌的人們看起來就像在演出一場沒有主角的啞劇,他們的全部意義僅僅在于忙碌。我在遲疑如何將那個夢告訴他。雖然這個夢被我認定為荒唐,但荒唐之下卻隱涵著我的一個強烈愿望。我被這個愿望牢牢地攫住。我決定如實向他敘述,僅僅是過程而不添加我對夢的任何解析。聽起來這真是一個像水一樣極其清淡平常的夢,他只是呵呵一笑,說了一句:“荒唐!”是的,被告知成為別人夢里的主角,但卻與夢者沒有絲毫瓜葛,夢者只是一個旁觀者。這事本身就顯得滑稽可笑。但是夢的邏輯如果與清醒狀態下的意識的邏輯能夠協調一致的話,夢也就失去了它的意義,而它的意義在于“給我們機會去接近我們急于發現自己的情境,”不論采用什么方式,重要的是它提供給你的暗示。
餐廳的音樂換成了古老的帕薩卡利亞,羽管鍵琴彈撥的每一個音符認真專注,巴洛克式的裝飾音刻意清晰,以明亮、清澈、具有金屬光澤的音色,勾勒著那個時代的高貴和奢華。如今,隔世的華麗早已經不再絢爛,唯有記憶中奇異的珍珠,在我們復古懷舊情結的深處,閃爍著微弱而永恒的輝煌。古典和溫馨編織出一段唯美的空間,恰好是適合注視他被我神化的面孔的距離和角度。我始終相信在他創造性的沉默中,蘊涵著不可量化的智慧和勇氣。
在夢中,我們很容易回到從前。時間和空間的約束,使我們不得不正視時代。但在夢中則大可不必。比如,我可以回到人神共形的希臘時代,可以是神,是人甚至是妖。比如,我可以回到中世紀,在古色古香的魔幻城堡里,馳騁浪漫的遐想,以純粹的精神敬仰心目中的騎士蘭斯洛德。我甚至還可以降落于遙遠的未來,預知的未來,所有的未知都將成為一種老道的經驗。夢的自由性,在于不為自主的意識控制,所以它的實質距離現實的愿望更近一些。
夢的色彩通常單調灰暗,因此光線的使用更容易被夸張和強調。甬道上的人熙熙攘攘,今天似乎是她們的節日。看起來更像是修女式的老女人,在她們的黑色長袍之下,隱藏著古老宗教的神秘。寬大的黑色圍巾,包裹著因壓抑而被歪曲變形的欲望。我在猶豫著,如何穿過這條甬道。因為這是到達目的地的必經之路。但我畏懼,擁擠在一起的黑色所蘊含的巨大能量,足以摧毀我的意志和生命。我無助地抬頭看他,希望得到他的幫助。而他正好在微笑看著我,微微上翹的嘴角流露出一種堅定的自信。他拉起我的手向前走去。甬道上的老女人同時向我們調轉過頭來,她們的臉上游蕩著曖昧和不屑,無恥而尖刻的目光因亢奮而大放光芒,蠕動的嘴唇干癟失色卻沒有妨礙發自心底的惡毒詞語。我如同行走在布滿芒刺的地毯上,正在艱難地完成一個疼痛的儀式。他攥緊我,骨感的大手堅硬有力,掌握著不容置疑的霸氣和征服。我如剛剛褪掉尾巴的小人魚,攜著心愛的王子從海灘走向宮殿。被割裂的痛苦正被巨大的幸福一點一點替代。
我反復咀嚼著夢里的巨大幸福。但同時小人魚的愛情暗示,卻常常使我困惑于失落的茫然中。她以一條尾巴做為交換,得到人類修長的雙腿,同時失去美妙的聲音,從此不得不沉默。而她的沉默,最終使她的愛情化為大海之上的泡沫。
黃昏時他打來電話,只說想出去散散心,然后就沉默不語。我模棱兩可地默認了他的建議:“可是,散了的心又如何收回來呢?”他嘿嘿一笑,算作圓滿的應答。其實他不必征求的我同意,而我也不必給他一個明確的答復。這種方式的交流是我們彼此早已熟識并默認的路徑。
冬季的落日輪廓柔和,色彩豐盈,完美得無可挑剔。仁慈和悲憫顯示著無限的親和力。它看起來距離我們很近,近得似乎伸手就可以觸摸得到,而那柔軟的溫暖中分明有心的跳動。我們依舊在習慣的沉默中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