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荷,原名宋尚明,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山東省作協會員,作品見《散文選刊》、《中華散文》、《山東文學》、《散文百家》、《延安文學》、《散文世界》、《遼河》、《歲月》、《家長里短》、《博愛》等100多個報刊雜志。
五月的槐香,濃郁成鄉村的味道,在季節深處肆意流淌。抬眼望,滿目的繁華,傳遞出怡人的氣息,讓人感受到濃重的春意。村里人喜歡種花,種樹,家家戶戶院子都種滿了,花在墻角院落,樹在房前屋后,一年四季,莫不是燦燦地顏色。這是鄉人的習慣,他們勤勞的品格,讓我有品花的機緣。當年我家的院中,就曾種有一棵大槐樹,樹身蒼勁、黢黑,枝干曲扭,張揚有度。樹下嬌美俏麗地,簇擁著幾株晚婆娘花。每到春天來臨,萬物生發之時,那株槐樹也在春雨的浸潤下,煥發出勃勃生機。先是催芽,長葉,再是吐蕾。某個早上醒來,忽然聞見花香,抬頭尋找,那大團大團的花朵,就藏在樹梢頭上,一穗一穗的白,隱約在一汪淺綠里。遠遠地嗅一下,便有濃得如貽,濃得醉人的香。
那一穗一穗的花,由幾十朵花瓣組成,小小的花,一朵一朵,呈羽狀懸掛在枝端末節。花朵以三角形散開,中間有細長的花蕊,淡綠的心,那末端輕輕的一暈,讓人望著那花,產生一絲莫名的悸動。大概那濃郁的花香,就是自那花蕊里涌散出來的。人間四月芳菲盡,農歷四月,花事都已到了尾聲,這時候槐花卻能夠次第,就好像一臺戲的最后壓軸,一招一式,給人留下最后的一瞥。小時候,若聞到槐花的甜香,嘴巴便饞了,不管什么女孩兒的斯文,找了長長的竹桿,一串串從樹上打下來,抓起掉落地上的花,擼一把塞進口中,大嚼特嚼,仿佛品嘗的不是普通的槐花,而是什么山珍海味。那副急不可待的樣子,魯莽極了。母親便說:“你們啊,怎么也不嫌花澀?”三年自然災害時期,母親也經常以槐花為食,早吃得怕了。
說槐花澀的,還有我的奶奶。據說在她年輕的時候,春天青黃不接,人經常沒飯吃,實在是餓極了,就拿槐花來充饑。遇到兵慌馬亂的年代,用來充饑的不光是槐花,還有槐樹葉,榆樹葉,樹根樹皮,都吃盡了。從此落下個雙腿浮腫的毛病,大概就是吃樹根樹皮吃的。也由此,奶奶他們認準了槐花是澀的。那以野菜當飯的年代,讓她品嘗了太多的苦,太多的的澀,五味雜陳,模糊了味覺。盡管槐花,是當年救了無數蒼生之命的。槐花也澀的話,聽過好多遍了,帶著這個疑問,長大后的我進了城,小城的樹木漸少,槐樹更是不多見的。生活節奏一日比一日快,春天花開時節,無暇抬手摘下一穗品味,槐花到底有幾分的甜,幾分的澀,也便無從知曉。記憶里的甜,那不過是童年的味道,是一份美麗而遙遠的懷想。
五月一日那天,去山里游玩,適逢槐花含苞待放,一朵朵,一串串,一簇簇,掩映在一片嫩綠之中,白的萬分純潔,紫的百般嫵媚,漫步林間小道,小憩于石凳之上,一陣陣清香隨風飄,令人心曠神怡。讓人忍不住摘一串,捧在手心。怒放的生命,展現給人們一段剎那的芳華,讓人由衷贊嘆。面餅是不能做的,當眾掐下幾朵花兒,含在嘴里,斯文地細嚼。待要下咽之時,感覺舌尖泛起淡淡的苦,一時怔住了。是嘴巴刁了?還是味蕾太過敏了?我問自己,腦海里執著地回憶起童年的槐花,那甜蜜的味道,那芳香清麗的美。然而那份澀在舌尖,若有若無,淺淺淡淡,不依不饒。想,小時候不也是這樣,每當槐花開時,便從樹上一串一串摘下,一把一把擼著吃?那吃相帶著幾分粗魯和頑皮。惹得大人們總笑。等這么一把一把吃夠了,再端了竹籮摘下滿滿一籮,把槐花一朵朵摘下,放清水里洗凈,然后讓母親和上面在油鍋里慢慢地烙,熟透就成了槐花面餅了。烙熟后的槐花餅,依然辨得出槐花的花瓣,淡淡的花蕊更是綠的透碧。它們在面的粘和以及高溫的蒸軋下,更像一只只蝴蝶,神態各異,振翅欲飛,具有某種訣絕的凄美。
我家舊的相冊里,保存著一張珍貴的小照,是小時候的照片,一棵樹的旁邊,靠著一個扎羊角辮的女孩,看那粉紅的小格子褂,那團燦爛的笑,一臉憨憨的模樣,就能一眼認出,那便是我。大概是時間過去的太久,洗印技術也太落后,影像有些泛黃、模糊了,頗有懷舊的味道。當年的記憶仍然十分清晰——芳菲五月,槐花開了,花開的潔白,開得香甜,開得一嘟嚕一嘟嚕的,開得走近它的人禁不住擊掌贊嘆,就那么陶醉在春光里了。是春天了,風兒微熏地吹拂,陽光到處照耀,在天地間鋪陳流淌,那么美麗的一樹花啊,在這寧靜的時刻,一朵一朵,宛若一只只斂翅的夾蝶,停歇在人們的目光里。時光在那一刻凝固了,花樹下的女孩,連同滿樹的花穗,都在鏡頭下化作了永恒。那一樹的花呵,那般的稠密,那般的令人遐想和驚喜。
就拿它當作背景吧,就倚著那棵開花的樹,就倚著那些潔白的花,人會不會也被妝點的俏麗起來,心也被熏染的純凈起來?是的是的,那企望與花兒媲美的,何止是孩提的愿望,更珍貴的,是那時、那刻,那個美麗而浪漫的拍照計劃。畢竟那時候,拍張照片不容易呢,時間,地點,以及相機,并不是那么容易湊巧的事——天氣正好,相機在你手上,而慈愛的父親,就呵護在身旁。天氣漸暖,剛好換了輕飄的單衣,渾身輕松得像卸下盔甲。相機是父親從別處借的,能玩一個星期。一周之后,相機的主人自然會來取走。更適時的,是那香甜的槐花,一樹一樹的開了。年輕的父親,大概也是喜歡美的,是他教女兒,擁有一顆敢與花朵媲美的心。于是照片里的我,才有機會走進那張黑白底片,讓人生的一瞬,與槐香一起定格,從此生命里便有了一段芳香,一種甜美,一份喜悅,一樣滿足。
一恍,歲月遠去,那些畫面,帶著陳舊的回憶,帶著濕漉漉的水氣,一一走遠,心和生命一起滄桑。如今,我居住的小區,周圍一色的種植著楊樹、柳樹,間種著幾棵櫻花、連翹、紫荊,比在鄉下更加芳菲,只是不見槐樹。久居鬧市,槐樹離得遠了,槐花的香味卻時常光顧,偶爾有花香襲來,在鼻端一抹而去,就像渴盼已久的情書,折開來,才發現只有淡淡的幾筆,留下十分的失意。索性把書房的陽臺打開,為槐香留下一片焦急的等待。最喜歡的是槐花蜜,每年春季之后都要去一個專賣店買上幾斤槐花蜜沖飲,是我國出口創匯的上等蜂蜜,其顏色呈水白色,槐花蜜氣味芳香,味香甜爽口,常服此蜜,有助于調整人體機能,令人精力充沛。
每一朵花都有花期,人又何嘗不是呢?生命如花,花如人生。槐花開,槐花敗,是不太讓人注意的,只有槐花開之時,銀裝素裹,花開如雪,沁肌透骨,芳香襲人。當枝頭無花、無葉的時候,樹便呈現出黝黑的顏色,樹干彎曲著,樹冠更是四面張揚、蒼勁,枝梢上刺芒雜生,不容人輕易拈指。在冷冷的冬天,只剩下一身的堅硬和粗陋。因而槐樹,也并不讓人感覺多么地美。其實那些美麗的槐花,也并不是完全甜美,任何事物,在行進的過程中,總有一環是坎坷的。漫漫人生,酸甜苦辣,亦是躲不掉,甩不脫的。蓮花好看,蓮藕甜美,蓮子好吃,而蓮心卻是淺淺苦味。世界上,沒有極致的甜,也沒有極致的澀。苦盡甘來,生活也便是這樣的呢。
現在,拍照是多么簡單的事情,數碼相機舉在手里,喀嚓喀嚓,一幅幅經典的,或隨心所欲的相片就拍出來了,長槍短炮,對準喜歡的事物可以不停地描準,定格無數人生美好的風景。嬌艷多姿的牡丹、挺拔飄逸的竹子、鐵骨寒香的梅花,還有那充滿了生活諧趣的片斷,亭臺樓閣,風花雪月,或許并不只是這些。我知道,一張童年的照片,印證的只是兒時的歡樂,它彌補不了生活里更多的傷痕與失意。那紛至沓來的喜訊,激動不已的未來,也許能夠將我們的生活點綴。然而,它卻不能替代當年的那份溫馨,那份天真無邪,那份有父親的叮嚀,母親呵護的歲月。在生命里,有父母安在,有一樹一樹的花開,有希望,有期待,這也便是愛,是暖,是一生的幸福,現世的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