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語,七十年代末生于黑龍江省牡丹江市,作品散見于《中華散文》、《美文》、《太湖》、《都市》、《雪蓮》、《歲月》、《北大荒文學》、《中國詩人》、《詩林》、《人民日報》等報刊。有散文作品入選《中華活頁文選》、《2006年我最喜愛的中國散文100篇》等。黑龍江省作家協會會員。現居哈爾濱。
我的家藏在一大片老房子里,院子被鄰居的高墻擠成窄窄的一小撮,又被一張靠椅一棵櫻桃樹和一條窄窄的甬道分割著。院子是我最喜歡的地方,我時常靜靜地坐在靠椅上,目光散漫地看著灰色的天空。尤其到了秋天,幾棵因為落葉而瘦身的樹,用清癯的枝條切割著大片的空白,帶給人一種秋的味道。
老房子。是的,房子很老。滄桑和寂寥并不足以概括它,這兩個詞語有點冷,能傷心肺。唯有老,一種類似于歷史的老,才更接近它的氣質。時間如水里的泥沙在老房子里緩緩沉淀。不要說老房子外面那些喧囂聲響,連陽光也只能浮在上空,泛出白色的泡沫。
老房子高高低低,排列成行,井然有序,一如老房子里生息的百余戶人家。他們從四面八方來到這里,有的人還操著我聽不懂的方言。他們都是一些很普通的面龐,上面有很多疲憊與塵土,但眼神安寧。他們是這塊土地上第一批地質勘探隊員,他們生活在這片老房子里。
開心坊,是這片老房子臨街拐角處的一家小吃店,來這里吃飯的人很少,所以很清靜。這也是我喜歡這個小店的原因。很多時候,我都是劃破接近正午的陽光走進開心坊的,禿頂的老板坐在靠里的案板前切菜,整個人像一臺切割機,他從容的刀法和倦怠的目光像是切了幾個世紀。他熱情地和我搭話,問我想吃什么。老板禿頂了,沒有人去追究是什么時候開始禿頂的,只有我在琢磨,他的禿頂和這里客人的多少有什么關系。
有一個遛狗的婦人,準時從老房子對面高大漂亮的樓群里走過來。那應該是一條很名貴的狗。這是我自己的判斷,以人取狗罷了。第一次見到她時,覺得她的氣質不錯,介乎高貴與典雅之間。她的神情,她看狗的目光,她走路的姿態,以及她走過去以后的背影,無不把老房子襯托得更加老了。
老房子對面是新建起的現代都市氣息的小區,住在里面的人各行各業,形形色色,有很多是從老房子這里搬過去的。所以,老房子這邊的住戶日漸稀少,沒有了往日的溫度。老房子老到搬出去的人,大多數都不愿意再回來看看。他們搬出了老房子,生活在新樓房里,他們遠離了煙熏火燎,過著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日子,他們認為那是最好的日子。他們認為老房子老了,早該拆了,然后也蓋成漂亮的樓房。
是的,老房子就要被拆掉了,這是老房子外墻上那個大大的被圈住的“拆”字告訴我的。鄰居們還喜形于色地說,明年就可以住上新樓房了。
我一個人走在老房子的胡同里,心思散漫地想一些不著邊際的問題。這個世界上,不可能再有一個我同時走在另一片老房子里。所以,一個人走過來的路就是他唯一可走的路,沿著這條路一直走下去,就是他唯一的選擇,也將是最終的選擇。那么,這片老房子呢?
我曾經站在對面樓群的天臺上觀察過這片老房子,從高處看,這片老房子很符合中國畫里的散點透視,可以說,老房子就是一幅渾然天成的水墨風景畫。不過,我更喜歡雨天里老房子的景色。雨天,走在老房子,炊煙和雨霧彌漫在屋頂上,低低的,潮濕給予了它們足夠的質量。青苔和偶爾出現在院墻上的小草被雨線編織,凄然的背后是感人的頑強。這時,撩開屋檐下的雨簾,一下子就看見了這片老房子的胡同的幽深和破敗。破敗的院墻,陳舊的院門,泥濘的胡同小路,還有禿頂的老板站在雨星飄飛的店門前,他身后的開心坊里沒有一個人影。這些也是這幅風景畫的內容。走在這樣的畫面里,會有一種很特別的心情,因為這里收藏了我二十多年生命中大部分的喜怒哀樂。
那個每天堅持早起跑步的大哥哥,已經去了省里的體育學院。那個能夠在黃昏里拉出美妙旋律的鄰家女孩,也考取了音樂學院。還有那個不知姓名的老爺爺,大家都叫他老紅軍。他長年穿一身舊軍裝,走在這片老房子的大街小巷。老爺爺會做漂亮的風箏,而且做很多個,每個小朋友發一個,我也有一個。風箏飛上天空的時候,老爺爺就會有滿臉的慈祥和笑容。高飛的風箏與老爺爺之間,似乎沒有多大關系,卻實實在在的有那么一根線連著。是的,風箏好像是老爺爺在高處的眼睛,而放風箏的我們,就是風箏扎在地面上的根。
更多的是早起去市場買菜的人們,他們三三兩兩,談笑風生,左手提著剛買回來的青菜,右手提著一家人的早飯。他們的每一天都是這樣開始的,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就這么走著,說著,笑著,人就老了。雖然年紀大了,記性差了,但是,那些在老房子里度過的歲月卻更加清晰了。他們忘不了辛苦工作一天后回到老房子的滿足感,忘不了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的苦惱,忘不了煙火熏嗆的尷尬與憤怒,更忘不了一家人團圓,回憶往昔的幸福感。這片老房子,承載著他們的歡笑、夢想,更有汗水和淚水。這片老房子,有生生不息的煙火氣。這片老房子,是我生活過的地方。
我默默地坐在院子里,鳥在不遠處的屋脊上對著天空叫。屋脊下的瓦一片片疊著,前一片瓦疊著后一片瓦,后一片瓦馬上又把前一片瓦覆蓋。它們互相擁擠,擠成一片紅色的河流,檐角在飛,河流向前流淌。每一片瓦就是這里的每一個人,他們共同書寫了老房子的過去,還有將來。
一個放學回家的小孩子跑過去了,一會兒,她還將跑出來和小伙伴們無憂無慮地玩耍。她不會因為這里要被拆掉而難過,相反,她還會很高興,這樣她就和對面小區里的小伙伴們一樣,可以住進高大漂亮的樓房里了。她夢寐以求。
只有我,常常陷在一大堆語言里,像闖進一群陌生人中間的孩子,有點手足無措。我熟悉這片老房子里的每一寸土地,要勝過熟悉自己手掌的紋路。這里的每塊磚頭都有故事,有的像一堆閃亮透明的晶體,會折射出絢麗的色彩;有的又黯淡晦澀,無棱無角;有的像一些富有彈性的球,彈動很久,余音裊裊;有的則像死板的石頭,躺在墻角,似乎還沾上了一些說不清是什么的污垢。這就是老房子,我生活過的老房子,也是很多人生活過的老房子。現在,老房子就要被拆掉了……
想到這片老房子,我常會有一種特別復雜的心情。以前沒有細想,現在想來,是不是因為它更有小城原始狀態的那種人間煙火的味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