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們的兔仙女

我不是馬蘭花里的兔寶寶

窗外是沉沉的夜幕，好多孩子正在夢鄉。她想，那些健全孩子們的窗外，一定是滿天星光吧？

記不得多少次這樣在夢中驚醒，夢里的她是個臉龐光潔沒有一絲瑕疵的白雪公主，而醒來之后，總是大汗淋漓、痛楚難熬——她的嘴還是不能正常地張合。

從她有記憶開始，這是第三次手術后，待在醫院的病床上，等待著傷口的恢復。

原本，在南方那座臨海的城市，她和父母有溫暖的窩，爸爸是公務員，媽媽是位教師，而一切都因為她—— 一個先天兔唇的孩子而改變了。

在她懂事的時候，爸爸媽媽就抱著她去電影院看過好幾次國產的黑白片《馬蘭花》。他們告訴她，她就是馬蘭花里可愛的兔寶寶，因為蹦到人間做爸爸媽媽的孩子，所以她有一張兔子的嘴唇。

應該上學了，父母好不容易托關系將她送到了一所重點小學。

在學校，她走到哪里都會引起孩子們的驚呼。漸漸地，關于什么兔仙子的美麗謊言早己破碎得像風中的肥皂泡。她每天都會面對一些目光。是那種怕自己瞳孔里的驚詫傷害到她脆弱的自尊而躲躲閃閃的目光。在這樣的目光里，她感覺自己，像一塊被蝕噬的石頭，等著歲月一點一滴地剝落。所以，她只能將自己埋入書本的世界，讓沉默做繭，將真實的自己牢牢封死在里面。

初識字的她在節假日去市里最大的圖書館，翻閱很多相關的資料，雖然有很多字她不認識，雖然很多醫學的語言她根本弄不明白，但是她已知道兔唇最主要的原因是遺傳，或者母體所受的種種污染和傷害而致。

漸漸地，她開始仇恨父母，恨他們將她孕育成這副模樣。

心疼了才知道愛

鄉下的姥姥每來一次，都要對著她長長地嘆氣，或者低低地請求媽媽，讓自己把她抱到鄉間去養。

面對父親這邊的親友，媽媽總是非常隱忍，可是對著姥姥，她總是會激烈地說姥姥糊涂。不管怎么樣那是她的孩子，她絕對不會將孩子藏起來躲著養，雖然孩子是兔唇，但是她應該擁有健全孩子應該有的一切。

她聽著總是在自己的小臥室里無聲地冷笑，她怎么能和健全的孩子一樣呢？吃東西喝水總是很不方便，說話發言基本就免了吧，聽的人都費事。老師從來不提問她，班里大合唱啊表演啊根本不會有她的份兒。

隨著求醫問藥次數的增多，她已經知道兔唇的最佳治療時期在一歲以內，而她，早錯過了！

因此，她更加痛恨被稱為爸爸媽媽的這兩個人，她拒絕和他們作更多的交流。新買的衣服，她穿上后總是帶一道口子回來，說不小心扯的，其實是她自己用鉛筆刀劃的；她最喜歡的菜，只挑一筷子就不吃了，說難吃得很。

有一次放學，她居然看到媽媽從班主任的辦公室走出來。媽媽和老師告別時，兩個人都用袖子抹著淚水。

她咬著牙跑回家，媽媽也剛騎自行車回來。她在門廳里沖著媽媽斷斷續續地大聲喊叫：“你是不是——又去請老師多照顧我點兒？我不需要你這樣做，你是不是生壞了我——現在想——贖罪啊！”

媽媽惶恐地搖著手，身體瑟瑟發抖，想伸手拉住她，卻緊張地抓住了衣角，眼里含著淚水，卻一直沒有掉下來。

從廚房里沖出來的爸爸將媽媽抱在懷里，爸爸憤怒地伸出了手，她閉上眼仍然激烈地喊：“想打——就打吧，反正有我這樣的兔唇女兒——你們也光彩不到哪里去！”

“啪”的一聲響得清脆，她卻沒有任何疼痛的感覺，睜開眼，爸爸一巴掌打在自己臉上：“真沒出息啊，到現在也攢不夠給女兒看病的錢，弄得你們痛苦，我還算個男人嗎！”

她害怕了，跑回自己的屋子。幾分鐘后爸媽卻換了笑臉進來叫她吃飯，剛才的疾風暴雨好像不曾發生過。

后來，他們加緊了為她治療的進程。他們要領她去北方一個城市治療兔唇，所以決然地將房子賣掉，工作辭了，臨時帶著她住到一個同事的舊房子里。

臨行前的一夜，叔叔帶著奶奶找到了他們。奶奶指著鼻子痛罵了爸爸一場：“你們是長子長媳啊，難道就沒想過將來接我們二老過來養老嗎？怎么會賣房辭職呢？為了這么個兔唇孩子，什么都不顧了嗎？”

爸爸拉著媽媽“撲通”給奶奶跪下，說他們會好好孝順老人的，但是現在要先給女兒治病再說。奶奶氣哼哼地走了。

小小的她縮在衛生間里，看著奶奶他們走了很久，爸爸媽媽仍然跪在地上。他們的臉上，焦灼、悲愴、苦楚、堅強都交織在一起。她不忍看下去，心緊緊地揪在了一起。她總以為自己是恨爸爸媽媽的，但此刻才知道，她的心好疼好疼。她悄悄地走出來，雖然腳步輕微，還是驚動了地上跪著的兩個人。

他們慌張地相視一看，“嘩”地一下子就站起來了，拉著她的手，兩人的臉在瞬間恢復成平日的溫暖，他們彎著腰問她是不是餓了？想吃什么宵夜爸媽去做。她撲到他們懷里，無聲地哭了。

你是我們永遠的兔仙女

在她第三次手術后，她知道還需要進行一次修復手術，而且嘴唇上還會有疤痕。

想到每次手術承受的痛楚和之后仍然帶著兔唇孩子印記生活，她跑到醫院的一棵蘋果樹下哀哀地哭。

媽媽等她哭完了，替她擦干淚，指著初秋枝頭累累的蘋果對她說：“小安，你看，并不是所有的蘋果都完好無缺，有些個頭特別瘦小，也有些傷痕累累，帶著疤，可是這些不完美的蘋果，不也一樣一天天成長，最終會結成豐收的果實嗎？”

她不哭了，可仍然打不起任何精神，由著他們把她哄回了病房。病房里，有個幾個月大的嬰兒一直啼哭著，年輕的媽媽正在給她喂奶。兔唇的孩子特別不好進食，自己不能吮吸奶嘴，大人喂又不停地嗆到喉嚨、氣管。別的爸爸媽媽都圍過去幫忙，孩子的媽媽頹然地靠在窗臺邊，雙手捂住了臉，無聲地抽泣。

她呆呆地看著大人們手忙腳亂地照顧那個小小的嬰兒，時光仿佛回到了從前。

她也曾是個啼哭不已的嬰兒，多少個日日夜夜，記憶中總是爸爸抱著她，媽媽溫柔地喂她吃飯，怕她自己吃嗆了，一直到8歲，她才開始自己吃飯。

陽光灑落進來，她想，為了父母哺育的艱辛，哪怕是為了如此艱難的喂飯之恩，她也一定要倔強地享受到屬于自己的那縷陽光。

17歲的時候，他們終于回到家鄉，她早已成為一個真正的快樂天使，她從來沒有想到生活這本書，永遠有未知的那一頁。

因為辦理新的身份證，她終于在無意中，揭開了未知的那頁。爸爸媽媽的血型都是B型，而她卻是A型血。雙方都是B型血的父母，其子女只能是B型或O型。

她終于明白為什么奶奶一家對她如此冷漠，為什么很多熟人常常說爸爸媽媽為她付出不值得。她本是被他們收養的棄嬰，而她，居然在很多年里不停地怨恨他們，傷害他們，拒絕他們的疼愛。

一周后，爸爸媽媽把她帶到了福利院，她終于知道，自己曾是福利院孤兒中的一個。媽媽因為一場疾病失去了生育能力，于是去福利院抱養了她。只是，為什么獨獨選擇她這個兔唇孩子呢？

媽媽含著淚說：“小安，兔唇孩子太難喂食了，福利院的阿姨們一邊喂，一邊哭，媽媽和爸爸就想阿姨們太累了，照顧不過來，還有，你笑起來，真的很可愛……”

爸爸艱難地說：“孩子，作為一個兔唇孩子，你確實錯過了最佳治療時期，因為我們抱你的時候，你已經快兩歲了，所以……這些年來，我們也一直為這件事情難過……但是我們認為，你長大了，知道自己的身世，你會更珍惜幸福，努力向上，回報社會和國家。”

她哭了，有淚盡情流，是那樣甜蜜而溫暖——媽媽在她耳邊說：“寶貝，記住，你永遠是我們的兔仙女……”

（王智芝摘自《東西南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