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長的痕跡

我有著令人羨慕的居民戶口，因為我的父母都是鐵路工人，但我只能算是半個城里人。因為我是在遠離城市的工棚里長大的。在我十三歲那年的春節前，由于父母要到很遠的地方去，帶著我不方便，爺爺奶奶又都住在外地，于是他們把我放到了京郊的姥爺家，讓我在那兒上一年學。

姥爺家說是郊區，其實離城市很遠，別說進城，就是到鎮子上趕集也不容易。那是在七十年代末期，人們的日子相對于前幾年有了不少的好轉。吃喝已不成問題，不少人的家里養了豬羊雞鴨，在房前屋后種了各種蔬菜。那時地還沒有分開，鄉村的孩子比較幸福，功課追得不緊，地里也沒有什么活計，鄉村的孩子偏又閑不住，大人們怕他們惹事生非，于是在放學之后讓他們背了筐到地里去，夏天割草、挖野菜，冬天放羊、拾樹下被風刮落的樹枝。

姥爺是村里的會計，在村里很有人緣，我到了那兒以后隨著姥爺哪兒都去。村子不大，村里的孩子也不欺生，沒過多久，我就和他們混得很熟了。姥爺家沒有別人，我的兩個舅舅都在外地上班，平時很少回來，他們接長不短地寄些錢回來，姥爺家的日子過得是比較不錯的。姥姥是個愛干凈的人，家里養了雞、鴨，沒有養豬、羊等家畜，姥姥嫌他們臟、味。怕夏天弄得院子里凈是蚊子，人沒法呆。

我在那兒過完了年，在姥爺的安排下到學校里上學去了。

開春之后，伙伴們放了學或是早晨起來都去地里割豬菜，我沒有事干，覺得無聊，便央求姥爺也買一只羊來養，并信誓旦旦地保證，每天要為它割好多好多的草，讓它吃得飽飽的。在我的強烈要求下，姥爺買來了一只白色小羊。我給她起了個好聽的名字 ——公主。這是一只雌性小山羊，走近它，就會聞到一股好聞的奶香。它渾身潔白，兩只黃色的眼中閃爍著羞澀的亮光。它的嘴巴濕濕的，見有生人來便向著那人發出了“咩——咩”的叫聲。四只淺黃色的蹄子緊緊地扣在地上，在蹄子上面是四條細長的腿，越往上越粗，待到上面便與身體融合在一起，使身體從頭到尾形成了一個極美的流暢曲線。我覺得頂可愛的該是它的脖子，因為在它那細長的脖子下面垂著兩個肉墜兒，一晃一晃的，極像兩個風中的鈴鐺。我走向前去，用手摸摸，軟軟的，我的心中萌生出柔柔的愛意。

有了這只羊，我的生活就充實多了，放學后我也可以像伙伴們一樣有事干了。

在這些伙伴中和我關系最好的是住在姥爺家前院的瓦罐。他和我同歲，都是十三歲。他長得短粗短粗的，四方大臉，那樣子真的和盛水的瓦罐差不多。我們都在村里的學校里上學，我倆一個班。我的學習很好，從一年級入學開始，基本上保持著班里第一。每個本子上都貼著老師發的小紅旗。到這兒上學以后成績依然保持著絕對的優勢。他則是班里的最后幾名，老師不怎么喜歡他，常常把他的作業本撕了甩在他的頭上讓他重做，并且經常在班上挖苦他，叫他老笨。看到老師不喜歡他，一些人想了辦法來捉弄他。他人實在，沒有什么心眼，又有點兒渾，嘴里總是有意無意地帶出些罵人的話來。遇到事也不會講理，他跟伙伴們發生矛盾，理虧的時候就抱了頭蹲在地上一聲不吭，有理的時候別人和他講理，講著講著本該是自己占著的理也被別人攪了去，他一急便揮了拳頭和人打架。他的勁大，把別人打哭了，被打的人到老師那去告狀，老師叫他在教室外去罰站，一站就是半天。還有的吃了虧，把狀告到了他家里，他爹的脾氣更不好，見有人告上門來，便不問青紅皂白地將他一頓好打。

在這個村里我和他認識得最早，住得又近，遇到他挨打便拉住他爹，把事情的經過講清楚，使他少挨不少揍。他對我很是感激，遇到有人欺負我的時候主動站出來為我出頭。就這樣，我們成了朋友。每天一塊上學，一塊回家。姥爺給我買了這只小羊后我們又一塊去放羊。他家的羊有六只。三只活潑可愛的小羊，兩只溫靜賢淑的母羊，一只個頭高大、長著犄角留著胡子的老年公羊，我們那兒管這種羊叫爬子。下午放學以后，我們把書包往家里一扔，背了筐拉上羊便去放了。

我們放羊的地方是村子東南方向的一個廢棄的窯地。那里有一個早些年燒磚用的土窯。中間是空的，四周用土堆起來，高高的，像小山一樣。它是這里最高的一處建筑物，也是我們玩打仗時爭奪的制高點。窯的四周是一大塊空地，長滿了各色的野草，這是取土打坯造成的。常年的取土打坯，土取走了，磚賣了，錢沒落下，而這里的地卻坑坑洼洼的無法耕種了。地沒法種，長滿了草。這里成了我們的天堂。

我隨這幫鄉下孩子來到這里，把羊一撒，任憑它自己隨意地去吃，我們則自動地分成了兩撥，玩起了打仗的游戲。一方先爬上窯頂另一方從下面往上攻。守的一方可以用土塊砸進攻的一方。進攻的一方可以用彈弓射擊堅守的一方。在玩這種游戲的時候，我通常和瓦罐分在一起。我的力氣小，又沒有彈弓。守陣地的時候土塊扔不遠，進攻的時候沒有武器，不能對敵人進行有效的打擊。但瓦罐和我是朋友，他要是不跟我一撥，大伙就不帶我玩了，所以明知我沒用但還是同意了我跟他一撥。

我們的武器很簡單，卻很實用。土塊是大大小小的膠泥塊，彈弓射出的子彈是用膠泥搓成的小泥球，打在身上很疼，有時還會流血。說是游戲可一玩上往往便成了廝殺。通常是有一個被土塊或是泥球擊中，流了血或是大哭起來游戲才宣布結束。大伙湊上前來看那傷者礙不礙事，你一言我一語地安撫一翻，然后分頭割草。

打仗的游戲對我來說有點兒力不從心，又覺得它太野蠻，所以很快就玩厭了。我不跟他們玩兒了，我是在城里長大的，城里多的是車水馬龍，少的是綠色和生命，所以我喜歡這里。

這里是一片廢棄的土地，這里卻有著生命的氣息。草隨著地勢高高低低地長著，花在遠處近處或濃或淡地開著，大大小小的羊三三兩兩地吃著草。伙伴們在那邊大呼小叫地玩耍著，我漸漸地遠離了他們走進這草地。

這可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景色，隨著我的進入，綠色或棕色的螞蚱被驚動了，它們慌亂地逃竄著，有的抖抖翅膀飛了，有的兩腿一彈，嗖的一聲蹦了。而那些羊見我走來則沖著我長一聲短一聲地叫著，似乎是邀請我和它們一起來吃那甜甜美美的草。我撇開它們，向著我的“公主”一路走來，“咩——”看見我來了，它朝我叫了一聲，似乎是在歡迎我的到來。“咩——”我也叫了一聲。我的可愛的小羊，我來陪你玩了，我來看你吃草，吃得飽飽的。我撿起了地上的鐵鏈，拉著它，看著它靜靜地吃草。“公主”鋒利的牙齒切割著草尖，靈巧的嘴唇巧妙地蠕動，它吃一會兒停一會兒，望著我叫一聲，我則對它報以會心的一笑。它又對著天空叫了一聲，天空中太陽正在落下，紅艷艷的霞光為它披上了一件鮮艷的衣裳。

“沖啊——”伙伴們呼嘯而下了，他們的游戲結束了，現在準是又要讓羊來打架了。而對我來說最有意義的莫過于看羊打架了，看到有好戲要發生，我丟了鐵鏈向他們走去了。經常到這里來的有七八個人，全都是牽了羊來的。有的四五只，有的六七只，多的有十幾只。這些羊湊在一起打架是常有的事。有時是它們自己打，有時是我們叫它們打。我們這些人每人從自己家的羊里挑出一只最強壯的，然后讓它們相互廝殺。羊是一種溫和的動物，但它們打架的時候卻非常兇猛。它們的眼睛瞪著，脖子梗著，預備好架式，待主人松開拴它的繩子，猛地一下躍起，以餓虎般的勢頭向對手撲去。那對手也不示弱，也以同樣的架勢迎戰，兩頭兩角撞在一起就會發出“砰”的一聲巨響。“好！”這個時候，一旁觀戰的我們便會發出一聲喝彩。一個回合結束，兩只羊退后兩步，蓄勢之后又是一擊。用這種打法的通常是那種剛剛成長起來的小公羊，它們年輕力壯，有著無限的生命力，它們要在打架中顯示自己的實力，以贏得異性的青睞，但這樣的結果則是用不了多久就會被主人抓住，用鋒利的刀子割掉那兩個剛剛發育起來的、支撐它們生命與活力的睪丸。而那未被騸掉的老年公羊打架則是另外一個樣子，它們猛撲一下之后便是兩頭兩角死死地頂在一起，瞪著眼，蹶著屁股一副至死不讓的樣子。這個時候，我們也會大瞪著兩眼看著它們，拍著手，跺著腳，大聲喊著為它們加油。此刻，對它們來說已不是游戲，而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搏斗，是力量與意志的較量，它們知道自己已經老了，未來的日子不多了，它們要在這有限的時間里再搏一次，用力量與意志推遲自己走向死亡的時間。

“翰林，別睡了，快點兒起，我今個兒有事，這就得跟村長走，明天才回來呢，你起來后拉著咱家的羊去瓦罐家，他爹在家等著呢，我都跟他說好了，你把羊給他你就回來。”一天早晨我睡得正香，姥爺把我叫醒了。“知道了。”我到屋里穿了衣服就去了。

他家離姥爺家不遠，我的困勁沒過去就到了。瓦罐家的院門開著，他爹光著膀子穿了個挺大的褲衩子正蹲在門口抽煙。“大爺！”我叫了一聲。“哎，來了，把羊給我吧。”他說道。“瓦罐呢，起來了嗎？”我問。“起來了，在茅房里蹲著呢，屋去吧。”他站起來說。“哎。”我把拴羊的鐵鏈交了出去。“咩——”公主拖長聲音沖我叫了一聲，我沒有理它，沖茅房那邊看了一眼走了進去。

他家的房子挺舊，是農村里最常見的那種四破五式的一明兩暗的格局。他爺爺和奶奶住在東屋，他們一家住西屋。開始瓦罐也和爺爺奶奶住東屋，后來他嫌奶奶的腳太臭，就搬西屋去了。西屋是一大一小兩間，靠南邊是從東到西的大通炕，在炕的中間靠在房柁的地方用隔扇隔開，他姐姐睡在里間，他和爹娘睡在外間。靠北墻一進門的地方放著衣柜，中間放著酒柜和兩把椅子，最西頭，也就是說他姐姐住的里間放著一張四腳方桌，桌子上整齊地放著他姐姐用的書、本、洗發水、擦臉油和鏡子等東西。此時他家里人都已經起來了，我走進屋子的時候，瓦罐的姐姐香草正在屬于她的那片領地里忙活著。屋子已經收拾過了，兩扇碩大的窗戶高高地支著，看樣子夜里也沒有放下過。鄉下沒有用蚊帳的習慣，驅趕蚊子的方法主要是用艾蒿或蚊香熏，他家也不例外，用的是蚊香。盡管早就滅了，但我還是聞到了那種好聞的香味兒。香草比我大兩歲，今年十五了，在鎮上的中學里念書，聽說明年就要參加考試了，考好了就可以不做農民了。我進屋后叫了一聲“香草姐”便坐了下來，她歪過頭來看了我一眼就又忙她的去了。瓦罐還沒有回來，我閑著沒事兒四處看了起來。其實也沒有什么好看的，他家我來過好多次了，哪里有什么我全都知道，但今天我的眼睛卻找到了好地方，那就是香草住的地方了。在那地方懸著頂雪白的蚊帳，蚊帳分開的地方用兩個小鉤鉤住，舊涼席上鋪了雪白的床單，藍粗布薄被上壓著同樣顏色的枕頭，被子的旁邊整齊地碼放著一些大大小小的衣服。我敢說這是我見過的最最干凈的地方。在蚊帳里睡覺是什么感覺，在這么干凈的地方睡覺該是什么感覺，一定是舒服極了。我心里想著不由地把目光轉向丁香草。此刻她正對著鏡子擠臉上的疙瘩。她留的是短發，剛剛蓋過脖子，她對著鏡子看一會兒擠一下，我看不見她的臉，只好把目光在別處亂晃。現在正是放暑假的時候，天氣正熱，她穿的很簡單，赤腳穿著一雙粉色的拖鞋，半長的褲子，剛剛沒過膝蓋，上身則穿了一件白地蘭花的圓領無袖衫。她的身子向前探著，兩只胳膊都在臉上忙活，袖子那兒開了很大的空間，我看見了她腋下長長短短的腋毛，我尋著那空間又向里望去。天呢，我看見了她胸前那圓圓鼓鼓的奶子，看見了奶子上花生米般圓潤的粉色的奶頭。我的心“怦怦”地跳了起來，我的目光被那里深深地吸引住了……

“你他媽的掉茅房里是怎么著了，一大早起來也不干點兒營生。”外面瓦罐爹罵了起來，估計是嫌他在茅房里呆時間長了。“我肚子疼著呢，我沒帶紙，你給我送點兒紙來。”這是瓦罐的聲音。估計這小子昨天晚上又吃多了。“我抽死你，讓我給你送紙。”這是他爹的聲音。“剛才是翰林來了吧，他今兒個怎么這么早，翰林，翰林，你給我送點兒紙來。”瓦罐在茅房里喊。聽到喊聲我臉一紅，趕緊從香草身上把目光收了回來。“香草姐，哪兒有紙？”我問道。“給。”香草站起來從蚊帳角拿出了一卷衛生紙撕了一塊遞給我，我接過來走了出去。

他家的茅房在院子的西南角，后面依次是羊圈、豬圈。我走到茅房邊也不進去，說了聲：“接著。”便把紙扔了進去。我轉身退了回去，剛要回屋，瓦罐爹拉了我的公主走了過來，他把鏈子往羊圈的柵欄上一掛，說：“行了，你拉回去吧。”聽他這么一說，我趕緊走過去看我的公主。這是怎么了，脖子上濕濕的，肚子兩邊各粘著一塊黑綠色的羊屎，他們怎么這樣，剛把公主交給他這么一會兒，就把它弄得這么臟。我心里說著，臉上露出了不悅。這還不算，當我拉了羊要走的時候，我一看，公主的屁股后面竟流出了鮮紅的血。“你把公主怎么了？”我生氣地對著瓦罐爹問道。“怎么了，沒怎么啊。”他不解地答道。“沒怎么的，我家的羊怎么流血了，還弄得這么臟。”我反問道。“啊——我當什么事呢，就這兒啊，你別看它這樣了，就你那羊也美著呢，趕緊把羊送回去，背筐頭子割草去吧。”瓦罐爹說著壞壞地笑了起來。真不講理，我不再理他，拉了羊就往外走，人要是倒霉喝口涼水都塞牙，今個兒這是怎么了，平時我不拉它，它都乖乖地跟我走的公主竟然不愿意跟我走，它“咩咩”叫著，梗著脖子跟我叫勁，更可氣的是瓦罐家羊圈里的那頭老爬子羊也在里面高一聲低一聲地跟著叫，真他媽的叫人生氣，我氣得轉過身用上了全身的力氣，可那公主也中邪似的往后坐起了屁股。我讓你不走，我真的氣急了，往前搶了兩步對著那羊狠狠地踹了兩腳。“這孩子，這羊你可不能打。”瓦罐他爹慌忙說道。“我家的羊，你管的著么？”我說著又加大了力氣拉羊，公主也許是看我真的生氣了，老老實實地跟我走了。“等我會兒。”瓦罐從茅房里跑出來一邊沖我喊著，一邊滿處找他每天割草用的筐和刀子。“滾一邊去吧。”我回過頭來狠狠地說了一句，然后拉著羊，頭也不回走了……

這事讓我很不高興，把人家的羊弄成那樣還說人家，鄉下人，真是沒教養，我在心里憤憤地說著，一連生了幾天的氣，瓦罐找了我幾次我都沒給他好臉。他是個老實人，見我對他一副愛搭不理的樣子，以為是什么地方得罪了我，便越發地殷勤起來，看他那副可憐的樣子我的心軟了，慢慢地又和他好了。放學后他總是先跟我回家，放好了書包，然后再讓我跟他回家拿東西，到了他家通常是并不馬上就走，而是要玩上一會兒，他趁這個時間切個瓜或是拿個桃什么的給我吃。

那天，我又去了他家里，他在家里翻騰了半天，也沒拿出什么來。他說：“今兒個我爹和我娘去我姥姥家了，咱多玩會兒。”“有什么可玩的？”我說道。“就一會兒，你先坐著，我出去一下。”說著他一掀簾子出去了。看他出去了，我從左邊的椅子移到了右邊的椅子。說實在的，自從上次之后我心里還是特別想上他家來的，尤其是想好好看一看他姐香草住的地方。那地方不僅是干凈，有一種好聞的氣味兒，心里更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想看，可又不好意思，怕別人發現，像做賊似的。看瓦罐出去了，我的眼貪婪地看了起來，我的鼻子也貪婪地聞了起來。東西還是那樣放著，蚊帳、衣服、枕頭，還在原處，仿佛沒有動過，氣味還是那種氣味，蚊香、肥皂，還有一種說不上來像奶卻又不是奶的氣味。她夜里就不睡覺？不會吧，我一天不睡覺就受不了，她這么長時間不睡覺就受得了？對，她睡覺。枕頭動過了，衣服的順序也動了，在衣服與枕頭中間放著一個白色的兩個連在起的像包粽子時用葦葉圍出的兜。不過這不是葦葉的，是白布做的，看樣子還有兩根帶子。這是個什么東西？我在心里嘀咕著，是穿在哪兒的？我想到了這個東西的用途了。想到這些，我的臉紅了……正當我看得面紅耳赤的時候，瓦罐興沖沖地進來了，手里拿著一個舀水用的舀子，里面放著兩個雞蛋。“著急了吧，快吃吧。”他說道。“什么，雞蛋？”我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今天他竟煮了兩個雞蛋給我吃。那個時候雞蛋金貴，不要說像他這樣的人家，就是我姥爺家平時也很難吃到雞蛋。一個雞蛋是一家人一個月的鹽錢，他的爹又是個脾氣暴躁的人，說不定發現少了兩個雞蛋后會把他狠狠地揍一頓。我知道這兩個雞蛋的重要，但看他用水舀子把煮熟的雞蛋端給我時，我還是沒能忍受住雞蛋那美味的誘惑，抓起來往他家的酒柜上一磕，剝了皮吃了起來，并且揮揮手很仗義地把那個雞蛋讓給了他。他拿起來，感激地看了我一眼，也學著我的樣子吃了起來。“好吃嗎？”他看我吃完了，也趕緊把自己手里那最后一點兒蛋黃渣放進嘴里然后問我。“還行。”我說。“下次我再多煮兩個。咱割草去吧，我把雞蛋皮埋起來去，你把門鎖上。”他往外看了一眼說道。“行，你去吧。”我答應著站了起來。他看我答應了，很高興，用手把我跟前的雞蛋皮小心地揀起來放進水舀子里，然后就出去了。看他出去了，我卻并沒有動，我又把香草住的地方看了一遍，這回我竟有了新的發現，在香草的書桌上碼放著厚厚一摞書，在書的中間地方放著一個黃色塑料皮的日記本。“日記，日記，天天要記，日記里面有秘密，誰偷看我的日記誰是傻逼。”看到了日記本，我想起了學校里流傳著的這幾句順口溜兒。“日記里面有秘密，能有什么秘密？”我的心里一動。我抬頭看看窗外，看不見瓦罐的影子，我心里咚咚地跳著，悄悄地走了過去，小心地把那個日記本拿了出來翻開。第一頁，我的祖國，電影《上甘嶺》插曲；第二頁，花兒為什么這樣紅，電影《冰山上的來客》插曲；第三頁，妹妹找哥淚花流……我飛快地翻著，感到有些失望。里面什么都沒有，日記本用了大概有三分之一，里面全都是抄的歌詞，字也寫得不怎么樣，還沒有我寫的好呢。雖是這樣我還是激動地翻看著，從這些電影歌曲里我隱約地感到了這里面有和我一樣的心跳。就在我翻到最后一頁的時候，我又有了新的發現，在最后一頁是插在塑料皮里的部分，那里有別的東西。是照片，我懷著一種異樣的感覺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拿了出來。不是別人，是香草自己的。一共是兩張，極普通的一寸黑白照片。我將照片拿在手里，仔細地端詳著，真美啊，比她本人還美。我仔細看著，還覺得不過癮，把照片托在手心湊在鼻子跟前聞了聞，我陶醉了，我聞到了一種從來沒有聞到過的淡淡的卻又是沁人心脾的芬芳。“走啊，快出來呀。”瓦罐在外面喊了起來。“來了來了。”我答應著把照片放了進去，想想不妥，又把照片拿出來，挑了一張裝進了自己的短褲兜里，然后把剩下的那張塞進去，把本合上，放回了原處。這一切都是飛快地進行著的，我又把屋里掃了一眼。看看沒有什么破綻了，這才快步出去，從窗臺上拿了鎖，鎖門。“鑰匙就放那只鞋里。”瓦罐說道。我看了他一眼，他還是那副表情，我放心了。把鑰匙放進鞋里，又拿起來磕了磕，鑰匙進到最里面了，然后我才穩穩地邁著步子朝瓦罐走去。

回到家里，我把羊拴好了，看姥姥正在院子里忙活便悄悄地溜進了屋里。透過窗子上的玻璃看姥姥沒有注意我，趕緊從短褲兜里把相片拿出來，仔細地看了起來。照片上的香草淺淺地笑著，胖胖的臉上露出了兩個小小的酒窩。一邊的頭發遮住了眉毛，一邊的頭發遮住了半個耳朵，顯得有些頑皮，有些嫵媚，更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我狠狠地看著，臉不由得紅了，我把照片攥在手里，又看看外邊。千萬不能讓別人知道。得把她藏起來，也別弄壞了，把她藏在哪好呢，我心里盤算著，兩只眼睛四下看著想找到一個隱秘的地方來。對，藏在我的錢包里吧。我那錢包是帶夾層的，父母給我留的零花錢就放在那里。我那錢包平時放在書包里，睡覺的時候放在枕頭底下，誰也看不到，姥姥姥爺也不動我的錢包。想到這兒后我馬上打開書包，從書包后邊的那個兜里把錢包拿了出來。我的錢包是爸爸花兩塊錢給我買的，和他用的一樣，長條形的，兩邊各有一大一小兩個兜，每個兜上都有拉鎖，放在里面真是再保險不過了。我把香草的相片小心地放好，拉上拉鎖，裝在書包里又拉上了書包的拉鎖。看看萬無一失了，這才走出去玩了。

這一天我把相片拿出來了幾次，又放回去了幾次，已經數不清了，就是在學校上學的時候看看四下沒人我還看了兩次呢，不知怎么了，我是越看越想看，越看越覺得香草長得漂亮。晚上睡覺的時候，我真的是枕著她的照片睡覺了。那是一個晴朗的夏夜，白天剛剛下過一陣雨，青蛙在遠處叫著，風從窗口吹著，屋子里彌漫著艾蒿的香味，外面的空中是滿天的星星，姥姥和姥爺的酣聲在身邊此起彼伏地響著，我把雙手枕在腦后，望著窗外慢慢地想著自己的心事。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在慢慢消失的時間中我漸漸地進入了一種神秘的境界……在一個很遠很遠的小島上，到處開滿了紅艷艷的杜鵑花。我在爸爸的工地上看到的那種。我沿著島上彎曲的小路，一邊走一邊采著路邊的花，一會兒就采了好大的一抱，兩只手都快拿不了了，只好丟掉一些。我一邊采，一邊往上走，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遠，也不知道來到了哪里。“我這是在哪兒？”我大聲地問道。沒有人回答，我又喊了一聲，還是沒有人回答。我害起怕來，扔掉了花，向遠處跑去，我忘了來時的路。腳下已經沒有了路，我在花叢中跑著，跑著，腿越來越沉，身子越來越重，累，太累了，我倒在了花叢中，血從我的嘴角流出，流到身下的杜鵑花上，血與花融在了一起，將小島，將天空都染成了鮮艷的紅色。我仰望著天空，在紅色的天空上面，有一團更加艷麗的跳動的紅色，我聽到了“撲通，撲通”的聲音，啊，那是自己的心哪，我的心在那兒，它怎么出去了？你快回來，我想伸出手去把心抓回來，可手被什么東西壓住了，怎么也伸不出去。這時從天空中飛來了一只白色的大鳥，那鳥將我的心叼住了。那是我的心！我對那鳥喊。可是聲音卻那么小，小得連自己都聽不見，而那鳥則像聽到了似的，回頭沖我笑笑，然后慢慢地飛走了。“把心還給我！”我大聲喊著。那鳥猶豫了一下，從身上抖落了一片羽毛，那羽毛慢慢飄下來，越來越大，遮住了滿天的紅色，像一片大大的云向我的身上壓了下來……一陣緊張，一陣從未體驗過的快感傳遍了全身，我翻了個身，讓這種極痛快的感覺更充分一點兒，過去了，再也找不到了，我出了一身的汗，下意識地用手在身下抓了一把，粘粘的，我又翻了個身，沉沉地睡去了……

時間過得真快，轉眼間一個學期過去了，這個學期瓦罐在我的幫助下考了一個好成績。從來沒有及過格的他這回竟然得了一面發給三好生的小紅旗。當然他不是三好生，老師給他紅旗是為了鼓勵他。他得了一面紅旗回家，他爹很是高興，帶著他到鎮上趕了一次集，美得他屁顛兒屁顛兒的。為此，他對我更好了，簡直把我當做了萬能的上帝。

暑假很快又過去了，臨近開學的一天中午，吃了飯我正在睡覺，瓦罐緊張兮兮地把我叫了出去。到了我們經常約會的那棵大槐樹下，他嚴肅地問我：“翰林，咱倆是不是哥們？”“那還有錯？”我以為他知道了我偷他姐姐照片的事趕緊答應著。由于心里發虛，我說這話時有點兒底氣不足。“你還是看不起我，我知道你是城里人看不起我們鄉下的，我又這么笨。”他說著，黑鐵塔一般的漢子竟然要哭。“瞧你這是怎么了，還有比咱倆再鐵的嗎？”我上前一步摟住了他的肩膀。看他這個樣子，我知道不是偷相片的事，他要指責我偷他姐姐相片不會是這個樣子。看來是他又遇到什么為難的事了，便問道：“怎么了，有什么事，說呀。”“那你再說一遍咱倆是不是哥們。”他還是這樣問我。“那還用說。”我答道。“這不行，你得大聲說一遍。”他瞪著眼睛看著我。“我許翰林跟瓦罐是特別特別好的哥們。我們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姥爺給我講過水滸傳的故事，這是梁山好漢們結拜時愛說的話。聽我這么一說，瓦罐感動得眼淚差點流出來。

“好，既然這樣，那我就說了。我姐姐病了，你得去救救她。”“我又不是大夫，我怎么去救她。”我為難地說。

“你能救。”瓦罐肯定地說。

“什么病？”我問道。

“我跟你說吧，其實也沒什么病。”

“沒病你說她有病，你這不是吃飽了撐的嗎。”我有些不高興了。

“是這樣的，我姐姐在學校里搞了一個對象，她的對象當工人去了，不要她了，我爹嫌她丟人揍了她一頓，她整天哭，也不吃飯。我想讓你娶了她，尋思著你爸你媽都是工人，將來你也一定是個工人，你心眼又多，人長得又白，比她那黑狗蛋似的對象強多了。”瓦罐鄭重地說。

“你放屁，我怎么能娶你姐姐呢，你這純粹是胡說八道！”這個蠢貨怎么想出這樣的主意呢？沒等他說完我便把頭搖地跟撥浪鼓似的。

“怎么不行，還鐵哥們呢，這個忙都不愿意幫。”見我反對，他馬上變得不高興起來。

“不是不幫，是不能幫。哪兒有你給你姐姐找對象的，你姐姐又那么大了。”我說。

“我姐姐大點兒怎么了，長得可是沒的說，你偷我姐姐相片的事你別以為我不知道。告訴你，我早知道了，我姐姐一說她相片丟了，我就知道是你干的。你想和我姐姐耍流氓，要不是看在咱倆是哥們的份上，我早揍你了。”他大瞪著眼睛說。

一聽他這么說，我沒詞了。

“我同意娶你姐姐，你姐姐她同意嗎？”我問道。

“管她同意不同意呢，我爹說了，男人只要先把女人干了，女人就乖乖地跟著你了。”

“不行，那我不成流氓了嗎。”我搖晃著頭說。

“不是那么回事，我同意的，你就去，現在家里就她一人，我出來的時候，她正睡覺呢，我帶你去，你先把她給干了，她就跟你好了。”瓦罐說。

“怎么干，我不會呀。”我為難地說。

“有什么不會的，進了屋你先親她，親完了，你就和她睡覺。”瓦罐說。

“睡覺，那我還是回去睡吧。”我說。

“你這人怎么那么笨，快走吧，一會兒家里人回來了就干不成了，到那兒你就會了。”說著他拉起我就走。

到了他家門口，他讓我等一下，自己先跑過去看了一遍，回來后說：“快去吧，正睡著呢，我給你在外邊看著，有人來，我學狗叫，你就趕緊跑。”他說著推了我一把，自己便躲在了一邊。我四下看看，像做賊似的，悄悄地走了進去。我一步一步地走到了香草住的地方，蚊帳敞著，我往里一看，沒錯，香草睡得正香，頭歪著，出了一腦門子的汗，嘴半張著，嘴角流出的哈喇子把枕巾弄濕了挺大的一塊。說實話，她姐姐睡覺的樣子一點兒也不好看。先親她，親她哪兒，親她嘴。看到那嘴角流出的口水我心里一陣的惡心。為了瓦罐豁出去了，我低下頭在香草的嘴上親了一下，有點兒大蒜味兒，好像還有點兒口臭，瓦罐也有這種味兒。先親她再和它睡覺，我想起了瓦罐教我的法子。親完了，該睡覺了。天這么熱，地方又這么小，怎么睡。湊合著吧，誰讓我答應了他呢。我脫掉鞋子，小心翼翼地上了炕，在香草的旁邊躺下，我蜷縮著身子，連大氣都不敢出，生怕香草醒來。天太熱了，一會兒就弄得滿頭大汗。這忙可真不好幫，瓦罐這孫子存心害我。我一邊在心里罵著，一邊閉上眼睛，使勁讓自己睡著。可是越想睡越睡不著，越睡不著越想動。我在那兒躺著簡直比蹲監獄還難受。我在那兒躺著，迷迷糊糊地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

“汪、汪、汪！”外面傳來了狗叫聲。當然這不是真的狗叫聲，我聽出來了，這是瓦罐在叫。聽到瓦罐的叫聲我趕緊起來下了炕抓起鞋子，慌里慌張地跑了出去。

出了大門，我一氣跑出了老遠，看看四下沒人了，才在街角的一棵老槐樹下停下來。我一屁股做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過了不大的工夫，瓦罐來了，他在我的身邊站住，看著我說：“你跑的可真快，跟做賊似的。”我看了他一眼，沒搭理他。“干完了？”他問我。“完了。”我點了一下頭。“你可真夠壞的，跟我家那只老爬子羊似的。”他有些不滿地說。“你才跟老爬子羊似的呢。”我白了他一眼。“你就是，這么長時間了，我要是不叫你，你還不出來。”瓦罐說。“我早就想出來了，我以為什么事呢，以后這破事少找我。”一聽他這么說，我的氣就不打一處來，說著站起來就走。“你不講理，你干了我姐，還跟我橫。”他委屈地說。我沒有理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家里，姥姥已經午睡起來了，我偷偷地溜進屋子，躺在了自己的小床上。姥爺還在睡覺，他的那個半導體收音機還在開著，里面傳來咿咿呀呀的戲文。我用眼看著炕上并排放著的兩個枕頭，想像著剛才姥姥和他睡在一起的樣子。男人和女人睡覺了，女的就會生小孩子的，香草也會生孩子嗎？也會變得那樣難看嗎？我在心里問著自己。怎么辦呢，我和香草睡覺了，這要是讓我爹知道了不打死我才怪呢。這事可千萬別讓別人知道。對了，回頭也得告訴瓦罐一聲，這事對誰可都不能說。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念叨著，一會兒，困意上來了，我慢慢地進入夢鄉了…… “咩——”遠處傳來了羊叫聲，聲音柔潤悠長，這是我家公主的叫聲。“咩——”又叫一聲，這聲音怎么這樣難聽。是它，真討厭。是瓦罐家的那只大爬子羊。瞧它那副得意的樣子，晃著腦袋，抖著胡子，遇到什么高興事了。咦，它的身下怎么有一只羊。那不是我家的公主嗎？怎么跑到它的身子下面去了，它肚子下面那紅紅的東西是什么，呦——丑死了，是那見不的人得東西。公主抬起頭來了，怎么不是公主了，那分明是一張人的面孔，是誰，好像在哪兒見過。怎么是她，誰，香草。那分明是照片上的香草的臉。那該死的老山羊怎么跟我一樣。我把香草摟在懷里了。我弓起了身子，兩腿緊緊地夾住了枕頭……我醒了，伸手往身下摸了摸，我摸到了粘粘的東西。

晚上，我又做了一個同樣的夢。那種粘粘的東西又一次弄臟了內褲。

“翰林，你跟我姐姐怎么著了，她怎么還那樣啊？”人要是倒霉喝口涼水都塞牙，我越是煩，越是不想見到他，他就越是像個影子似的跟著我。弄得我一點兒主意都沒有了。這可怎么辦呢，他那張破嘴什么都說，我要是總躲著他，把他弄急了他要是告訴老師可怎么好啊，那可全完了。我可是個好學生啊，這回我可是真的發愁了。

怕什么有什么，一天中午，我又做那種夢了，當我醒來的時候，看了一下表，呀，三點了，到上課時間了，我抓起書包便跑了出去。到了學校，瓦罐已經坐在那里了，我喊了報告進去，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便坐在那里上課了。那節課是歷史，老師的水平也很是有限，幾千年的人們做的那些具有重大意義的事根本引不起我任何興趣。我坐在那里昏昏沉沉的，腦子里總是想著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我看了一眼老師還在那指手畫腳地講著，再看看四周，大部分人趴在桌上睡著了，我從書包后面的兜里摸出了錢包，不由自主地把香草的照片拿了出來。我把它攤在面前看著，相片上的香草還是那么嫵媚，香味兒淡了，但卻依然沁人心脾。我貪婪地看著，用力回憶著那種誘人的味道。男的和女的在一起要干那種事的，我家的大爬子羊的那玩意兒倍紅，特長。我的耳邊想起了瓦罐說過的話，身體下面不由得有了反應……正當我想入非非的時候，老師過來了，把我手中的照片拿走了…….

我惹麻煩了，學校讓姥爺到學校里來了，老師把姥爺訓了一頓后，讓姥爺把我領回去。姥爺把我領回去后，寫信把這事告訴爸爸了。沒過多久，爸爸來把我帶走了。

（責任編輯 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