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病人

科研所的全體員工終于也可以像一些機關一樣要進行身體健康檢查了。這既表明了科研所終于走出了多年的效益低谷，也體現了所長歐陽達對職工的人文關懷。在安排這項活動時，歐陽達特別囑咐秘書一定要用自己的專車將關老請來。秘書問為啥這樣重視。歐陽達說，關老是咱科研所的創始人，這些年所里的經濟狀況不好，沒有照顧好他老人家，借此機會給老人家一點補償。

身體檢查有條不紊地進行完了。大部分員工身體都沒什么大問題，惟有歐陽所長和關老在X光檢查時發現肺部有陰影。

驚慌失措的員工們急忙前呼后擁地將歐陽所長和關老一塊送到市第一醫院請專家復診。胸片出來后，員工們驚呆了。專家們初步給的診斷是，二人的肺部均有腫瘤病灶。不過令員工們慶幸的是，歐陽所長的瘤是良性的。而關老的腫瘤卻可能是惡性的。要知道，歐陽所長可以說是所里職工的再生父母，在科研所被經濟改革的競爭浪潮沖擊得搖搖欲墜瀕臨倒閉、全體員工面臨失業的危難時刻，帶領全所員工謀求生之路，歷經幾年的打拼，終于用新的科研成果使科研所起死回生。如今科研所立足未穩，還需要繼續拼搏的關鍵時候，他們不能沒有歐陽所長。至于那個已經離休二十多年，幾乎沒有人熟悉的關老，他的死活在所里大多數人眼里顯得無關緊要。盡管還沒有最后確診，在科研所員工的強烈要求下，醫院迅速為歐陽達辦理了住院手續，住進了高級病房。當然，由于關老是老抗日干部，也住進了高級病房。而且，同歐陽所長住在了同一個房間。

面對歐陽達的一片熱心，關老嘴里卻一點都不領情，他說，我本來活得好好的，非得讓我檢查，這不是王麻子膏藥——沒病找病嗎？我一個活蹦亂跳的大活人，硬生生地住近了醫院，這跟蹲監獄有什么兩樣？關老的話雖然這么說，他從心眼兒里還是非常感激這位人情味十足的歐陽所長。記得自己離休時，歐陽達才是個剛畢業來所不到一個月的大學生。自己在離休前同歐陽達幾乎沒有搭過話。沒想到，自從歐陽達在五年前當上所長后，辦的第一件事就是登門看望他這個幾乎被科研所遺忘了的糟老頭子。而且，從那以后，不僅逢年過節，就是平常時間，歐陽達一有空閑就短不了來對他噓寒問暖，并解決一些生活中遇到的困難。這次，歐陽達派專車來接他檢查身體，又主動要求為他安排高級病房，還和自己住到一起。對歐陽達的所作所為，關老能不感動嗎？只是他不愿意為歐陽達添麻煩，不愿意給科研所增加經濟負擔。

本來科研所的員工們是不想讓歐陽所長知道自己的病情的。所以，在歐陽達面前，所有人都表現得支支吾吾。越是這樣，歐陽達越是想知道自己的真實病情。在歐陽達的一再請求下，醫生索性將對病情的初步判斷如實告訴了歐陽達。當然，也同時毫無保留地告訴了關老。

關老聽后，坦然得跟平常一樣，他講，自己是在槍林彈雨中爬出來的，早就不知死了多少次，現在活了這么多年已經夠本了。想當年打小鬼子那陣，自己同小鬼子拼刺刀，小鬼子一刀將自己的腸子挑了出來，自己反手一刀將鬼子劈了，又將腸子塞到肚子里，勒緊皮帶，繼續戰斗。后來倒在血泊里，是戰友將他背了回來。現在想來，我這個早就該見閻王的九死一生的人能活到現在不僅夠本，還賺了呢。關老真的像他自己說的那樣，沒有一絲的擔心害怕，每天還是悠悠然地唱他的京戲：我正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旌旗招展空泛影，卻原來是司馬發來的兵……

歐陽達的心境可是和關老截然相反，盡管處于最后確診的等待階段，歐陽達卻已經陷入度日如年的焦慮狀態，心里矛盾極了，既希望快些聽到確診的結果，可又害怕聽到的是噩耗。他根本不相信自己的瘤是良性的。他想，一定是好心的醫生在好心的員工們的阻止下，向自己說了善意的謊言。雖然歐陽所長表面很鎮靜，可他自己知道那是裝出來的。他在內心已經害怕到了極點，他真的怕自己就這樣走了，自己才四十六歲，輝煌的事業才剛剛開始，怎么能夠就這樣完結了呢？他還想到了自己的兒子、妻子和遠在鄉下的父母親，為了他們也不應該過早地離開。他也想到了科研所的員工們，如果自己就這樣走了，他們會不會重新陷入工作和生活的窘境？總之，他實實在在不想死，他的求生欲望太強烈了，強烈到吃不下飯睡不著覺的程度。歐陽達感覺自己就像是個等待審判結果的死囚，帶著一絲對生的希望苦苦支撐，可又實在受不了這活活地煎熬。絕望的煎熬讓他異常煩躁，煩躁得他無法忍受關老在耳邊沒完沒了地咿咿呀呀?？筛叨鹊暮B性還是強迫自己繼續容忍關老那南腔北調的京腔。

歐陽所長生病住院了，科研所每個人都給歐陽達帶來了禮物，各式各樣的水果、補品、還有鮮花。歐陽達感動之余，想到這樣很可能使被冷落在一旁的關老的情緒受到影響。于是，每當看望的人走后，歐陽達就強打精神強做笑臉對關老講，剛才來人是看望您老的，還給您帶來了慰問品。說著，就將東西往關老手里塞。每當這時，關老總是笑哈哈地說，謝謝你和同志們還惦記我這個行將入土的老家伙，我耳聾眼花牙口不好，還是你替我享用吧！

聽關老這樣說，再仔細觀察，歐陽達感覺關老確實眼力和聽力都不好，否則，在所里來人時，他怎么照樣自顧自地打著拍節小聲地哼著他的《空城計》？想到這，歐陽達也就釋然了。所以，在妻子和兒子來看望自己時，他就再也不顧及關老在身邊，摟抱著兒子親吻著妻子，嗚咽著述說他舍不得他們不想離開他們的心情。兒子和妻子也無限悲傷地解勸著歐陽達。可是，越勸歐陽達，歐陽達反倒越悲傷越痛苦。每當這時，“又聾又瞎”的關老似乎不識時務不近人情一樣，仍然有板有眼地哼唱著：你不要胡思亂想心不定，你就來來來，進得城來聽我撫琴……

終于等到了確診手術的通知的這一天。醫生過來病房問關老，手術前您老還有什么要求嗎？關老答，我早就想好了，如果我下不來手術臺我的遺體就捐給醫院吧。醫生聽了很是感動，回身準備問問歐陽所長，卻發現歐陽達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醫生招呼幾聲“歐陽所長”仍不見動靜，一摸他的脈搏已經停止了跳動，經過一番緊急搶救也已是回天無術。醫生的結論是：病人由于心情過度緊張，造成意外猝死。

（責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