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湖橋鎮有兩家醫館,一家是濟生堂,一家是回春堂。
濟生堂坐落在鎮街南頭,大門朝東,門樓闊大,飛檐高挑,四角雕有玄武、朱雀、青龍、白虎,威威勢勢,氣度非凡。門樓下一方匾額,上書“濟生堂”三字,系晚清翰林趙東階的手筆,樸拙剛勁,頗有漢魏遺風。太陽初升,照上黑底燙金的匾額,便有熠熠輝光晃人眼睛。
濟生堂前后兩進,前院正房五間,中間堂屋用來坐診行醫,左邊兩間置放藥柜,右手兩間擺放兩張柴床,三五條板凳,供候診的病人躺坐歇息。后院一家老小居住,也用來存放草藥原料、制作丸散成藥。
濟生堂坐堂的是袁牧音。袁牧音的父親是晚清舉人,在豫西靈寶當過一任縣丞。雖是從七品的官家身分,可老先生卻無心仕途,癡迷于歧黃之術,苦心鉆研《難經》、《內經》,被上司參了一本,便棄官為民,卷鋪蓋回到湖橋鎮,開起了濟生堂。
袁牧音36歲上已是遠近聞名的一方名醫。沒有病人時,袁牧音靠在羅圈椅上,或閉目養神,或翻看線裝醫書,偶爾也和伙計二貴說些家長里短的閑話。湖橋鎮沒人見袁牧音的眼真正睜過,微微瞇著,只留一條精光四射的細縫。有人進了濟生堂,袁牧音方才抬起眼皮,淡淡一聲發問:瞧病?
袁牧音診病與常人不同,不看病人臉色變化,也不聞體味是否異常,更不問病情病狀。望、聞、問三字他免,只用一個切字。病人坐下以后,胳膊在棉枕放好,他才緩緩伸出中指,搭上高骨內側關脈,然后食指按關前寸脈,無名指按關后尺脈,三指平齊,頭微微揚起,老僧入定一般。大約一袋煙工夫,袁牧音把三指拿開,用生白布揩了,從青花筆筒里抽出狼毫,飽蘸墨汁,略一沉思,運筆如飛,一紙藥方一揮而就,交與一旁靜候的伙計二貴。不熟悉袁牧音診病習慣的病人,一進門喋喋不休,這里疼了,那里癢了,及以往的診治過程。袁牧音抬頭瞪他一眼,說,如看病你就留下,再莫多說一字。不想看,盡可以另請高明!
沿鎮街往北里許是李逸芳的回春堂。回春堂坐東朝西,三間青堂瓦屋,外墻拿灰漿罩過,倒也顯得干凈清爽。門口一棵青皮梧桐,碗口粗細,樹干三丈有余,枝丫虬苒,傘蓋般遮出半畝陰涼。家有梧桐樹,招得金鳳凰。這棵梧桐樹,的確為回春堂帶來不少福運。李逸芳世代醫傳,從曾祖始,已整整歷經四代。既是名醫之后,李逸芳的醫術當然也很了得。
兩家醫館一南一北,各把一方,鎮子北部的人多到李逸芳的回春堂診病,南部的人多到袁牧音的濟生堂看病,取個就近避遠的意思。
常言說,一山不容二虎。又說,同行是冤家。兩家醫館雖在同一條街上,倒也井水河水兩不犯,相安無事。逢年過節,袁牧音帶上孩子,拎些時鮮水果,再到雜貸鋪封兩匣點心,到李逸芳家走動。李逸芳來而有往,也常帶些蜜餞、桃酥、貓耳朵到袁家回訪。這都是面子上的事。濟生堂的碧砂丹闖出名氣以后,病人大都擠到濟生堂來找袁牧音,回春堂的生意漸漸冷落下來。李逸芳心里疙疙瘩瘩的不好受,你袁牧音不就是靠碧砂丹闖出了名氣嗎?你能制成碧砂丹,難道我李逸芳就不能了?
二
回春堂與濟生堂的嫌隙雖然不深,卻也不是沒有。該來的還是要來。
民國12年春,草長鶯飛,萬木蔥籠,湖橋鎮正逢大集,李逸芳突然提出要和袁牧音比試懸絲診脈。
事情由綢緞莊掌柜馬富貴而起。馬掌柜患有偏頭疼已五年有余,起先在回春堂李逸芳那里診治,吃過三五副藥,病狀已然減輕,與好人無異??刹簧先齼蓚€月,偏頭疼卻又重犯,一直除不了根。馬掌柜便到濟生堂去碰運氣。袁牧音為他把脈之后,一邊開藥方,一邊告訴馬掌柜,先生這是頸椎錯位,加之里面積下濕寒,拔祛毒濕,自然也就無事了。這樣吧,你先按我的方子吃上三副藥看看,好了,是你馬掌柜的福氣,如不見輕,只好請先生另就高明。
馬掌柜按袁牧音的方子如法服用,三副藥下去,偏頭疼已然根去病除,三五個月沒有再犯。興奮之余,馬掌柜逢人便說,還是濟生堂的袁大夫識得病因,多年沉疴,竟然藥到病除。話傳到李逸芳那里就變了味兒,竟成了“袁大夫和李大夫相比,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李先兒治不好的病,袁先兒卻能手到病除?!?/p>
李逸芳哪里受得了這個!醫家失手,沒識透病情是常有的事,大家都是同行,你袁牧音拿馬掌柜的病來做文章,就顯得太不仗義了!傳揚出去,回春堂的生意還做不做了?李逸芳在自家醫館踱過幾個來回,斷然決定,要和袁牧音真刀真槍地比試一番,為了面子,也為了回春堂的生存大計。于是,便在桌旁坐下,掂筆給袁牧音寫了一副帖子,約定時間,地點,當眾較計醫術。
比什么?中醫最難的懸絲診脈。
懸絲診脈一般用于達官顯貴的富有之家,千金小姐或不愿拋頭露面的年少太太,避免和大夫肌膚相接,病人躺在帳子里面,大夫把一根絲線遞進去,系于病者手腕。大夫牽了絲線一頭,把右手食指、中指、無名指搭于絲線上,脈搏的微弱搏動傳導到絲線上,震動大夫手指,借此判斷病因、病情、病灶。
主持懸絲診脈的是湖橋鎮德高望重的族長九爺,地點選在鎮上祠堂。袁牧音本不想參加這樣的比試,兩虎相斗必有一傷,傷到誰都不是什么好事。無奈九爺三番五次派人來催,再要不去,就說不過去了。袁牧音到時,九爺一干人早在那里候著,都是鎮上有些頭臉的人物,香云茶莊掌柜李道生,綢緞莊掌柜馬富貴,塾館先生天雄等,滿滿當當坐了一屋,捧著茶杯喝茶聊天。見了袁牧音,九爺率先起身,朝他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
李逸芳先到,九爺便讓他率先上場。只見李逸芳氣定神閑,成竹在胸,把一條細如游絲的絲線一端遞進里屋,一端自己握了,在窗口八仙桌前坐好,三指蜷起,搭上絲線。片刻工夫,李逸芳睜開眼睛,微微一笑,鋪開方箋,開出一劑藥方。說,此病系心懷難解之結,一時氣淤塞胸所致。按我的方子吃上三副,自然藥到病除。九爺把頭點了三點,手撫長髯頷首一笑。李逸芳知道已經過關,得意之色溢于言表,退于一旁喝茶。
袁牧音用的是一根家紡棉線,粗細不勻,還有兩三個顯眼的小疙瘩。懸絲診脈的講究處就在絲線上,既要粗細均勻,扯拉張弛得當,病人傳達出來的信息才會準確無誤。而袁牧音竟用普通棉線!這就先聲奪人,勝了李逸芳一籌。他和平時診病一樣,眼瞼微微下垂,眼睛下方那條細縫,透出一線凜凜寒光。他把棉線一頭交與九爺,讓按男左女右縛于患者腕上。待九爺從里屋出來,示意可以開始。袁牧音把中指先搭上去,面上微現詫異之色,但他還是相繼把食指和無名指也搭上棉線。片刻,袁牧音扯斷棉線,霍然起身,憤然拂袖而去。人們還在愣怔時,袁牧音已經走出祠堂,蒼發被寒風掀起,在春風里一舞一舞地飄動。九爺這才說出事情原委:李逸芳所診病人是街梢上死去妻子的二牛。準。而袁牧音,九爺卻把棉線系在椅子腿上。九爺嘆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袁牧音搭上中指似乎已有覺察,再搭食指無名指,已知道怎么回事了,此人醫術如此之高,實是難得呀。他轉問李逸芳,你做得到嗎?李逸芳早已汗流如注,揩抹著汗水老實承認:我做不到。
三
碧砂丹系袁牧音祖傳秘方所制,后經袁牧音多次修改配伍,成為濟生堂鎮館之寶。
碧砂丹外觀呈綠色,卻又并非純綠,綠中透黃,黃中泛綠。掰開以后,瓤里微紅,能抽出尺把長的絲狀物,微苦中透著甘甜,甘甜中卻又顯澀滯粗礪。碧砂丹多用于低燒不退,瘟病感染,肺炎、肺癆等沉年疾疴,不到萬不得已,袁牧音極少使用。每次開出兩丸,一丸和黃酒內服,一丸搗碎調成糊狀,取柿葉兩片,貼于腳心和太陽穴。說來也怪,碧砂丹服下、貼好,先有一股熱氣從腳底升騰,漸至小腹、肚臍,過七經八脈,直貫腦頂。患者出過通身大汗,病先自輕了三分。
其實,碧砂丹用料并無特別之處,不外青葉、冬凌草、大黃、石膏等十幾味常用藥,切碎,碾磨,再用蜂蜜熬煉,團成杏子般大小,外用蜂蠟封了。
李逸芳多方打聽到配方以及制作方法,如法泡制,制成了碧砂丹。外部形態和味感與濟生堂碧砂丹并無絲毫差別,可藥效只及濟生堂的六成。業內同行問過袁牧音:同為碧砂丹,取用同種原料,效果為何有這么大的差別?袁牧音笑笑說,一娘生九子,九子各不同,有成龍成鳳,為官為宦,也有窩在河溝里當泥鰍的。再有,桔生淮南為橘,生淮北則為枳。對方又問,是回春堂的方子不對?還是炮制方法不同?袁牧音說,都對。我聽人說起過回春堂的炮制工序,下料比例,以及火候掌控,與濟生堂無二。
那,為什么……
袁牧音又是一笑,丟下同行忙自己的事去了。
直到民國21年,湖橋鎮一帶大面積爆發瘟疫,袁牧音才把碧砂丹核心秘密公開。一層窗戶紙捅破,同行以手加額,大呼一聲:??!是這么回事!
原來,湖橋鎮南去38里,有座大陽山,高約600余丈。大陽山是座亂石山,土層薄,種不得莊稼,生不得樹木,野草也十分罕見,卻生一種叫做荊的植物,漫山遍野,隨處可見。逢春深五月,荊便開出周身藍紫色花朵,米粒般大小,倒也十分耐看??汕G的花葉卻有一種古怪氣味,初聞時奇苦無比,從鼻孔吸入,深達五臟六腑,再去回味,卻有幽香反躥出來。荊花花期長,從五月初吐蕊含苞,一直開到深秋十月。早開的謝了,新蕊又從枝條間源源不斷噴吐出來,大陽山便被微苦還香的氣味籠罩。
每年到了深秋,袁牧音都要上大陽山一趟,多則十日八日,少則三五天。回來時雇頭毛驢,馱回兩桶密封的東西,置于后堂隱蔽之處。待泡制碧砂丹時,才拆去木桶封口,桶里是百金難求的荊花蜜,也是碧砂丹的秘密所在。
大陽山頂有個放蜂的老漢,姓馮,養了三十箱蜜蜂,專采荊花蜜。因是世家出身,懂得醫理,自然知道荊花蜜彌足珍貴。封箱時節,帶上全年所得,西出潼關,賣與西安商家,價錢自然不菲。
秘制碧砂丹之始,袁牧音便上了一趟大陽山,找到馮老漢,提出收購他的荊花蜜。馮老漢也不客氣,說,可以,賣給你袁先生是賣,賣往西安也是賣,可你知道荊花蜜的價錢嗎?袁牧音說,當然知道,你賣給西安啥價,我也給你啥價,還省去你車馬勞頓,腳力盤纏。馮老漢點頭答應之后,袁牧音又說,我也有個不情之請,那就是你的荊花蜜我全收,再不許賣與別的醫家,這是一;其二,老人家也不要對人提起荊花蜜賣與何鄉何人。
碧砂丹名氣漸漸傳至密新、義鞏、鄭新,方圓八縣病者蜂擁而至,求用者日益增多,馮老漢全年所采之蜜也只夠半年使用。袁牧音拿出所有積蓄,又找綢緞莊馬富貴借了上千大洋,購買四十箱蜂交與王樹仁,帶他上了大陽山。
王樹仁是袁牧音的遠房表親,按輩分喊袁牧音為叔。王樹仁家境貧寒,40歲上尚未娶親,鰥寡孤獨,凄苦無依。袁牧音讓他放蜂也是照顧他的意思。袁牧音說得很清楚,每年按所采蜂蜜數量付酬,多則多付,少則少付。意思是讓他養個三兩年蜂,攢下些積蓄娶房媳婦,安安穩穩過日子。
袁牧音和王樹仁先去見了馮老漢。為人得講仁義,不能讓馮老漢心里不受用,鬧出其它事來。他先說了荊花蜜難以為繼的情狀,又請馮老漢照顧他這個表侄。馮老漢也是豁達之人,懂事明理,就一口答應下來,帶著袁牧音和王樹仁在大陽山轉了一圈,爾后朝西邊一個山頭一指說,蜂箱就放在那里吧,那里朝陽,荊花開得旺盛,我原說要搬過去的,可腿腳不靈就沒動。
有了馮老漢和王樹仁兩處供應,荊花蜜已經夠用,還略有剩余。袁牧音把剩余部分封存,用木桶裝了,藏于地窖蔭涼處,以備不時之需。
四
說話間到了民國21年,突然有一天,袁牧音放下生意,要到靈寶探望父親的故交好友。臨行前,他對伙計二貴說,此次出門,至少要耽擱三兩個月,囑咐他在家看好店門,幫著照顧家小。囑咐罷,背上褡褳上路。經過綢緞莊,馬富貴叫住袁牧音,問他這是要去哪里。他說去靈寶走親訪友看故舊。馬富貴又問他要去多長時間。袁牧音說三兩個月的樣子。馬富貴嘿嘿笑了,說,袁先生此去不會這么簡單吧,是否要讓些生意給回春堂?袁牧音連說,哪里,哪里。
自懸絲診脈之后,接著是碧砂丹名聲鵲起,鎮上病人多不到回春堂去了,頭疼腦熱,小災大病,一齊涌到濟生堂。回春堂雖說不上門可羅雀,病人卻已少得可憐。于是,袁牧音在門上貼出告示:每天只接診8位病人。人們也怪,你不是只看8個人嗎?好,我早早排隊候著,搶個先總可以吧。后來者一看前面有了8人,走了,第二天再來。一來二去,候診的人越來越早,竟有人半夜起身,四更到達,弄得袁牧音心里很不是滋味。本是有意讓生意給回春堂,想不到卻弄巧成拙,成了這種局面!袁牧音這才以走親訪友為名關了生意,前往靈寶。
袁牧音去時,西安正暴發瘟疫。昨天人還好好的,到了第二天,卻躺著起不了床,開始像流感癥狀,隨之咳嗽腹瀉,接著渾身出現腫塊,現出膿包。疑似天花,卻又不是天花。發病快,傳染也快,今天死去一個,喪事還沒辦完,接著又死去一個,可謂家家帶孝,墳堆遍地。人們攜家帶口逃離家園,往北進入內蒙古,往東進入河南,瘟疫漸漸傳至靈寶境內。
袁牧音就地了解病情,剖析病因,研究病理變化。接診30余個病人之后,袁牧音心里漸漸有了底。看瘟疫有繼續向東蔓延之勢,這才告別親友,急如星火趕回湖橋鎮。
回到濟生堂,袁牧音顧不上鞍馬勞頓,針對這場瘟疫的發病特征,當夜修改碧砂丹配方,調整君臣配伍,增減成分劑量。熬了整整三天,碧砂丹新方方才出爐。天色拂曉,老馮和王樹仁的荊花蜜也恰好送到,他讓二貴邀來幾個朋友,下鄉收購草藥原料。他告訴二貴,此次收取材料不同以往,不計貴賤,有多少要多少,只是要快。二貴十分納罕,往日里掌柜的可是按質收取,錙銖必較,半分銀子也舍不得曠化,今天這是怎么了?二貴待要發問,袁牧音朝他揮揮手:去吧,去吧。
他知道二貴要問什么,問了也不會說,萬一老天睜眼,瘟疫傳不到這里,事先走漏了風聲,弄得一方人心惶惶,自己罪過就大了。
送走二貴他們,袁牧音打開了王樹仁送來的荊花蜜,揭開密封的桶蓋,用小指蘸了一點放到鼻下聞聞,接著放到嘴里去嘗,不禁咦出一聲:味道咋不太對呀,少了些苦味,多了些甜頭。他以為是自己熬夜傷風,嗅覺出了毛病,也沒怎么在意。
十幾天工夫,王樹仁送來的荊花蜜用完,袁牧音讓二貴數了碧砂丹,共有4700粒。袁牧音伏在八仙桌上,搬著指頭計算一番,問二貴,咱湖橋鎮是3800口人吧?二貴答是。他又問,方圓20里呢?二貴估計一下,說,不下七八萬吧。袁牧音搖搖頭說,看來還差得遠呀。他讓二貴他們繼續趕制碧砂丹。打開老馮的蜜桶,一股子清苦味直躥鼻子,和王樹仁送來的蜂蜜兩下相較,袁牧音的臉色霎時一片煞白,一屁股蹲兒在羅圈椅上。良久,他讓二貴取來一粒碧砂丹,掰開來看,卻不見亮銀般的絲線粘連,也不見透明晶體出現,便大呼一聲:王樹仁誤了大事了!袁牧音噴出數口鮮血,昏倒在濟生堂的青磚地面上。
五
袁牧音病了,腿腳酸軟,心里鼓憋,一抽一抽地發疼。李逸芳得到袁牧音病倒的消息,當天便提了兩匣點心前來探望。醫人者不自醫。哪怕醫術再高,醫生從來不為自己診病開方子。李逸芳為他號了脈,開出方子,交給袁牧音過目。袁牧音擺擺手說,李先生開出的方子我還信不過嗎?吩咐二貴照方抓藥,拿后院去煎。吃過兩副,病已見輕。起床以后,他讓二貴在后院挖出一個三尺深坑,把剛制成的碧砂丹悉數埋了。又督促二貴雇請人手,熬制碧砂丹。
老馮走進濟生堂時,正碰上袁牧音撮土埋丹,老馮接過鐵锨替下了袁牧音。袁牧音問老馮,王樹仁到底怎么回事,咋能拿假荊花蜜坑我呢?老馮說,其實也不是假蜜,只是不純罷了,碧砂丹藥效自然要低不少。老馮告訴袁牧音,最近,王樹仁收留了一個女人,是附近大戶人家的丫頭。這丫頭不守婦道,和主人私通,被女主人逮個正著,便被趕出家門,流落到大陽山,和王樹仁住在了一起。王樹仁想置房買地娶她,可手里錢不夠。于是就把砂糖化成糖漿喂蜜蜂,這荊花蜜還能純得了嗎?老馮說,前天早上,起床后,往王樹仁放蜂的地方一看,連人帶蜂早已沒了蹤影,不知去了哪里。大約是和女人一起拐了蜂遠走高飛了。
原來是這樣!真是人心難測呀!袁牧音嘆過,不由沉聲罵道,好個狼心狗肺、不仁不義的東西!拐跑我的蜂且不說,讓我傾家蕩產也且不說,可他誤了一方百姓呀。老馮忙問怎么回事,袁牧音把瘟疫向東擴散的來龍去脈告知老馮:再有20天,至多一個月,咱們這里將要哀鴻遍野不得太平了!我新制的碧砂丹正是此次瘟疫的克星,想不到王樹仁如此下作,為一已私欲,不知要害死多少人了。好在我這里存了一些荊花蜜,可仍然不敷用度啊。
老馮說,先生用不著過于發愁,你原來存有多少荊花蜜?袁牧音說,不過三二十斤吧。老馮說,我又給你送來20多斤,是前些年積存下來,以備急時之用。袁牧音雙膝一屈就要給老馮下跪,老馮急忙扶住,留下蜂蜜,騎毛驢走了。
六
袁牧音默算了一下時間,趕制足量的碧砂丹顯然來不及了。當晚扶杖出門,讓二貴提著老馮送來的20斤荊花蜜,拿著碧砂丹的新方子走進回春堂。對李逸芳說,老哥一向多有得罪,今天我給老弟賠罪來了。一為那次懸絲診脈壞了老弟的名頭,二為在碧砂丹的方子上藏奸。李逸芳說,老兄不必自責過甚,秘方向被醫家視若生命,誰也不肯輕易傳人。至于懸絲診脈,原是我先發難,怪不到老兄身上。袁牧音說,過去的事不說了,咱說眼下。老弟有所不知,瘟疫暴發在即,我調整了碧砂丹的配方,在靈寶屢試不爽。現在把方子和荊花蜜給你送來,你讓伙計趕緊泡制吧。李逸芳接過方子,一揖到地,眼含熱淚謝了又謝。李逸芳問起錢怎么算,袁牧音擺擺手說,民難如此,我們還是不提錢的事吧,有錢的給幾個,沒錢的,我們就舍與他們吧。
湖橋鎮一帶暴發瘟疫的時間比袁牧音預料的早了四天,濟生堂和回春堂的碧砂丹剛剛趕制完工,湖橋鎮便有人被家人攙了,前來求醫問診。先是三三兩兩,后是三五成群,把濟生堂圍得水泄不通。袁牧音讓他們到回春堂去診治,人們不去,他們只信濟生堂,信袁牧音。袁牧音給眾人跪下了,說,此病半天也耽誤不得,早一時可以治好,晚一時就有姓命之憂。如果大家信得過我,就到回春堂去,李先生家的碧砂丹和我一個方子,同樣治病。如果無效,我情愿拿賤命賠大家!人們這才散去一半,趕往回春堂。
這場瘟疫波及湖橋鎮方圓30余里,十數萬丁口,濟生堂、回春堂兩家碧砂丹數量有限,也只救下兩萬余口。眼睜睜看著病人死在街上,袁牧音和李逸芳痛哭流涕,以額撞墻,卻又無能為力。
瘟疫過后,袁牧音的濟生堂關張,請來族長九爺、業內同行、各商號掌柜,在悅然飯莊請了三桌,以表金盆洗手之意。袁牧音說,袁某不才,致濟生堂難以為繼,欠下債務兩千有余,在下愿把醫館一十二間房屋變賣償債。九爺大呼不可,你這是陷湖橋人于不義了!不錯,濟生堂被人拐走蜜蜂,又白白損失數千碧砂丹,折損自然慘重。可你家的舍藥就不是錢了?你大仁大義,救人姓命萬余,如今你到了難處,我們豈能袖手旁觀?
李逸芳也說,袁先生的仁義在下銘感五內,如若沒有你老哥送來秘方,湖橋鎮不知又有多少生靈涂炭,回春堂也闖不出這等名氣,功德無人能比。這樣吧,袁先生的債務我回春堂擔下一半,拿出1000大洋替袁先生還債。
有李逸芳帶頭,各商號也都三百二百地認下捐贈。粗略算來,竟兩千有余。綢緞莊掌柜馬富貴卻始終一言不發,拿一根牙簽剔牙。他了解袁牧音,施恩于人,向來不圖回報,哪里會接受大家捐贈。果然,袁牧音說,大家美意在下心領了,只是袁某向有祖訓,不敢領受。好在舍下尚有薄田數畝,足以養家糊口。馬富貴這才站起來,說,袁先生且慢,馬某購下你的房產,價值應是三千掛零,如先生愿意,現在就立下契約如何?眾人側目而視,但又無可奈何。九爺只得命人取來筆墨紙硯,由塾館先生天雄執筆,立下買賣文書。雙方畫了押,九爺也在中人位置按下印章,對折撕開,一人留下一份。眾人正要散去,馬掌柜又說,別忙走,在下還有話說。眾人復又坐下。馬掌柜說,大家知道,湖橋鎮離不開袁先生,房子雖然歸了我,但濟生堂的牌子不能摘,你繼續坐堂行醫,我每年分你一成紅利如何?
袁牧音知道,馬掌柜這是變著法接濟濟生堂,可契約已立,白紙黑字,自然不容反悔,也就不好再說其它,對馬掌柜躬身一揖,說,就依先生吧。
七
袁牧音一直活到92歲,須發皆白,長髯垂胸,卻仍耳聰目明。老先生的兒子承繼了父親衣缽,40歲上成為名醫,把濟生堂接了過去,袁牧音一顆心放到肚里,退下來頤養天年。
李逸芳也活到91歲,身子骨不如袁牧音扎實,常犯點氣喘的毛病,卻也并無大礙。閑來無事,袁牧音、李逸芳、馬富貴哥仨,坐在香云茶館二樓,望一陣天上的云彩,看一陣南來北往的蕓蕓眾生,感嘆人生如夢,歲月如逝。茶過三遍,馬富貴從懷里掏出一把紙牌,在桌上墩齊,你一張我一張分發,摸起了“上大人”。
一天,三人正品嘗李道生新到的鐵觀音,袁牧音突然說,恐怕我的大限已到,要撇下二位先走一步了。李逸芳和馬富貴一齊朝袁牧音望去,只見他紅光滿面,神色旺健,也沒在意。李逸芳說,你個老東西,90多歲的人了,咋和孩子一樣口無遮攔,說出這等晦氣話來?
袁牧音笑而不答。
馬富貴也說,要走,你也別一個人走,咱三個一塊走,到了那邊也好有個照應。
袁牧音依然笑而不答。
李逸芳說,咋不說話了?咱已活過90歲這個坎,就不能再活個10年8年的,給湖橋鎮留下個三百歲老人的佳話?
李逸芳說著把手搭上袁牧音的手背,卻摸出一片冰涼——袁牧音不知何時已經去了。但他宛若生時,坐姿絲紋未變,左手端茶于胸,右手撫著長髯,臉上笑咪咪的,望著鎮外不遠處的百丈峰,整個人像一尊精心雕琢的石像。
(責任編輯 王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