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龍翔記事起,母親就常牽著他爬屋后小山,每次都指給他看天邊那道若隱若現的影子,說,那邊就是城頭,你舅舅和表姐住的地方,有空媽媽帶你去啊……對小男孩龍翔來講,這承諾誘人且遙遠,需等待數不清的時日呢,得做多少個進城夢呀?媽吔,現在就帶我去舅舅家吧。他不知多少次乞求過母親了,得到的回答總是五個字:還不到時候。有一回,母親從稻田里直起腰來多嘮叨了幾句,你想進城就進城啊,媽沒你閑,要掙工分還要弄自留地呢,再說你穿得油膩膩的,也不怕表姐笑話?還有,你打算給舅舅提什么禮物去?聽說進城如此麻煩,龍翔不再吭聲了,在阡陌間漫無目的地走,一直走到池塘邊。跟粼粼波光對視一陣,他忽然扔掉臟褂子扎進水去,憤怒地撲騰起來!隨即招來塘邊女孩兒的尖聲喝斥,別把水攪渾了,我在洗衣服呢。聞言,龍翔一個猛子扎過去,齜牙咧嘴對她叫,李家英,讓我瞧瞧你的衣服好不好看?
大隊干部的女兒李家英白他一眼,干嘛?總之比你的好看。一句話把龍翔弄得跟嗆水似的,半天緩不過氣,少頃他恨恨地,我表姐的衣服比你好看一千倍,信不信?精心搓著花衣服的領子,李家英怪聲怪氣地,真的嗎?你表姐是哪個隊的?叫她來跟我比比呀。這下龍翔神氣活現了,仰頭哼一聲,我表姐是城里的,你自己去跟她比吧。張張嘴李家英說不出話來。龍翔心里便說不出的痛快,嘩一下潛入水中,留下幾道得意的水紋。
從前,女孩兒李家英以為太陽單對著自己笑呢,乍一聽龍翔提起“城里的”表姐,以及那些好看一千倍的衣服,她心里就長出了串串疙瘩,山都壓不平,隔三岔五跑到龍翔跟前去挑釁,嘿,你城里的表姐呢?怎么一次都沒見過?你在吹牛吧?哼!問得龍翔火起,搭起兩個板凳爬上去,費力取下墻上相框,指點著其中一張嚷,看吧看吧,穿背帶褲這個就是我表姐。洋氣的背帶褲一下讓李家英自卑,沉默半天,她才尋出塊盾牌來,誰知道她是不是你表姐?把她叫來呀,當我面喊她呀。狠看幾眼背帶褲,她陰著臉走了。
倚在門框上目送李家英遠去時,天邊正掛著一輪落山太陽,這讓龍翔心里怪落寞的,腦子里冒出怪怪的念頭:太陽是不是天天落到城里頭啊?想著遙遠的城里表姐,龍翔突地覺得非常委屈,想哭……
母親發現,龍翔有段時間不提進城的事了,單對放牛情有獨鐘,一吃過午飯就牽牛上山。果真是孩子,不大會兒就能把天大的事忘掉。把兒子的臟衣服放在青石板上,她一下下捶打著,股股黑水隨著節奏冒出來,淌進路邊水溝。她清楚地記得,這褂子的前身是龍翔周歲時外婆送的外衣,當時可以當被子蓋,四歲時剛合適,六歲時只好改成褂子了,8歲便已掩不住肚臍——除開它,還真沒給兒子做過一件新衣服呢,跟城里的表姐沒法比。母親的心剛掠過一絲愧疚,就有路人問她了,現在就洗衣服么?農忙假還有好幾天呀。等她寒暄后再回過頭,那件褂子已經裂開條大口子,時開時合,看上去像只活潑的眼。
褂子的命運,龍翔渾然不知,他正坐在小山頂上盯著夕陽看,看它是怎樣一點點掉到城里頭的。表姐多幸福呀,晚上都可以見到太陽。他心曠神怡地想著,忽地對著天邊嗷嗷亂叫,這還不能完全表達他對“城里頭”滿懷的情愫,又在草地上翻起了跟頭——把旁邊的老牛弄得一愣一愣的。就在牽牛回家的路上,他驚奇地發現,有個黑乎乎的影子在路邊蠕動呢,踮著腳尖湊過去,呵,是李家英在那里玩麥稈,已經排列出好多小人兒了。旁人一時半會兒理解不了的玩意,龍翔想想就明白無誤,所以脆生生來了句:哈哈,這些小人兒都穿背帶褲呀。這回李家英一聲不吭,斜睨著牛踏著麥稈人經過,“背帶褲”們土崩瓦解,就在龍翔拐彎的那一剎那,她從牙縫里蹦出幾個字來,背帶褲又不是你的,有本事你穿給我看呀!可惜龍翔沒聽見,也可能是裝沒聽見吧?
正為兒子穿什么衣服進學堂犯愁呢,母親收到一個包袱,是城里兄長托人帶來的。回家打開一看,她笑得嘴都合不攏了,趕緊招呼兒子,去,把你那雙小黑手洗干凈,試試表姐這些衣服。長這么大,龍翔啥時候見過這么多穿的?趕緊用肥皂洗三遍手,屏住呼吸把它們一件件展開:白襯衣花棉襖小皮鞋,竟然還有照片上那條背帶褲——龍翔樂得在地上直蹦高,我有棉襖了,不用穿爸爸的了,不用卷袖子了,媽,我要先試背帶褲!在母親的鼎力協助下,龍翔好不容易套上那條褲子,剛走上幾步,忽地感到不自在,一迭連聲叫,媽,快,幫我脫下來,我想撒尿!
就著昏黃的燈光,母親久久端詳著背帶褲,后來一咬牙,在上面剪開一條口……
第二天,好容易挨到大人們下地,龍翔一分鐘都沒耽擱,換上白襯衣背帶褲,一溜煙跑去找李家英。就在那排竹籬笆前,他躊躇了一下,決定先貓在南瓜蔓后等待時機。不大會兒,屋里傳出有線廣播的聲音: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現在是新聞和報紙摘要節目……聽男的先說幾句,女的接著說幾句,周而復始,直聽得龍翔抓耳撓腮,大隊干部啥時候走過都沒察覺,隨即有雙鷹一般銳利的眼鎖定了他,小孩兒,你想偷我家南瓜嗎?
龍翔一個激靈跳起來,我是來給李家英看背帶褲的。
早晨陽光很刺眼,龍翔身上的背帶褲更刺眼——李家英和她媽媽都這么認為。作為地位僅次于丈夫的記工員,李家英的媽媽看人基本上是斜視的,現在,目光里還多了幾絲陰沉。嘿,別磨蹭了,你還要給大伙念人民日報社論呢。大隊干部在遠處催促幾次,記工員才離去,幾步開外又回過頭,橫龍翔一眼——此時他正驕傲地對李家英說,怎么樣?我沒騙你吧?我表姐把背帶褲給我了,我還要穿著它上學呢。
李家英鐵青臉繞著龍翔轉,忽然間發現了新大陸,哎喲喲,你背上還繡著花呢,花姑娘花姑娘……喊叫完畢,她一扭身沖進屋,咣當把門關上了!
該你了,假期幫隊里干活了嗎?都做了些什么?新來的上海知青童錦例行公事地問。此時龍翔正襟危坐在一幫你推我搡的男孩兒中間,看上去別扭且滑稽。是問我嗎?核實清楚這一點,他皮球般蹦起來,大聲作答,假期里,表姐給了我一條背帶褲!幾秒鐘沉寂后,一陣大笑突然爆發,差點掀翻了房頂!特別是李家英,都有點上氣不接下氣了,哈,哈哈,他和表姐穿,一條褲子,哈哈哈……龍翔的臉頓時比雞冠還紅。童錦沒笑,向李家英投去復雜一瞥——這女孩沒有同齡人的羞澀,目光得意且尖銳,逼得童錦趕緊轉移話題:學校要把兩個班混編,我們得重新選舉班干了。
為闡述清楚什么是班干選舉,童老師又是干咳又是清嗓,正字斟句酌呢,龍翔已經高高舉起了手!此舉令童錦驚詫,李家英更是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呼地揚起兩只手,老師,我先說!沒等童錦表態,她便呱啦呱啦起來,要聽報紙的話,要聽廣播的話,才可以當班干,是不是老師?見所有小孩兒都注目李家英,且一臉羨慕之情,童錦輕嘆了一口氣,把臉轉向龍翔:剛才你想說什么?
誰都料不到,這個穿背帶褲的男孩兒會情真意切地,就讓李家英當班長吧老師,她家又有報紙又有廣播喲,我家就沒有。如此一來,盡管童錦十二萬分不愿意,也得讓李家英當班長了——這天的夕陽,平添了許多憂傷,令童錦欲哭無淚。
龍翔對此渾然不知,只一門心思體會穿背帶褲的快樂與矜持。伙伴兒們坐在地上賭糖紙時,單他咬著指頭在旁邊觀戰,便很快招來一陣嘰嘰喳喳:是有朵花……真的有朵花……花姑娘龍翔……龍翔花姑娘……惱羞成怒的他,在大群女娃中鎖定一張得意洋洋的臉——那是李家英的。捏緊拳頭躥到她面前,他惡狠狠地,你們在說什么?嚇得李家英倒退兩步,差點想不起爸爸是大隊干部媽媽是記工員自己是班長了,等她醒悟過來,馬上集三者之底氣嚷嚷道,穿女娃的背帶褲,你就是花姑娘,就是!沒羞沒羞……龍翔立馬漲紅了臉,低頭、貓腰,斗牛般沖上去,咚地把李家英撞倒在地——動作可謂迅猛!匆匆趕來的童錦反應不及,眼睜睜望著李家英翻身而起,邊跑邊哭邊叫:爸呀……媽呀……
落日余暉,溫暖著一高一矮兩個人影,那是童錦和龍翔。
告訴老師,你干嗎要撞李家英?這已經是童錦第五次發問了,但龍翔還是一聲不吭,拉著童錦徑直往小山上爬。這孩子的小腦袋瓜里,究竟裝了些什么?童錦胡亂猜著,一點兒頭緒都沒有,干脆跟龍翔一口氣沖上山頂——云彩熱烈燃燒著,正跟夕陽揮手作別呢。
龍翔趴在草地上,癡癡地望著太陽一點點消失,直到天地寂寥。老師你看,太陽又落到城里去了。他索然無味道了句。童錦沒言語,就那么死死盯著遠方,任晚霞染黃自己白皙的臉。見狀,龍翔一骨碌爬起來,搓著手想干點什么,末了扯玩起背帶褲上的大鈕扣。好半天,才聽童錦開了口,剛才你說,太陽落到城里去了?
嗯,城里有我表姐呢,我的背帶褲就是她給的,誰都不準說我表姐……龍翔咕噥著,猛地兩眼放光,老師,你啥時候進城去?我可不可以跟你去?觸及童錦幽幽的目光,他垂下頭難為情地,我好想看一眼,城里頭的太陽。捧起龍翔的小臉,童錦跟他久久對視,忽然笑了,你的眼睛真亮!
牽著龍翔的小手下山時,童錦在一片淡藍中,分辨出幾縷靈動飛舞的炊煙——這般溫馨的景色,上海老家不會有:乘火車離家的傍晚,不管紅標語綠軍裝,都灰蒙成了一團。太陽其實沒有落到城里頭,那兒很混沌,對此龍翔竟一無所知!這孩子固執、美好但虛幻的想法,實在叫人心亂如麻,瞧瞧,他還有力地擺動小手臂呢。想起李家英尖利的哭叫,童錦不禁急從中來,再次俯身叮囑龍翔,見了李家英的家長,你再不要亂說話,記住啦?
龍翔的表情和天色一樣模糊……
不出所料,記工員真在龍家坐等呢,只是氣氛不大對頭:她和龍翔母親親密交談著,說到投機處,還笑得彎下腰去。看得童錦驚詫莫名,看得龍翔目瞪口呆,愣了愣,他緊跑幾步上前去,大叫一聲“媽”。
哎喲你可回來了,快讓我看看背帶褲弄臟沒?龍翔母親把兒子扯到白熾燈下,前后左右上上下下撣個遍,末了對記工員燦爛一笑,是很干凈呢,家英說得一點兒沒錯,穿上背帶褲就不像男娃了。見龍翔虎生生掃視著自己,記工員擠出堆笑容來,難怪家英說你力氣大呢,真像頭小牛犢,以后一上工,就給你記高工分哈,記20分,嘎嘎嘎……在龍翔聽來,這笑聲跟鴉叫差不多,她走出多遠,還余音不絕呢。再看母親,已是滿臉的憂戚:小祖宗,快把背帶褲脫下來吧。龍翔一聽瞪圓了眼,干嗎?干嗎要脫下來?猶豫片刻,母親小聲告訴兒子,我答應記工員了,把它送給,李家英。
龍翔一下懵了!漸漸地,他握緊了兩個小拳頭,牙關也咬得口邦口邦響,把母親嚇得不行,剛要把他摟進懷里,就聽他哇地一聲,大哭著往外跑!
童老師,童老師……龍翔的哭喊在黑夜里碰撞,有些孤獨,也有些無助。母親一著急,拔腿便追,差點沒被門檻絆倒!盡管如此她也沒敢喊,生怕讓記工員聽見——從來沒有哪一個女人叫她這樣害怕。其實人家沒有暴跳沒有謾罵,還笑了幾笑呢,但她……深入骨髓地怕!從兒子身上扒下背帶褲,成了她的當務之急。
就在前面的皂角樹下,兒子極其信賴地撲向一個人影。
童錦輕拍著龍翔的背,希望以此給他撫慰——剛才,她就躲在樹后,聽記工員邊走邊咕噥:我聽城頭廣播里的,你們當然得聽我的,也只有我家家英才配穿背帶褲,哼!這話嚴密的邏輯性,令童錦回味無窮。眼看記工員漸漸遠去,跟另一個人奇奇怪怪地疊合了,那應該是老家弄堂里的革委會主任。此人為童錦佩光榮花時,在她豐滿的胸前久久流連,以補償早先求之不得的干渴,遭遇怒目后他才縮回手。臉紅筋漲一陣,主任忽地耷拉下眼皮道,我聽上頭的,你聽我的,除了你,誰還配戴這么紅的花?這么著,近乎失明的母親只得在模糊中與她揮手作別了——每每回憶起那情那景,童錦就肝腸寸斷!在夏蟲多聲部的合唱中,她和龍翔就這樣依偎著,寧靜而溫馨,倒讓龍翔母親進退兩難……
剛從花露水與百雀羚的混合香味兒中驚醒,背帶褲便占據了龍翔的全部身心,他抬頭便問,老師你說,表姐給我的背帶褲,為啥要給李家英?這問題比李家英的目光還尖銳呢,童錦囁嚅半天,最后以問作答:龍翔,你先跟老師談談,干嗎推選李家英當班長呀?
抹去臉上殘存的淚痕,龍翔思緒紛亂地,她家離城頭很近唄……老師,是不是太陽落到哪里,廣播和報紙就在哪里呀?城頭究竟有好遠?我,我想進城,把背帶褲還給表姐……就是不給李家英!說罷,他蹲在地上嗚嗚哭起來!看來,在龍翔的小腦袋瓜里,關于“城頭”的概念混亂不堪,不馬上糾正是不行了。想了想,童錦字斟句酌對他講,外面世界很大,城市也很多,你表姐住的那個城頭,是離你最近的,沿著馬路就可走到……
就在這時,躲在陰暗中的母親突然沖出,一下把兒子拉到自己身邊,嘴里呼呼地,你在這兒?我都找你好半天了!頓了頓,她朝童錦難為情一笑,老師好,到家去坐坐吧?
習習鄉風中,童錦怔怔望著母子倆的背影,直至消失……
日上三竿了,龍翔還在屋里磨磨蹭蹭,先把書包斜背在左肩,想想又換到右肩,目光則在背帶褲上游移不定——它平平整整疊放在床上,揪扯著他的童心。怎么還不上學去?你快遲到了。兒子那份牽掛,母親是看在眼里痛在心上的,但她還得把他往門外推。兒子對褲子的掛念,太陽曬曬也就忘了,可記工員圓珠筆一劃,他爸的工分便能滋溜上升呢,龍翔撞人的過錯也將勾銷——大人的考慮,總是具有實際意義。望著龍翔勾頭往前奔,眨眼工夫便無蹤無影,母親這才把心放到了肚子里。
龍翔卻在中途拐個彎,一口氣沖上小山包。
太陽明晃晃地掛在天上,看上去有話要說,可惜龍翔無心傾聽,顧自仰天哭問,見過我表姐嗎你?
現在,龍翔見表姐的心情比陽光還要熱烈!城里究竟有多遠?其實問問童老師就知道了,但他缺乏到學校的勇氣:被迫脫下背帶褲,比被扒光衣服還要難受——誰能縫補他這顆破碎的心?看來只有血緣相近、相距甚遠的表姐了。喔,表姐……
龍翔摸出門洞里的鑰匙時,手是抖索的,觸摸到背帶褲那會兒,心更是劇烈顫抖——他正在做的這件事,比捅馬蜂窩都要嚴重,這他明白。所以一上馬路,他就撒開腳丫飛快地跑,任憑書包在胯上一下下拍打:為了里頭背帶褲的安全,得盡快拐過那個大彎、翻過那座山梁……先是一頭馱著主人的慢悠悠的牛,后來是輛嘟嘟叫著的農村公共汽車,都與龍翔擦肩而過,但他均視而不見,顧自埋頭向前沖,直到一個扛犁鏵的人擋住去路:你往哪里跑?
出外修理農具的父親,擰著兒子耳朵一路罵罵咧咧,直送書聲瑯瑯的小學校。
童錦正在學校門口焦急張望呢,見到那個小小身影,她急奔過去拉著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氣哼哼的父親亮開嗓門道,只要這小子逃學,老師,你就罰他站,站一天都沒關系……她趕緊揮揮手,你去忙你的吧,龍翔就交給我了。
盯視龍翔一陣,童錦終于沒說話,轉身就往教室走,垂下頭他跟幾步,怯怯叫了聲:老師,我沒有,帶書。
龍翔書包里的背帶褲,讓童錦覺得既扎眼又刺心,記工員那句話便在她耳畔嗡嗡作響,只有我家家英才配穿背帶褲,只有我家……才配……她心里疙疙瘩瘩的,視線都沒處放,只得仰頭久望老槐樹——看得龍翔都累了。
隨著李家英一聲尖細的“起立”,童錦的語文課開始了。從左掃視到右,又從右掃視到左,她突然轉身,在黑板上唰唰寫下“太陽”兩個大字!
課間十分鐘,小孩兒們呼啦跑光了,就剩下兩個人:呆呆的李家英和傻傻的龍翔。后者因為沒穿背帶褲,恨不得把自己藏起來;前者則死盯著黑板上的“太陽”,暫時忘掉了背帶褲——歌里、報上、廣播中,都說“太陽就是毛主席”呢,可龍翔竟敢講“太陽天天落到城里頭”,更叫人不可接受的是,童老師還當眾表揚他會思考!這里面肯定有問題!李家英有一搭沒一搭地看龍翔,越看問題越大。到底什么問題呢?想破頭她都總結不出,急得直踢課桌腿。
不管多重大的問題,記工員都能邊攪動豬食邊解答。她對蹲在灶膛前添柴的丈夫說,我晌午就想給龍翔媽上政治課的,太陽是毛主席,怎么會天天落到龍翔表姐的城里頭?童老師還當眾夸這小子,哼!看在那條背帶褲的面上,我……以后還這么講的話,我跟他們沒完。只轉動幾下眼珠,大隊干部就抓住了這段話的精髓,于是他高興起來,掏根柴火點燃煙,吧嗒了好幾下,跟著又問:啥子背帶褲?
家英的背帶褲呀,龍翔媽正給她改著呢。記工員答話時,一臉的得意。
背帶褲卻不翼而飛了!急得龍翔母親各間屋亂竄,里屋的床底下,堂屋的谷堆中,連耗子洞都用竹竿捅了幾下,沒有,哪兒都沒有!想像著記工員見不到背帶褲時的樣子,她四肢乏力,蹲在地上半天起不來。肯定被兒子藏起來了,人小鬼大的家伙,你是多久沒挨打了吧?正想著用荊條還是木棍來教訓這小子,門外響起一個陌生的聲音:龍翔,龍翔在不在?
來人警覺地左右看看,只跟龍翔母親講幾句話,就匆匆離去。靠在風簸上,她呆呆望著那人的背影,像是丟了魂……
龍翔最后一個離開學校,關注完螞蟻搬家,接著操心蝸牛上樹,在路上磨磨蹭蹭沒個完。這頓打怕是躲不掉了,也不知父親母親誰動手?橫下心來他想,誰動手都不哭,一滴淚都不掉,就不把背帶褲給李家英!想著挪著,他就到了池塘邊,沒精打采坐下,順便往里扔了塊石頭。漣漪起,榕樹之倒影變得怪模怪樣。這棵樹老高,上面還有個鳥窩呢,不知里面剩沒剩鳥蛋?龍翔剛揚起頭,陽光便斑斑點點灑落下來,瞬間激活了他的靈感:把背帶褲藏鳥窩里,李家英不就干瞪眼?拉著樹干愉快轉兩圈,龍翔猿猴般往上躥,幾下隱進樹冠里了。
提著空書包大踏步進家,龍翔誰都不看,先沖到水缸邊一氣喝了半瓢涼水。視死如歸一扭身,母親已經站在他面前了,打牙縫里迸出兩個字,拿來。一切就都逃不出大人的掌控嗎?龍翔有些悲哀,更有些委屈,從嘴唇里放出四個字,你要什么?
你表姐的背帶褲!母親突如其來的暴發,把兒子震開好幾步遠,定定神,他平生第一回狡辯道:那是李家英的背帶褲。
龍翔母親張張口說不出話,焦灼地扭過他的手臂,喝問,你到底把背帶褲弄哪兒去了?
在池塘里,讓李家英去找吧!龍翔忍著痛,鋼針般回應著,把記工員釘在門那里動彈不得。她實在是沒想到,為一條背帶褲,這個小男孩兒竟然不哭不叫,聽任荊條在背上亂舞!終于,連她都看不下去了,沖上前隔開了施暴者和受虐者。
算啦算啦,不就條舊褲子嗎?沒什么了不起的,我家家英不要了。記工員耷拉眼皮道。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沉寂終于讓龍翔母親打破:是呀,舊褲子,丟了也就丟了。這句話別人聽著平淡,可記工員能從中解讀出別的東西來——龍翔媽不像先前那樣一迭連聲道歉,是吃了哪只豹子的膽吧?當著母子倆,她紛亂地走來走去,比打谷場上的麻雀還活躍,末了哼一聲,革命不是請客吃飯。甩頭離去時,她踩出的鼓點有如戰鼓。
屋里靜得可怕,要不是后背辣乎乎地痛,龍翔真想撲進母親懷抱里!望著那張表情木然的大人臉,他最后還是選擇了悄然離開。本來想一把摟住兒子的,母親卻動彈不得,眼瞅著那小小的身影消失,只在心里默叨:兒子,舅舅正在城里遭罪呢,他帶來的背帶褲,你千萬得藏好,不要讓記工員看見……
出得門來,龍翔的眼淚就決堤一樣奔涌而出,流啊流,一直流到學校門口——有三四個人正往外走呢,打頭的好像是……大隊干部。敏捷地鉆進路邊草垛,那是龍翔不愿跟李家英爸爸打照面呢,其人聲音卻由遠而近,死皮賴臉地撞擊他的耳膜:……這個童錦死不認錯,絕不能再站革命的講臺了,你們說是不是?附和聲跟著腳步一同遠去,蠕動在地上的幾個人影越發拉長、更加怪異,看得龍翔心驚肉跳。
童錦走時,披著一身瑰麗的晚霞。也許是第六感覺吧,她忽然回望小山包:那兒,仿佛有人在對她揮手——她清楚那是誰,于是抱以溫暖一笑。
可惜龍翔看不清這陽光般的笑容,他的視線已被淚水模糊,只拼命擺動雙臂,直至童錦的身影消逝……突地,他撲在草地上,嗚嗚痛哭起來!
哭累了,龍翔仰躺著看高天流云,看著看著就有云彩落下,裹上他一起飄,飄過池塘邊的榕樹時,連背帶褲也飛起來了!我們去哪兒?他聽見自己在問。
真真切切,是童錦在回答他:去城頭看看,那里有沒有太陽……
(責任編輯 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