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卅載唱大風

從黑河到大慶，從孫吳縣到林源鎮，帶著三十年厚積的情感，掠起八千里路的風塵，他們回來了——共和國的最后一批知青，奔赴廣闊天地以期大有作為的知青，經歷了文革、三年自然災害、上山下鄉、下崗再就業等無數磨礪而激情依然燃燒的知青回來了，盡管一行只有12人，卻代表了京、滬兩地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的戰友，代表了一代知青的心聲。我作為接待方、陪同者兼向導，有幸和他們度過了一段短暫而難忘的尋根之旅、追夢之旅、還鄉之旅。

“咋不見著了火的紅高粱，咋不見平坦坦盤腿的炕，咋不見風雪里酒飄香，咋不見草垛里的煙鍋點太陽……”一進大慶他們就發現原來的模樣全變了，一條條公路、一幢幢樓房、一處處廣場……“林源在哪兒?”“八百坰怎么找?”“馬鞍山是什么方向?”他們瞪大眼睛搜尋著車窗外，他們不住地詢問我。在五湖新區、在世紀大道、在時代廣場、在電視塔端，改革開放30年的滄桑巨變，新興現代化油城的迅速崛起，怎能不使他們迷失來時的方向、無法找到當年腳踏荒原的座標!

汽車呀，快快開往林源吧!那里留下了這些知青最美好的青春、最難忘的記憶，那里留下了患難與共的戰友、夢繞魂牽的情緣?！傲衷础一貋砹恕蔽抑浪麄冃牡锥家寻l出這樣深情的呼喚。乘車的、騎車的、步行的、拄拐的，知道消息的戰友都聚攏來了。近鄉情更切，急欲問來人。他們奔下車，一頭撲到親人的懷里，緊握著、相擁著、喃喃著，眼里都溢滿了淚——“身體還好嗎?”“孩子都長大了吧?”“怎么不早回來呀?”“都忙啊!”……

小鎮招待所頓時熱鬧起來，熱騰騰的農家菜，熱辣辣的親情、友情、愛情，連同雞鴨鵝狗的叫聲撲面而來。那場景、那深情，讓我這樣一位旁觀者都不知不覺流下了眼淚……席間，一位大家認為不善言談的戰友動情地唱起了“請君喝杯下馬酒”；大家情動于衷，禁不住又齊聲高唱他們耳熟能詳、永生難忘的《兵團戰歌》：“沿著田野、沿著群山，開墾著沉睡的荒原……”一曲鏗鏘豪放的戰歌，又把大家帶回了那段難忘的蹉跎歲月。

那是1958年8月，12位知青響應黨中央、毛主席的號召，聽從“工業學大慶”的召喚，從北京、從上海來到大慶林源。

這些奔赴東北的知青，大的剛剛19歲，小的僅僅15歲半，還是父母身邊稚氣未脫的孩子，卻高舉開發邊疆的旗幟，承擔起了現在成人都難以想象的重擔。

荒野繪就繁華，泥沼筑起殿堂——那是怎樣艱苦的創業呀!夏天，漫天的蚊蟲，溽熱的雨水，連片的濕地，一腳下去能把黃膠鞋底陷掉；冬季，荒涼的雪野，呼嘯的北風，出沒的野狼，干打壘的泥墻、棚頂經瀝青的熱火一熏，泥巴和輕霜都掉到了大家的身上、被上、甚至食物里。惡劣的條件，阻擋不了他們前進的步伐；冷酷的環境，影響不了他們奮戰的熱情。白天，大家都自覺在工地干活，很少出廠大門，也沒人倒班休息；深夜，一吹集結號，大家就知道滿載貨物的火車來了，就一骨碌爬起來卸車，一干又是天亮。黃軍裝、狗皮帽、扛扛服、線手套，男男女女、干部職工同吃同住同裝束同勞動：沒有現代工具，沒有起重設備，沉重的水泥袋，夾在腋下就走；粘稠的泥巴，用鍬就能甩到十來米高的房頂上；成摞的紅磚，在手與手之間拋接傳遞……一天下來，滿手是血泡，滿腳是傷口，腰都直不起來，他們雖然還是十幾歲的孩子，卻在不到一年的時間里就筑起了一排排的廠房，繼而換上工服成為煉油工人、紡織女工，成為干一行懂一行、干一行精一行的多面手。

這些可親可敬可愛的知青，這樣極端惡劣的生產生活環境，這種超強度的體力勞動，讓人想到了保爾·柯察金，想到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想到了奧斯特洛夫斯基“為人類解放而斗爭”的豪邁誓言?？梢岳碇睔鈮训卣f：這些知青支持和參與了波瀾壯闊、戰天斗地的大慶石油開發建設，譜寫了犧牲自我、改造山河的壯麗史詩——他們是英雄的奠基者，是偉大的拓荒人，大慶的熱土不會忘記他們，黑龍江的今天離不開他們!

親愛的戰友們，再走一走當年的老廠房吧，那已變成圍墻的廠大門，還在訴說當年部隊多達7000人的熱鬧場面；那已熄滅的火炬，還在回憶當年照耀大家前行的步履；那毛紡廠的薄腹板、牛腿樁、紡織機，還曾留下大干快上、你追我趕的勞動記憶。幾位女知青參觀了毛紡廠后，感慨地說：“車間地上的水磨石，都是我們一塊一塊、一點一點兒磨出來的，今天還那么光潔平整!!”是這些知青用最純真的人品生產出了最優質的毛線，在大家手中更誕生了大慶第一批煉油廠，他們把美好的青春歲月獻給了這片蒼茫的黑土地。

照一照鏡中的衰鬢，看一看發黃的照片，撫一撫手中的老繭，國務院某部的王素珍司長依然動情地說：“知青那段生活雖然艱苦，卻讓我們第一次品味生活，懂得了人生和真情，使我們在此后的生活中再也沒有被任何困難所擊倒。站在時代的高處反思，我們仍然為擁有這樣的經歷而驕傲，仍然為擁有‘知青’這樣的稱謂而自豪，我們的青春無怨無悔!”

“為了生活，我們四處奔波，卻在命運中交錯!”文革后，知青們多數返回了城市。像蒲公英的種子，在廣闊的天地、時代的風雨中盤旋之后，又回到了起點?！拔以浐狼槿f丈，歸來卻空空的行囊。”他們重新落地、生根、發芽、開花、結果，既要補上落下的學業，又要迎頭趕上時代的步伐。仕途跋涉、為師從教也好，重新進廠、下海經商也罷，大家又進入了一個人生最艱苦的爬坡階段。幸好有知青苦難經歷留下的財富，才使他們堅忍、頑強、豁達，在生活的重負下始終挺直了腰桿，站穩了腳跟，勇敢地前行。

十年過去了，二十年過去了，三十年過去了……掬一捧如斯的河水，足以讓人體味生活百味；翻一翻離別時的留言冊，足以讓人感受歲月的荏苒滄桑。當大家用自己的智慧、心血和汗水，在創造生活和實現自我價值的過程中，經歷了人生的成功與挫折，品嘗了生活的苦辣酸甜之后才發覺：最難以忘懷的依然是天安門前那上山下鄉的誓言，最割舍不掉的依舊是那份知青情、戰友誼——這是不棄不離的手足之情，是綠葉對根的情誼。那份情、那份愛如同深情的歌，余音繞梁、動人心弦，時時在耳畔縈繞；這份情、這份愛就像陳年的酒，歷久彌香、回味悠遠，越沉淀越彌漫心田……

一別就是三十年，“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浪跡天涯的游子終于回來了，戰友們已經分別得太久太久了!喝杯酒吧，唱支歌吧，敘敘舊吧，——“你還欠我一頓疙瘩湯呢!”“你走了也不給我寫封信!”“我真怕有生之年再也見不到你們了!”……大家要說的話太多了，要唱的歌太多了，要回憶的故事也太多了。三十八年過去，彈指一揮間!當年早晨八九點鐘太陽般的莘莘學子，如今已步入天命階段、花甲之年。這聚會是大家無數次夢回的場面，是飽蘸三十載渴盼實現的夙愿。細數別后的風風雨雨、世事滄桑，他們最懂彼此的語言，因為他們擁有共同的名字叫“知青”。

“別讓我回頭望，讓我走一趟，高高的白樺林里，有我的青春在流浪……高高的白樺林里，有我的青春在流浪?！毕嘁娪忠质郑凵汕橐酪馈Ｎ覀兛嗫嗟貑枺骸吧稌r還能回來呀?”誰也說不清何時再能相見，誰也說不清明天將面對怎樣的變化，山無言、水無語、人沉寂……揮手從此去，欲語淚先流：戰友們，多保重!林源鎮，祝福你!!待到他年再相邀，隊旗永在，戰歌不老!!!

最后，讓我們記住這些知青、這些大慶功臣的名字吧：王素珍、趙瑞芳、劉大尊、吳衛紅、韓鳳澤、王強、王建迎、郭建華、馬林、何再平、遲恩建、孫吉盛。

責任編輯：劉英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