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蕓,女,中國作協會員,七十年代出生。有近百萬字散文、小說見于《小說選刊》、《人民文學》、《中國作家》、《青年文學》、《中華散文》、《天涯》等,有作品被收入《2003中國年度最佳短篇小說》、《21世紀散文年選·2001散文》等選本,曾獲第三屆湖北文學獎、第二屆全國冰心散文獎優秀獎、2003長江文藝散文獎、2007長江文藝完美小說獎等。出版有散文集《經歷著異常美麗》、《接近風的深情表達》等。
一
風像一條性急的蛇,長驅直入鉆進厚毛衣里,轉個身,又靈活地鉆出來,一進一出,將好不容易在熱被窩里積聚了一夜的熱量,分區分片卷走了。冷直往心窩里鉆。白露剛過,冬的影子已清晰得讓人不安。
我騎著車,一路上埋頭和逆風較勁。拐進市府大門時,鼻尖蒙了層細汗。隔老遠,就瞧見“秋瑾”坐在馬路牙子上。風將她的一縷頭發撩起老高,在空中上下翻飛。那身紫不紫黑不黑的舊夾襖外面,套了件老紅色棉背心,身子顯得脹鼓鼓的,雙腿蜷起來護著她那只巨大的茶缸。聽見鈴聲,她抬起被風臊成了紫紅色的臉,迎著風艱難地沖我展開一個笑容:“你今兒可來晚了。”
我看看表,八點過七分了。“怪這風,夠邪勁兒。這么冷的天,你也不在家呆著。何必天天來受罪!”“不受罪,不受罪。”“秋瑾”抱起大茶缸,前后腳跟我進了辦公室。
我坐下來喘氣。“秋瑾”已趁這工夫,從開水房提來一瓶開水,又取下門后的抹布,將我和張主任的桌子擦了一遍,接著灑水掃地。我由著她忙碌,想插手恐怕也沒機會——“秋瑾”一準會護住掃帚不放手。
剛坐穩,電話響了。我將電話一把抓過來。張主任昨天起程去了南方沿海城市考察,信訪辦“市長專線”組就我一個守城。剛喂一聲,那頭迫不及待地發起了連珠炮,“市長專線吧,我早上鍛煉,聽人說松河派出所打死了一連長,東北的,現在派出所的人都被抓起來了,章書記答應賠七十五萬。有這事嗎?”
我愣住了,這是哪兒冒出來的事?連一點風影子都不曾飄到我耳朵里。“您別急,這事您是聽誰說的?具體經過怎樣?什么時候發生的事?”
“大家都在議論呢。具體的我也不清楚,反正說打死了一個連長,這,人家能依嘛,現在松河派出所的干警都被部隊的人扣起來了,說書記急了,準備賠人家七十五萬,讓人家息怒。七十五萬呀!有這七十五萬,可以解決多少下崗工人的家庭困難。不瞞您說,我是一紡廠工人,現在呆在家一個月才拿二百來塊,我的好多同事都和我一樣,我們聽了這事,心寒呀。如果真要賠七十五萬,我們這些工人可不答應……”
我果斷截住了那人的話頭:“我能理解您的心情。但我們還沒有接到任何關于這事的匯報。按您剛才說的,這不是件小事,如果是真的,我們應該已經知道了。您放心,我們會盡快弄清情況。”
好不容易將那人安撫得掛了電話。接電話的時候,“秋瑾”一直坐在張主任的椅子上,神情專注地望著我。我沒心情顧及她,馬上給章書記的胡秘去了電話。胡秘非常肯定:“沒這事,至少章書記沒做過這樣的決定。”
我又細細將事情經過復述一遍,那邊沉默半晌,說:“這樣吧,你以信訪辦的名義打個電話給市公安局、松河區公安分局、松河派出所,看到底有沒有這碼事。加點壓,現在真怕有人出了事遮著蓋著,反而把事情搞復雜。問清了,趕緊給我回個話。”
“秋瑾”聽出點眉目,一個勁兒地搖頭:“現在的派出所真不像話,那個松河派出所去年不是出了好幾個漏子?就算這事不是真的,我看也是他們名聲太差給鬧的。”她的臉色終于緩過勁來,呈現出熟悉的潮紅。
“哐”一聲巨響,門被風一頭撞開。風打著旋兒在桌上瘋跑起來,一桌的材料都給卷到了地上,“秋瑾”趕忙起身收拾。
市公安局的雷局長是個火爆脾氣,一聽這事在電話里開了炸,“絕對沒這回事。簡直是無稽之談!”又炸雷一般,“無稽之談!”聽筒里傳出啞悶的一聲轟響,估計雷局長厚厚的手掌攜帶著憤怒狠狠拍擊在了桌面上。
見他不像是裝瘋賣傻,我加重語氣叮囑:“一定要盡快落實情況,章書記那邊可等著回話呢。”
接著撥松河區公安分局的電話,連撥幾次都是忙音。我這邊電話剛擱下,“市長專線”又響了。
“喂,市長專線吧,松河派出所的事是不是真的?是不是要賠人家七十五萬?”一個尖細聲音傳過來,像被人掐著喉嚨。有了前面的電話墊底,我從容多了,一口否認。可對方不依不饒,話里話外仿佛我們已經統一了口徑。他在電話里罵罵咧咧,我耐住性子由他說。
兩年前,我剛從市檢察院辦公室出來,坐進政府信訪辦的辦公室,張主任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吳天祥知道吧?全國勞模,做事兢兢業業,待人誠誠懇懇,吃苦在前享樂在后,今后你就要以他為榜樣……見我一個勁點頭,他又接著闡述信訪工作的重要性,用了一個比喻——信訪辦就是政府伸出來給全體市民握的一只手,對面的那只手再臟再不講理,哪怕它揣著顆釘子,我們也得滿面笑容地把手迎上去,熱情地握住。
現在,我滿面笑容地握著一只揣了釘子的手。纏磨了半天,我的好脾氣終于使對方找不到新的發泄渠道,偃旗息鼓了。這通電話弄得我口干舌燥,疲憊不堪。
掛了電話,繼續撥。這次,電話很快通了。分局的劉局出外辦案了,留守的張副局在電話里指天發誓,以人格擔保“絕無此事”。他告訴我,雷局長已經來過電話,沒頭沒腦地把他批評了一通,“這通批評真是受得冤,連影子都沒有的事。”
他是張油嘴,在電話里像拉卷筒紙,沒完沒了地扯出一大通。不過,確實把我高懸的心給說落下來了。我沒忘記胡秘的交代,讓他一定到松河派出所現場走一趟,只要看見有軍人,不管是哪的,也不管是不是退伍的,都得及時匯報,不許隱瞞。我特別強調,這事可開不起玩笑。
門窗給“秋瑾”關死了,我熱出一身汗來,心里毛燥得慌。這邊電話還沒放,那頭的專線又響了。我趕忙三言兩語結束了手中的電話,救火一樣抓起“市長專線”。
“你們是不是官僚作風太嚴重?市長專線,市長專線,接個電話都那么慢吞吞的。”像是個退休老干部,慢條斯理,真理在握的樣子。見我不應聲,那人轉而問起松河事件。我不得不振作起精神,再次將已經練熟的那套說辭重復一遍。接電話的工夫,“秋瑾”挺善解人意地給我的茶杯里蓄滿了水。
二十分鐘后,張副局來了電話。“李主任吧……”電話里盡是絲絲的雜音。我讓他大點聲,對方不得不扯開嗓門,“李主任,我現在就站在松河派出所的院子里,蘇所長現在就站在我身邊,遵照您的指示,我已經將整個派出所檢查了個底朝天,連半個軍人的影子都沒發現。這下您該放心了吧……”他還沒說完,一個粗嘎嗓門就搶過了話頭,“李主任,我是派出所的老蘇,這真是沒影的事,哪個狗雜種造的謠,讓我逮住非好好……”
“這是市民打進‘市長專線’說的,我們自然要慎重對待。”
“哦,哦。”蘇所長可能意識到說錯了話,聲音低下來,換成了委屈的口吻,“李主任,麻煩您一定向章書記和李市長匯報一下,告訴他們這純粹是個謠言,所里的干警一個不差都堅守在崗位上……”電話又被張副局搶回去,“李主任,我們會盡快針對這事寫份材料,詳細匯報松河派出所的情況。麻煩您先讓章書記安下心來。對這件事,我們會盡全力展開調查,盡快弄清情況。”
我馬上給胡秘回了電話,他舒了口氣。一個上午的時間打水漂似的飛過去了。張主任走時交代的任務,寫年終總結,整理一年的信訪材料,還一個字沒落到紙上。
二
以前專線組的電話也算熱鬧,一天能接到三十多個市民電話,現在上翻了幾倍,其中90%都是關于“松河事件”的。
謠言,現在可以肯定是謠言,迅速在A市的大街小巷蔓延開來,瘟疫一樣具有非凡的傳染性和繁殖力,而且發育得越來越生動具體。我的老婆、丈母娘、弟妹、孩子的老師他們都從不同渠道獲悉了這一“事件”。當我告訴他們這只是個謠言時,個個都瞪大眼睛,停頓片刻,冒出句“真的”?
一早,我接到一個的士司機的電話,他說剛從他車上下去的乘客繪聲繪色地講述了松河事件的始末。于是,我及時了解到謠言演化的最新版本。
話說10月10日那天,一位從沈陽軍區來的某部隊連長,帶著一名小戰士來到A市。在辦完一應公事后(公事具體內容不詳,部隊的公事自然要保密),連長覺得此行意猶未盡,于是努力翻檢記憶,想起一位老戰友的妹妹正好在這里工作。一番輾轉電話聯系之后,他找到了那個女孩H,相約晚上在東門外“玫瑰園”卡拉OK廳見面(中間過程從略)。到了晚上9點,三人還在包房里聊天,偶爾也唱唱歌,連長一摸口袋煙沒了,就讓小戰士去附近小商店里買盒平裝白鯊(眾所周知,卡拉OK廳的東西貴得嚇人,加上軍人囊中通常不十分寬裕,此一情節轉承得十分合情合理)。偏偏就在這時,碰上松河派出所的干警前來檢查,其實際的目的,大家也都知道,是想做“業務”撈點錢,他們已經五個月沒接到上面撥的工資了,心里窩著火。軍人和女孩正好撞在了“槍口”上。一方認定兩人正在從事不正當活動,另一方則死也不肯承認。需要補充說明的是,軍人因為要到娛樂場所,換下了軍裝穿著一身便裝赴約,可他的軍人證還帶在身上。干警們就著晦暗的燈光胡亂翻了翻,一口咬定“假的”。現在騙子滿天下跑,居然連神圣的軍人也敢褻瀆,罪加一等。軍人動了怒,說你們真是沒王法了,還講不講理?干警說,好呀,你一個騙子還敢這么囂張,好,跟我們到派出所走一趟。小戰士正好進來了,一看這還了得,上去沖著說話的那人就是一個反擒,說你知道和你說話的是誰嗎?他是我們連長!小戰士的動作盡管專業,可他也穿著一身便裝。另外一個干警見勢不好,轉身沖出了包房。很快,連長和小戰士就被七八個干警團團圍住了。一場混戰稀里糊涂展開。想想看,燈光昏暗的包房里人影憧憧,你推我搡,拳來腳往,連長和小戰士自然寡不敵眾,一來二去,混戰之中連長就倒下了。送到醫院時,已不治身亡。
松河派出所全所上下,這才慌了神。消息迅速通過小戰士,匯報到沈陽軍區。司令員大怒,這還了得。遂帶領一排戰士,乘坐一架軍用飛機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里,秘密飛抵A市,神不知鬼不覺,將一所人從所長到看門的,一個不拉從熱被窩里綁起來帶走。至今關押在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第二天一大早,司令員打了個電話,知會我市“最高首長”章書記,章書記當時正在刷牙,驚得牙刷咚一下掉在了瓷磚上,沉思半晌后,他作出決定,由市里拿出七十五萬平息此事。可司令員還在氣頭上,不肯善罷干休……
司機想從我這里吃顆“定心丸”:這七十五萬到底賠不賠?松河派出所的名聲確實有問題,司機根本不聽我的解釋,非常堅決地建議:不賠!讓那些他媽的敗類去償命。
我好氣又好笑,如此荒唐可笑的故事,雖然編排了大量細節足以弄假成真,可故事的大致走向,要多荒謬有多荒謬。我不斷地解釋這是個莫須有的謠言,我說你們可以親自到松河派出所走一趟,干警們好好地上班呢。可打進電話的人說,松河那么遠,要是好調查,我們問你干什么?我們問你,是出于對政府的信任。我只好連連說,感謝信任,感謝信任。我也不知道自己的解釋是否說服了那些人。
市長專線的記錄,每天送交秘書處,挑出重要的向市長匯報。一連幾天,每天的記錄都連篇累牘,秘書處的人跟我開玩笑,說張主任這一走,你們專線組倒是火了。我苦笑。他們也和我一樣,自覺擔負起辟謠之責。可就像螞蟻遇見了洪流,我們的聲音眨眼工夫就被淹沒了。謠言這東西,明知道它在那兒,正瘋狂繁衍,非常活躍,卻沒影沒蹤,無從抓撈,也不好急慌慌向市長匯報,所以那邊也暫時壓了下來。
實在忙不過來,我將“秋瑾”收了編。她原名叫邱靜,骨子里的那股執拗勁兒賽過了當年的女中豪杰秋瑾,大家都這么叫她。說起來,她在信訪辦摸爬滾打了近十年,“資歷”比我還老。
記得我剛來那天,聽完張主任的一番諄諄教誨后,心里充滿對信訪工作的責任感。一出門,瞧見“秋瑾”穿一身紫不紫黑不黑的夾襖坐在風口上,已是深冬,她的一雙手綻開了一個個凍瘡。我內心的階級感情立刻涌上來,走上前,語氣溫和地問:“同志,你來這兒有事嗎?”
誰知她抬起頭,一翻眼,口氣硬邦邦地答道:“新來的?當然有事啦,沒事坐這干嘛?無聊!”
我在原地愣了一刻,漲紅臉逃回辦公室,悶坐了半天,才鼓足勇氣問主任。張主任哂笑一聲說:“那是個老上訪戶,算算,都有十年‘工齡’了。”初來乍到,對工作還沒入門,我沒好意思深問。
盡管是個釘子上訪戶,可上訪十年,“秋瑾”從沒在辦公室里耍過潑,反倒和每一任工作人員都處成了老熟人。她是市府里的一道風景,每天比工作人員還按時上下班,一來就里里外外打掃衛生,末了泡杯茶,坐到門外馬路牙子上。遇到沒經驗的上訪戶,她就和人家閑聊幾句,指點迷津。遇到胡攪蠻纏的主兒,她就以過來人身份勸幾句,比我們的話管用。
只一天,我對“秋瑾”就放下心來。她接電話極認真,說話也很有一套,似乎比我還能對付難纏的主兒。遇到拿不準的,她會主動將話筒交給我。我抽出身來趕緊寫總結。
三
周一剛上班,胡秘的電話從內線進來,問清是我后,又追了句“說話方不方便”。我看一眼“秋瑾”,回答“方便”。接著,章書記低沉渾厚的聲音從話筒里傳了出來。
原來,章書記在市財政局工作的女婿,昨天到老丈人家過周末,說了傳言。章書記這才知道居然有這么回事,而且上自機關干部,下至賣菜的,都在議論這事。他找來胡秘一問,才知道專線辦早幾天就知道了,也與松河派出所取得了聯系,證實這只是個謠言。
我在電話里詳細匯報了事情經過。章書記略一沉吟:“小李呀,這事你們前期工作做得不錯,但還不到位,現在松河派出所那邊調查得怎樣?抓緊問一下。我們的工作不能被動。謠言既然直指他們,肯定與他們脫不了干系,你督促他們盡快查清楚。這事鬧得沸沸揚揚,像什么話!春節要到了,民心穩定是大事。老張剛好出去了,你一定要負起責來,頂著他們辦。”
我在電話這頭面色凝重,一個勁地嗯、嗯、嗯。我知道,章書記馬上就要調到省里去了,這消息已經悄悄流傳了很久。聽說就是最近一兩月的事了。謠言事件早不出晚不出,偏在這時候冒出來,一旦傳出去,雖然關涉不到章書記上調,可終歸影響不太好。
“秋瑾”一臉緊張地望著我。幾天共患難下來,她和我仿佛成了同一戰壕里的戰友。她的話也比以前多了,閑的時候喜歡和我叨叨家常……還感慨說,信訪工作吃苦受累不說,還盡聽人家的冤枉話,受冤枉氣,完全是政府設的一個受氣“牌坊”。我開玩笑說:“您的覺悟可真是突飛猛進呀。”我本來想說,既然這么體諒我們,你上訪十年那事干脆算了。沒說出口。
放下電話,我轉頭撥松河派出所的蘇所長那里。接電話的讓我等了半天,才聽見一陣拖拖沓沓的腳步聲,我等得著急上火:“怎么,大所長還在睡大覺?”
那邊極不耐煩,火星直冒:“你誰呀?”
我冷冷應道:“信訪辦,李好。”
“噢,李主任呀。”對方的語氣立馬換了,委屈里面包著火氣,“您是為那個謠言的事吧?告您,我已經三天三夜沒挨床了。從那天接到電話,我們就將這幾年處理過的案子都翻了一遍,確定了幾百個涉案人員,又在里面確定了一百多個嫌疑最大的,一個一個過。全所的人都用上了,大家三天沒合眼,個個上火,可他奶奶的,沒一個認賬……”我對松河的作風有所耳聞,去年就經手過兩起上訪,都是告他們嚴刑逼供。我不能不敲敲警鐘:“你們著急沒用,還得注意工作方式和分寸,別這事還沒完,又鬧出別的事來。你們再拓寬一下思路,多做些調查,盡快摸清謠言是從哪里出來的。”
說這話,我自己都覺得底氣不足。謠言,它是個隨風亂竄的東西,出了口就被風吹散了,哪是那么容易就能找到罪魁禍首的。可現在,死馬也得當作活馬醫了。
我又分別給市局、區局打了電話,將章書記的意見轉述一遍,強調了此事非比尋常的嚴重性和緊迫性。兩位局長都在電話里唯唯諾諾。連雷局長這根炮仗,也仿佛熄了火。一通電話打完,我寫材料的心思早飛跑了,盯著眼前的材料紙,一個字也擠不出來。
“秋瑾”安慰我:“別急,總會有辦法的。”我一臉無奈地笑。有電話進來,“秋瑾”趕緊接了。我沒心情做事,愣愣地望著對面的“秋瑾”。她用左手整個手掌抓著話筒。小指頭那兒已經出現了一個煙頭大的紫皰。一根線頭從袖口那兒長長地吊下來,隨著她說話和移動身子,擺來擺去。她還是那一身夾襖,嶄新的時候顏色可能還挺鮮亮,現在和黑色差不了多少。原來綴著亮片的地方,只留下一些暗點子。從我調到信訪辦,過了幾個冬天,沒見她穿過別的冬服。
為這件衣服,張主任曾和她鄭重交涉過。他語重心長地對“秋瑾”說:“小邱,你天天來,我們不管你,也管不了你,你有這個權利。可你能不能換件齊整點、新點的衣裳?我們這里來來往往的人多,讓人看見……”
沒等張主任說完,“秋瑾”一翻眼白,理直氣壯地反駁道:“我就這么個生活水平,嫌我埋汰,就趕緊把我爸的事給解決了。我保證,你們請我來,我也決不踏這門檻了!”一番話噎得張主任沒話說。從那以后,“秋瑾”好像得了啟示,夏天一件舊藍襯衣,冬天一件紫黑夾襖,仿佛粘了身,形象也越發地邋遢隨意。讓張主任干著急,沒轍。
“秋瑾”挺實在一人,出此下策也算是沒辦法的辦法吧。
十年前,她的父親去世。她就繼承父親的遺愿,開始了多年不逾的上訪生涯。她父親邱海華是個老革命,聽她說左腳缺了大拇指,右腿根那兒有碗大一塊疤,都是戰爭年代槍林彈雨留下的紀念。十六歲那年,他被國民黨軍隊抓丁,不情不愿入了伍。后來打了次敗仗,戰后就被紅軍收了編。他的國民黨軍齡算起來只有三個月零九天。可沒想到這三個月零九天,卻糾纏了他大半輩子。他隨部隊一直打到1949年全國解放,可以說為解放事業浴血奮戰,九死一生。幾次都走到了閻王殿門口了,不知怎么又被踢回來。
二十年眨眼間就過去了,脫下戎裝的邱海華,成了個默默無聞的紡織廠倉庫管理員。本以為可以平安度過晚年的老人,卻被人從歷史舊賬中翻找出來,扣上了“國民黨特務”、“資產階級走狗”的罪名。文革中受盡屈辱,游街、批斗挨了不知多少回。“秋瑾”向我講述過她父親被紅小兵押在臺上“坐飛機”的一幕。
那是在紡織廠子弟學校的大禮堂里。一群人被氣勢洶洶的紅小兵押進來,“秋瑾”頓時在人群里矮了半截。她看清楚,中間那個彎著腰不停咳嗽的,是她父親。她縮在人群里,斂眉低頭,深怕有人將她揭發出來。可身邊的人一律情緒高昂,目光炯炯地盯著臺上。她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就看見父親的胳膊被反扭著,手腕那兒用繩子捆緊,緊得繩子都勒進了肉里。一個紅小兵將父親的胳膊向后抬起來,抬到高得不能再高,父親的身子和頭深深地埋下去,擺出了“向人民認罪”的姿態。他的雙手像根大炮,十指古怪地指向舞臺上空,胸前掛了塊大牌子,牌子上寫著碩大的“特務”,字上打了血紅的大叉。
“秋瑾”站在離舞臺不遠的地方,看見豆大的汗珠從父親的頭發根里,從額頭、眉毛、臉頰、脖子源源不斷地滾下來。鐵絲勒在父親的頭發根那兒,隨時像要從他低垂的頭上掉下來,讓她的心揪得緊緊的。她和眾人一起高呼“打倒國民黨大特務”、“打倒資產階級臭走狗”,心卻被人用指甲狠狠地掐弄著,疼得異常尖銳。她不敢哭。深怕有人看見了她眼睛里的潮紅,她奮力地呼喊,手臂一次又一次用力舉過頭頂。從那以后,那一場景,那種被人揪著心的感覺,常常將她從夢中痛醒,醒來就發現淚流滿面……講述這一幕時,現實中的“秋瑾”也流淚了。當年少女的臉容已經發福,面頰那兒臥著兩團終年不散的紅暈,她眼圈紅紅的,鼻子也紅紅的,有點像上了妝的小丑。可那模樣,確實讓觀者心酸。
好不容易熬到1977年,好多和邱海華同在臺上挨過批斗的“戰友”,都紛紛收到了平反文件,他等呀盼呀,卻始終沒能盼到這一天。在他接近七十歲的時候,他還繼續奔波在上訪路上。物不是人已非,不只當年革委會消失了,他被迫害、定罪的材料竟然也找不到只文片紙,既然沒有被迫害的證明,從何平反?當年鬧騰得最帶勁的那幫人也一個個奇怪地銷了聲匿了跡。好不容易打聽到一個老造反派的下落,“秋瑾”攙扶著頭發雪片一樣飄飛的老父親找去,人家死活不讓進門,好不容易進了門,人家又一口咬定“沒這回事”,還振振有詞,拿出了文革中被人迫害的證明,聲言:“我也是受害者,你一定是記錯了……”
邱海華絕望了,一挫身子跪在那人面前,老淚縱橫地說:“我求求您了,您只需要說句話,證明我確實被人批過斗過,我求求您了……”那人還是一臉密不透縫的冷漠:“老人家,凡事是要講究實事求是的,我不能憑空胡造。”說完,將兩人毫不留情地推搡出門。
到后來,一撥一撥老人下臺了,走了。一撥一撥年輕人來了,也走了。日益遠去的模糊的歷史,越發成了讓人說不清道不明的謎。晚年的邱海華仿佛走進了一個怪圈,再也走不出來,最后把自己也給繞進去了。他天天癡癡地坐在政府接待處門口,那時政府還在公園路上,見有人經過,他就逮住人家拽著人家的袖子,念叨“我不是國民黨特務,我不是國民黨特務”。人人都知道他瘋了。
一年夏天,天氣出奇地悶熱,老人不再出現了。他像一片枯透的葉子,輕飄飄地倒在回家的路上。人人都以為這事該結束了。可沒想到,冬天來臨的時候,“秋瑾”穿著那件紫色夾襖出現了。在剛剛過去的安靜的秋天里,”秋瑾”先后安葬了他的父親和母親,把女兒送進了省屬一家師范學校,并和認定他們一家都是瘋子的丈夫離了婚,在廠里辦了提前退休手續。
在那個漫長的并不平靜的秋天里,“秋瑾”做出了平生第一個果斷的決定:繼續上訪。那時節,流行辦停薪留職,為了去南方機遇無限的“商海”里遨游。像“秋瑾”這樣的,找不出第二個。人人都說她父親的病,終于顯出遺傳的跡象了。
十年里,她的女兒靠師范生的補貼,和她每月一百多元的工資,學成歸來。先在市里一家中學當了兩年老師,就義無反顧地下海了。據她說,賣過服裝,開過小賣鋪,守過電話亭,現在坐進一家冬天有暖氣夏天有空調的餐館里,當起了老板。母女倆現在衣食無虞了,可”秋瑾”沒有違背自己對父親的諾言,依然穿著十年前的衣服,天天守候在政府大院里,風雨無阻。
倒也出現過一兩次希望。比如前任市長就關心過這事,可人事部門覺得無從下手,什么材料都找不到,加上前任市長很快升到省里去了,她的事又一次擱淺。有人勸她,你要那張輕飄飄的紙有什么意義?
她回答:“有意義。”
也有人說,現在還有誰跑平反,平反的工作二十多年前都結束了。
她回答:“我父親的事沒結束。”
還有人猛搖著頭說,你父親這事,很難!
她回答:“很難有多難?”
沒人勸得了她,也沒人能勸她回去。她就天天出現在政府大院里,成了一道古怪的風景。
四
就在大家一籌莫展之際,線索自己來了。
那天,“秋瑾”已經回家,我正準備收拾下班,電話響了。我有些不耐煩地抓起電話,里面那人操一口普通話:“喂,是A市政府辦嗎?”
“我是,請問您哪位?”我重新坐在了椅子上。
“我是《今日快報》總編室。有件事,我們想核實一下。”
《今日快報》是省報去年新辦的一份市民報,只一年市場就做開了,很受市民歡迎。我也是它的忠實讀者。它的新聞版分量重,信息量也大,覆蓋全省,有時比當地報紙還來得及時。
我慎重地拿起筆,準備記錄。沒聽上兩句,興奮就席卷了我。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他說的正是松河事件。
他說,今天早上接到A市一個市民的新聞報料電話,這已經是他第二次打電話提供這個新聞。因為他敘述的事情讓人拿不準,他們一直擱著沒理會。可今天,那人又打來一個電話,還在電話里振振有辭,大有聲討之意,說你們這是什么省報,對這么重要的新聞也不敢報道……弄得接線的實習記者一愣一愣的,就直接轉到了總編室。總編室一看材料,這事可不小,為慎重起見,他們想核實一下。
我的心怦怦怦跳起來:“那人是男是女,你們有電話記錄嗎?”“有,我們特地裝了來電顯示,就怕有人虛報線索。你記一下……對,男的。”
我認真將數字記下來,又復述兩遍,將謠言的事簡單解釋一下,末了對他千恩萬謝。
這幾個寶貴的數字,馬上通過胡秘傳到了章書記和李市長的飯桌上。幾分鐘后指示來了:以此為突破口,全力以赴,盡快查清。并讓我馬上趕到松河督辦此事,越快越好。我給老婆去了個電話,一刻鐘后坐上了雷局的專座,和治安科的安科長同車出發了。
一小時后,我們出現在松河派出所。陳局和張副局都已等在辦公室。我本想直接下去,可他們說號碼交市局技偵科在查,估計吃完飯結果就能出來。已經下午兩點了,我這才感到饑腸轆轆。三下兩下扒完飯,結果也正好出來,是松河區下轄岳橋鎮紅衛村的一個電話。
正說著,那個在電話里打過交道的蘇所長也帶著兩個干警趕到了。和我想象的差不多,蘇所長五短身材,滿臉絡腮胡子,臉膛黑紅。走起路來,胳臂甩得很開,一個人要占兩個人的地兒。幾個人一商量,事不宜遲,分乘兩輛車直接趕去紅衛村。
一段水泥路后,車拐上了柏油路面,路況不怎么好,坑坑洼洼的。車蹦蹦跳跳又開了半個小時,拐上了一條更加顛簸的土路。路兩邊已經可以看到大片大片平整的農田,地里倒伏著許多沒收拾的枯秸稈捆。路兩旁的樹正在脫落最后一茬葉子,紛紛揚揚。枯葉被風卷著,滿地亂跑。路邊終于出現了一片較為密集的房屋群。紅衛村到了。
這個村子的情況,一路上通過張副局的介紹,我已了然于心。它處在市郊最西頭,交通條件不理想,經濟一直處于最末位,是讓松河區頗為頭疼的一個拖后腿村。從村里的房屋就可看出來,只有一兩棟看起來體面點的二層樓房,其余的都是老式平房,有的甚至瞧著特別寒酸。村民的生活過得不怎么樣,卻普遍好賭,由賭又生出種種事端,所以治安方面也讓人頭疼。
這個村隸屬松河派出所轄區。一進村,蘇所長的車就搶在前面直撲村委會。
村委會居然一把大鎖守門。蘇所長見了,火氣控制不住地往上攀,騰騰騰幾步邁出院門,一把逮著個路人。那人見了他,一個勁點頭哈腰:“蘇所長,您今天怎么來指導工作?”蘇所長罵罵咧咧幾句,讓那人趕緊把村長找來。
不到五分鐘,一個留小平頭的中年人就大步流星邁進了院子。一進門,他的目光迅速在院子里旋了一圈,然后直奔蘇所長蹲的角落而去。“哎呀,蘇所長大駕光臨,有失遠迎,有失遠迎。”話沒說完,從懷里摸出煙來,殷勤地為蘇所長點上,待蘇所長深吸一口,他才回過頭來打量其他人,一臉誠惶誠恐的討好的笑容。他的恭敬顯然讓蘇所長氣順了不少,慢吞吞站起身,將我們幾個一一介紹一番。村長臉上就一直帶著受寵若驚的表情,忙不迭地遞煙。
坐進光線陰暗的辦公室,蘇所長邊罵著不知是誰的祖宗,邊將事情經過和我們此行的目的說了。村長慢慢收斂了笑容,接過號碼沉思起來。他擰緊眉頭,片刻之后,拉開右邊的抽屜,翻出個小學生作業本來,用手指在舌頭上蘸一下,翻過兩頁,又蘸一下。大家湊過去,原來上面記著村里的一些資料,其中就有電話號碼一項。村長連蘸幾下指頭,終于找到了。他抬起頭,肯定地點點頭:“是村東胡老三家。”
大家起身往村東頭走,一行人都不說話,腳步匆匆。風攜帶著樹葉在幾個人的腳步間亂竄。村子里真叫靜,家家戶戶關門掩戶。蘇所長不滿地斜睨一眼村長:“都窩著堆吧?”村長不置可否地嘿嘿一笑:“冬閑,大家聚一塊兒玩玩,素的,不來錢,不來錢。”
說著話,他停在一個小雜貨鋪模樣的屋前。車隊進村的時候,就從這里經過。好像這是村里唯一一家雜貨鋪。村長沖著半敞臉的柜臺大叫一聲“胡老三”,一個女人挽著頭發應著聲從貨架后面走了出來。“喲,是村長,有客呀?”女人的眼睛含笑飛快地掠了眾人一眼。
村長繃著臉,不露一絲笑,粗聲大氣地問:“胡老三呢?”女人眼睛里的笑意凝固了:“他,他出去了。”
“8256333是不是你家電話?”
女人愣愣神,滿面疑惑地點點頭。村長回頭望眾人一眼,一副“我說對了吧”的神氣。回過頭,他加重語氣:“你家胡老三是不是給《今日快報》打過電話,給人家提供新聞線索?”女人的兩根細眉在眉心那兒擰起來,像被一個小夾子給夾著,想了半天,搖搖頭:“沒,沒聽他說過呀?”蘇所長耐不住性子,一步插上去,放雷似的說:“就是打死解放軍的事。”
女人的眉毛倏地展開了:“哦,是這事呀,不是我家老三打的,是張三缺。就今早上,我聽見的,我不知道他給誰打,但說的是這事。村里都傳幾天了……”
“張三缺,是這狗日的。”村長從嘴里惡狠狠地吐出幾個字,一擺手,率先往村西頭走去。一路上,村長都在悶著頭罵:“這狗日的張三缺,盡給老子添亂。”走了一截,蘇所長終于忍不住了:“張三缺是哪個狗日的?”村長醒過神來,忙向眾人介紹這個如今正被密切關注的人物。
張三缺真名叫張三豐,他的父母給他取了這么個吉祥名字后,就早早地在席卷中國大地的三年“自然災害”中撒手而去,什么福分都沒來得及給他留下。張三豐打小跟著奶奶艱難度日。可憐他白有了這么好一個名字,從小缺衣少食,無父疼無母愛地長大,唯一的親人奶奶也在他十四歲上歿了。張三豐磕磕絆絆總算長大了,人倒不屬歪瓜劣棗,可家徒四壁,整天游手好閑,愛占小便宜,滑滑溜溜像上涎的泥鰍。田理不好,豬養不肥,只好在賭桌上耍點小奸小猾,時間長了,村里就沒人肯讓他上賭桌。他跑到附近村里去賭,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反正一人吃飽全家不愁。誰家敢把女兒嫁給他?而今四十啷當歲了,連媳婦的影子都沒說上一個。村里人說,張三豐,你白占了好名兒,干脆改叫張三缺吧。于是張三缺的名兒就取代正名叫開了。張三缺,張三缺,缺老婆,缺孩子,最缺的還是錢。村里的孩子當歌謠唱。
村長走到村西頭一座孤零零的黃泥抹墻房子前,停住了。房子還算齊全,可相當老式,門居然還是對開木門,好多地方墻土缺塊。
村長敲門的工夫,蘇所長一直雙手叉腰,在門前空地上轉來轉去。村長敲了好幾下門,沒人應。他張開巴掌啪啪啪地拍門,又握緊拳頭砰砰砰地捶門,嘴里嚷著:“張三缺,狗日的開門!”可屋里靜悄悄的。蘇所長停住腳,回身問:“狗日的不在?”
村長搖搖頭:“村里沒人待見他,他也沒地方去。再說,門是從里面鎖上的。”
蘇所長一聽,幾步走到門前用手扒開村長,抬起兩只拳頭,擂出激越如鼓的聲響,同時放開粗嘎的嗓門:“張三豐,張三豐!”
我們幾個面面相覷。沒想到這個粗人,竟然能急中生智想出這等計謀,不愧是老公安。
門吱呀一聲開了。我緊盯著門開處,只見一個頭發直豎、眉眼惺忪、臉面灰白、穿一身松松垮垮秋衣褲的人,在一片黑底上逐漸顯出了囫圇的輪廓。衣褲上凌亂地貼著些補丁,還有兩處小洞沒來得及縫,露出了里面的皮肉。不用說,他就是張三缺,哦,不,張三豐。
五
沒等張三缺醒過味來,蘇所長已經揪著他的領口,讓他倒退著進了屋。
我們幾個趕緊跟了進去。大家心里還沒底,巴不得事情早點水落石出,也就沒誰出言提醒蘇所長稍加克制。
進了門,才發現這屋子真是落魄得可怕。整個堂屋什么都沒有,空空蕩蕩,浮著一股潮濕酸腐味兒。大家見沒地方可坐,就一起拐進了右邊的臥室。房間倒是挺大,長條形,后窗根下放了張木頭床,一條腿可能折了,用幾塊磚頭模樣驚險地墊著。靠門的墻根那兒放著個水缸,旁邊有條長板凳,對面一張漆面斑駁的老式箱子,角落里一只四腳小凳。床上光禿禿的,鋪一領席子,上面一條薄棉被胡亂散著。若不是親眼所見,我實在不敢相信本市地面上,現如今還有這么寒酸破陋的人家。
蘇所長直接將驚恐的張三缺拎到了床頭,自己拖過條凳一屁股坐下。可沒等坐穩,板凳一閃,就將他粗壯的身子閃到了地上。原來一條腿是偽裝,早折了。張三缺莫名其妙地望著眼前這個氣咻咻的闖入者,因預見了他的跌倒,現在果真又看見他狼狽不堪地仰跌在地上,終于緩過神來,一絲狡黠的笑意悄悄地、怯怯地爬進了他的眼睛。
“他奶奶的。”蘇所長從地上爬起來,一腳踢開破板凳。他的動作迅猛有力,讓半邊屁股貼在床沿上的張三缺不禁縮了縮身子。蘇所長又一把將張三缺拎到地上,叫他蹲下,自己則坐在床沿上,居高臨下地開始了訊問。幾個人或站或坐,將張三缺圍在了中間。只穿著秋衣褲的張三缺瑟縮著肩,抱緊雙膝,像只灰地鼠似的蹲著。
我有些不忍,可看眾人都繃著臉,心里一轉念,大家不都是抱著一個目的來的嘛,我應該分清孰輕孰重。
“你是不是給《今日快報》提供過新聞線索?”蘇所長厲聲問。
張三缺抬起頭,表情木然地望著蘇所長,不做聲。
“我問你是不是?”蘇所長一聲厲喝。
張三缺驚恐地趕緊點點頭。
“提供的什么新聞?”
……
“是不是松河派出所打死部隊連長的事?”
……
“是不是?”
張三缺的頭已經埋到了兩膝間,又輕微地點了點。
“什么時間打的電話?有幾次?”
……
“我問你話呢!”
“兩次。今天上午,還有……記不清了。”聲音小得像蚊子在嗡嗡。
“你說是‘親眼所見’,那將你親眼所見的事情跟我們再說一遍。”
……
這次張三缺沉默的時間特別長。蘇所長音調提了再提,也沒效果。他環顧眾人一眼,突然放松語調:“你應該知道,手里沒證據,我們是不會來找你的。武漢的錄音資料,今天已經傳過來了。你就是現在不說,跟我們回所里做一個聲音鑒定,一樣逃不了。到時候,事情的性質可就不一樣了,你想清楚。”他望著張三缺亂糟糟的后腦勺,放緩語速,加重語氣,“現在說,還算你是自首,可以從輕。”
屋子里安靜下來。眾人都默默地看著張三缺。只見他的身子慢慢地一點一點往后滑去,最后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同時,一股細細的喑喑聲像從地底下升上來。聽了半天,我才弄明白這聲音是從張三缺深埋在兩膝間的嘴里發出的。
驚慌失措的張三缺發出了孩子似的哭聲,無助,驚恐,委屈,凄惶,無措。伴隨著哭聲,他交代了事情的全部經過。
原來,張三缺賭遍了周圍的村子,也將自己的生財之道一條條給堵死了。手中拮據的他整天謀劃著如何籌錢。骨子里早懶透了,農活一樣做不來,又沒一技之長。偷?搶?他又沒這膽量。一日,他在外村閑逛,半拉報紙被風卷裹到他腳踝上。扯下來一看,正好是《今日快報》,他胡亂翻翻,瞧見了正中間一個套紅方塊:粗黑體“提供新聞線索有獎”,底下一行小楷“一經采用,即付稿酬”。
只讀了三年小學的張三缺,不認識最末那個酬字,可他腦子靈,好使,一結合上下文,馬上明白了“稿酬”就是獎金的意思。提供新聞線索,居然也可以賺錢?張三缺仿佛看到眼前猛然閃現出一條金光大道。往家走的一路上,他悶頭琢磨起“新聞”的事。如何才能讓自己提供的新聞被順利采用呢?走到離鄰村李家鋪村口不遠,張三缺迎面看見兩個穿制服的干警,正在呵斥一趕車人。那兩人中的一個,張三缺認識,本村蕭家的親外甥,松河派出所的。前年春節,張三缺去蕭家趕賭局,蕭家人對他愛理不理,剛穿一身制服的蕭家外甥神氣地站在桌對角,陰陰地拿眼瞅他,直看得張三缺心里發毛,主動撤離了蕭家賭場。現在蕭家外甥正用手戳指著趕車人,怒氣沖沖地說著什么。趕車人一臉畏縮,讓張三缺猛然想起了前年春節站在蕭家牌桌前的自己。
他沒敢停留,遠遠地繞道過去了。一個大膽的構思開始在他心里萌芽……為了確保一舉中的,他首先確定了框架。張三缺翻過一些小報,特別愛看那些稀奇古怪、聳人聽聞的東西。路上所見,啟發了他,他將軍人與公安干警的矛盾作為事件的核心。圍繞這一核心,經過兩天兩夜的苦心琢磨,張三缺終于將一個足夠荒唐的事件制造出來……
張三缺異常興奮,體會到一種創作的快感,每天只吃一頓飯,可不覺得餓,靈感頻現。張三缺也考慮到,此事一旦被松河派出所發現,自己就玩完了。他必須將這事做得人不知鬼不覺。套紅方塊最下面一行小字,進一步打消了他的顧慮——本報編輯部竭誠為提供線索者保密。可還有一個大困難——他家沒電話。想來想去,他想到了胡老三家鋪子里的公用電話。
張三缺事前做了充分準備。他挑了個胡老三老娘守鋪子的時間,罕見地往胡老三家柜臺上大大咧咧拍出十元錢,說要打個電話,還叫皺紋多得簡直快把眼睛封上的胡老三老娘給他量一斤醬油。裝醬油的大缸在貨柜背后,老人不只耳背眼花,手腳還不利落,一斤醬油磕磕灑灑量了有五分鐘。這五分鐘,足夠張三缺將自己背得滾瓜爛熟的“新聞”兜售出去。臨了,怕老人計較,張三缺又罕見地大方了一回,統共付了五元錢。老人滿臉樂開了花,一個勁兒在張三缺身后嚷:“有空再來。”
張三缺很得意,一切如他所計劃的天衣無縫。接下來的幾天,他天天情緒飽滿地徒步走到離村三里地的路邊報亭看《今日快報》。前后左右翻一通,也不買,裝模作樣地嘀咕一聲“沒看頭”,掉頭就走,全當沒看見柜臺后面的白眼。可一周過去了,沒有。倒是村里開始流傳起他一手炮制的那條新聞。松河派出所到底離家門不遠,這事傳了幾天,也就淡了。眼看第二周又過去了,報上還是沒有。張三缺漸漸由得意到失望,再到憤怒。憤怒的人就沒那么理智了,憤怒的張三缺將先前的種種顧慮拋到腦后,邊心疼著長途電話費,邊在電話里罵開了。一席話罵得胡老三媳婦笑彎了腰,收話費的時候還在打趣張三缺:“我說張三缺呀,敢情打死解放軍那事是你親眼所見呀?”
張三缺撇撇嘴:“敢情!”
現在張三缺再也得意不起來,也憤怒不起來了。他像只擱了一秋一冬的爛茄子,從外到心全都蔫了。踏著西天最后幾縷天光,張三缺被蘇所長幾個連拉帶扯推上了車。他連一點反抗的力氣都沒了,淚眼婆娑地拱著兩手苦苦哀求:“不是說算自首嘛,你們這是干嘛?帶我去哪?”蘇所長沉著臉,再也懶得理他。
我和安科長準備直接回城。事情總算有了圓滿的答案,我也可以向書記、市長匯報了。臨上車,我將蘇所長拉到一邊,問他張三缺夠得上什么處罰。他苦笑著,滿臉不屑與不甘:“也就一個治安警告吧,本來想罰點錢,可他有屁的錢,讓他背一屁股債,到時候還得老子給他擦屁股。”
我正色道:“把他帶到所里,切不可動粗。這事可能很快見報,到時不管是正面反面,他好歹也是事件的中心,這種時候你們不要給自己再制造麻煩。”
襯著越來越濃的暮色,蘇所長表情模糊地頓一頓頭:“他媽的,便宜這小子了。”
“還有,盡快問出材料,給我傳真一份。”
蘇所長又一次頓了頓他粗重的頭。
張三缺絕望的哭聲從緊閉的車窗里傳出來,在暮色中絕塵而去。村民突然從村子的角角落落里冒了出來,在村口站成了黑鴉鴉的一片。我又將村長拉到一邊,交代他,張三缺很快會被放出來,放出來后,他這個村長要擔起責任,給他安排個力所能及的事做,別再讓他整天沒事干無事生非了。
上了車,我還不放心,又打開車窗,沖村長丟下一句:“回頭,我給你打電話。”
六
兩天后,《A市晚報》二版頭條刊出了通訊《散布謠言 張某被治安警告》。署名:通訊員李好。據說當天的晚報特別俏。
張主任回來了,將我好好表揚了一通。他說,章書記對你很滿意呀。帶出你這個接班人,我也可以放心走了。我明白這話的內在含義。信訪辦是個非常鍛煉人的地方,也是一個往上去的絕佳“跳板”,這幾乎是個不成文的規矩,很多人就是從這個位置起跳,最終一級一級爬到相當的高度。張主任在信訪辦五年了,早想著能動一動,而且,聽他的語氣,鋪墊得差不多了。他一走,我自然……我的勁頭比以前更足了。
冬天異常猛烈地來了,北風呼呼地刮走了一切鮮艷的色彩。樹光禿禿了。天整日灰敗著臉。這一年的冬天對于我,顯得特別清晰,也特別鮮明、漫長。
“秋瑾”依然每天按時上下班。她坐的地方正好是個風口,前些日子處出了感情,我心里不過意,和張主任提了幾次。張主任說,那總不成讓她坐進辦公室來吧,我們說話辦事都不方便。我給她找了把椅子,擱在樓道下面放自行車的地方,避開風頭,多少暖和點。勸她:“你就回去休息幾天,春天到了,你再來。好多動物還興冬眠呢,你也回家冬眠一回吧。”
她固執地搖頭,抬起手抹抹被風吹亂的頭發,手上開滿了紫色的花苞。張主任不在的時候,我就把她喊進辦公室暖和暖和,兩人隨便叨叨家常。
我想著法子開解她,說你父親若地下有知,也能安心了,有你這么個女兒,這么盡心,是他天大的福分。她嘆氣,搖頭,不說話。沉默良久,長嘆一聲:“小李,你還年輕,很多事你沒經歷過,不知道過來人的心情。我爸去世的時候,眼睛都沒閉上。我用手給他抹了幾次……”說著,眼圈紅了。
我遞給她張面巾紙,她按了按眼窩,然后將紙捏在手里,疊起又抻開。她半垂著臉,不一會兒,一串淚珠子就不斷線地滾落到紅背心上,留下一個個深色的水印。她猛擤一下鼻子,順手抹在凳角上,頭依然垂著,來來回回搖了半天。“我一直不能原諒自己。那幾年,我從來沒喊過他,在家里都沒喊過。每次,在街上遇見他我都繞道走。記得有一天,他在后面叫我,我聽見了,可不敢回頭,拼命往家跑。回到家心還怦怦直跳。坐了一會兒,爸進來了,他什么也沒說,把一個紙包擱在桌上。母親問是什么,他說給芬芬的。晚上,他進房了,我才偷偷打開紙包,原來是幾塊餅干。黃色的油皮紙包著,油汪汪地滲出來,洇了一大塊印子。我至今不知道爸是怎么弄到餅干的,他整天不是挨整就是掃廁所,見了任何人都低著頭。你那時候恐怕還沒出生,不知道當時弄幾塊餅干對我們這樣的家庭有多難。我將紙包重新包好,咽著口水將它放回到桌角那兒。那幾塊餅干,我一直沒吃,擱在廚房角落里長出了霉,后來被我媽扔了。”
她又猛烈地擤一把鼻涕,張開巴掌抹一把眼淚。“我給他抹身子的時候,才看見他腿根那兒那塊疤,足有碗口大,暗紅色,皮肉像一團碎布胡亂縫到一起。媽說,每到變天,他的傷口就疼得厲害。難怪他最煩梅雨季節了,一到梅雨下不停的時候,他的脾氣就變得暴躁無常。他其實脾氣挺好的,特疼我。我有個哥哥,三歲時得猩紅熱死了,他只剩我一個孩子,雖然是女兒,可他不在乎。到我十來歲的時候,一切突然變了,他一夜之間成了特務。不知為什么,我現在總想起小時候的事,想他馱著我在街上逛,帶我走公園坐木馬蕩秋千,給我買吃的玩的……我一直忘不了那天站在臺下,看他挨斗時的感覺。心如刀剜。真的,直到現在都是,只要一想起來,這種感覺就來了……”面巾紙被她捏在兩手間,揉碎了。
“秋瑾”織起了針線活。她帶了個大布包,里面裝著毛線和毛線針,杯子擱到了地上。她每天安安靜靜地坐在那里織。我從旁邊經過,打趣說:“還嫌手不冷呵?”她不做聲,抬起頭來笑一笑,手上的毛線針依然飛一樣進退。她織的毛線顏色總在不斷地變換。一個月后,她突然將一雙毛線織幫、上了橡膠底的藍色童靴、一雙紅色有花的女式棉靴和一雙黑色男式棉靴擺在了我的面前。我愣住了,馬上會過意來,她是為我家三口織的。我將鞋一雙雙拿起來端詳,直感嘆:“真沒想到,你居然還有這份巧手!”她有點不好意思地紅了臉說:“別忘了,我原來是紡織廠的。”
我想起人事局有個老同學,請他想想辦法,沒準可以幫幫“秋瑾”。倒不是被三雙鞋收買了,我其實早有這份心思,只是這次送鞋幫我下了決心。
老同學姓孫,外號“孫臭嘴”,凡事愛發議論,而且總奔著人的“穴位”去。他先是對“秋瑾”這個人物大感興趣:“真沒想到,人人奔稀松的時代,還有這么執著的主兒。”接著又對我這個老同學產生了興趣,“你現在也開始憂國憂民了,顯然在政府衙門里熏陶得不錯呵。”我捶他一拳。“你還是張臭嘴,和原來上學的時候一個德性。”中學時,他和我前后排坐,好得別人都說他們穿一條褲子,一人一根褲管。
嘴臭點,可人挺義氣。三杯酒下肚,“孫臭嘴”言歸正傳,一瓶紅酒見底,便幫我想出了一個也算辦法的辦法。
七
兩個月后,章書記上調回了省城。張主任也成了市政府副秘書長。我還在原地踏步,不過掛了個虛職,代理著信訪辦的一應雜事。
我找到一個去松河的機會,順道去了趟紅衛村。這一次,我熟門熟路地在村委會找到了村長。他殷勤地倒茶敬煙,可神情有點不自然。待他坐定,我問他:“張三缺過得咋樣?”
他抓抓腦門:“挺好。”
“怎么個挺好?”
村長又猛勁地撓撓腦皮,不接話。
“我讓你給他找個事做,你給他找了嗎?”看這樣子,我估計事情辦得不順,加重語氣道。
“找了,找了。”村長提高聲量,忙不迭回答。左手又不由自主地撓起了腦門,“可他不愿干。我本來想讓他守倉庫,可您知道那人,叫人不省心。后來,我們幾個村干部一商量,讓他去守水壩。守了幾天,他撂了腿子,說大冬天的水壩有狗屁守頭,干脆自己回家冬眠去了。”村長嘴巴一咧,自己先笑起來,大概為自己用的“冬眠”一詞感到得意。
“那你們沒再想辦法?”我皺起眉頭。
“唉,他這人,您也知道,很難辦的。”村長滿目委屈地望著我。
“很難有多難?”我不知怎么火氣突然上來了,脫口而出。一出口,馬上意識到這是“秋瑾”經常對人說的話。
村長愣了,好半天才低下頭囁嚅地說:“我們再來想辦法,再來想辦法。”
我又一次踏著暮色離開紅衛村。西天飄浮著一簇簇美麗的珊瑚狀云彩。可我的心情和上回離開紅衛村時沒法比,心口堵得緊。一路上,穿著秋衣褲瑟縮著肩背的張三缺,蹲在地上發抖、孩子般嚶嚶哭泣的張三缺,苦起臉拱著手苦苦哀求的張三缺,晃動在我眼前……我問自己,你為什么要關心他?他值得你關心嗎?想了半天,也沒想出答案。
轉眼,春節快到了。信訪辦開始準備名單,年節前,市領導照例會到一些困難家庭去慰問,辦公室讓我們從上訪者里面挑幾個特困戶。我將張三缺,哦不,張三豐的名字填上了。不知道村長到底想出辦法沒有?
除夕前一天,我將一份蓋著大紅印章的紙遞給“秋瑾”。看著看著,她的眼淚撲簌簌掉了下來,打在紙上啪啪啪地響。她趕緊將紙拿開了,用手抹著眼淚,邊哭邊笑:“你,你……”
這是一份平反通知,蓋著人事局的大紅印章。一切都是我的老同學孫臭嘴幫忙花的心思。我和他一起起草了全文,打印出來,然后由他利用職務之便蓋上章。
我裝出無比惋惜的口吻說:“可惜,你父親走了十多年了,一時也找不到他的檔案,你也知道,這些年制度變化很大,本來應該補發一些錢的,可……”
“沒關系,沒關系,有這就夠了。”“秋瑾”忙不迭說。她將紙小心翼翼地疊好,放進衣袋里,“我明天就拿到我爸墳頭去燒了,讓他在那邊安心。”她這話讓我徹底放下心來。好久,她抹干凈兩邊臉頰上的淚水,抬起頭來,“我該怎么謝你才好?”
我笑了:“謝天謝地,你再不用踏進我們這門檻了。”
她咯咯地笑起來,臉上浮出好幾個笑窩。“我也可以安心做我的事去了。”
“秋瑾”從那一天后真的消失了。張主任是在春節過后發覺的,他像是自言自語,又像問我:“咦,真是奇了。那個‘秋瑾’怎么不來了?”我笑著說:“大概想通了吧。她不來了,您也省心了不是?”張主任一個勁地點頭:“那是,那是。”
三年后的一天,我無意間按到電視臺的一個專訪節目,訪的是我市一位民營女企業家。她燙著板栗色的卷發,抹了眼影,涂了口紅,在胸前舞動的手指擦了銀色的指甲油,黑色的羊毛衫上掛了一串洋氣時尚的暗紅色珠串。她語調低緩地講述自己的創業史,有種挺打動人的從容勁兒、舒展勁兒。
我越看越感困惑,這個女人的表情神態、說話的語氣都讓我感到十分熟悉,可我實在不記得在哪兒見過這位女企業家。后來,主持人問起了她的家庭,她沉吟一下,兩頰凹陷下去:“我有一位讓我深感驕傲的父親,他為國家吃過糠,扛過槍,打過仗,受過傷,文革中受過很多很多委屈,背負著莫須有的罪名離開這個世界。在他死后的第十個年頭,政府終于還給了他公正……他叫邱海華。”
我眨眨眼睛,想起來了。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