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輪飽滿的朝陽從海水中汩汩涌出時,就像嬰兒從子宮分娩時出現的一個血球。生活在長山島上的兩個人,每逢看到這個生機勃勃的血球時,就知道新的一天又來了。矮個的是一個和尚,穿著土灰色的衣服,留著一個光葫蘆腦袋,人稱瓢兒和尚。高個的是一個燈塔看守者,長條身材,就像燈塔一樣矗立。高個沒來時,是矮個的和尚看守燈塔。那時寂寞瘋長,大霧彌漫,被海風和鹽粒洗亮雙眼的和尚正在擦拭燈塔的窗子,驀地看到霧海里好像有兩個東西一沉一浮的,瓢兒和尚的眼尖,靈機一動,啟動塔上的燈光,光線一掃,他看到水中一沉一浮的兩個動物,是活的,可能是兩個溺水者。瓢兒和尚蓮步飛動,噌噌下了塔。塔根有一小船,瓢兒和尚搖起櫓,向那兩物擺去。小船是用來接貨的,每次陸地上送來衣食,都是用這船擺渡到島上。瓢兒和尚很快接觸到那兩個活物,這才看到是一人一狗。狗很吃力地牽著主人的衣角,主人已奄奄一息。狗長得膘肥體壯,善解人意,倘沒有它的鼎力相助,恐怕主人早就石沉大海了。和尚下水,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主仆搬到船上。狗不停地用舌頭給主人洗著臉,主人的臉已布滿青苔和血污。狗給主人舔舔臉,又用嘴蹭蹭瓢兒和尚的長衫,那意思是你真好,救了我們兩個。落水的主人終于開口說話了,那時的和尚正在參禪打道,他面壁向隅,敲響木魚,橐橐的木魚聲,就像碎石一樣敲擊著小島,孤寂荒寒,沒有半點回聲。狗看著和尚手中那個東西,一行老淚從眼里滾出。和尚在向海神祈禱,大個落水人呢喃地說:“謝您的救命之恩。”和尚木木的,依舊不停地敲著木魚,就像不問千秋事。這時的狗已穩(wěn)妥地坐了起來,把前蹄搭著和尚的肩,以示慰問。主人會心地點了點頭。
島上有了狗和另一個主人,和尚不再寂寞了。這另一個主人名叫福祿,當他和伙伴們一同出海時,遭遇強臺風,他的狗和他一同落水了,他和狗相依相偎三天三夜,終于在第四天早被瓢兒和尚救上岸了。狗四蹄發(fā)達,游技精湛。它每天早晨都對著出事海面不停地汪汪。那邊的岸有他們漂亮的家婦。
家婦正在岸上守著半圍柳籬,一畝田園。她眼淚熬干,心兒熬焦,一個孩子噙著她那白胖的乳房正在睡覺。日子一天天過去了,她的男人和狗兒總不見個蹤影。家婦望眼欲穿。
燈塔一會亮,一會熄。當燈火都熄滅了,月亮落下去的時候,一陣細雨沙沙地打在屋頂上,黑暗無邊的夜幕開始降臨。似乎沒有任何東西能在這黑暗的洪流中幸存:無窮的黑暗從鑰匙孔和縫隙中溜了進來,躡手躡腳地繞過塔上的小窗子,鉆進了臥室,吞沒了水壺和臉盆。塔上的樓梯上,沒有一絲動靜。只有從那陣海風的軀體上分離出來的一些空氣,它們穿過生銹的鉸鏈和飽吸了海水潮氣而膨脹的木板,偷偷地摸過墻角,闖進了屋里。你幾乎可以想象:它進入餐廳,到處徘徊、詢問,和掛在那兒噼啪扇動的袈裟嬉戲,問問它還要在那兒懸掛多久?什么時候它將會剝落下來?這時狗已睡熟,和尚的木魚已啞了,福祿已不再照顧燈塔的眼睛。三周前,和尚把管理燈塔的任務交給了他,自己就下塔住到塔邊的廟里去了。在這個蓮葉一般的小島上,除了福祿、和尚和狗,再沒有其他活物了。眼下,福祿正在忍受作為一個男人的莫大恥辱。夜深人靜時,也只有在這時,他把曾幾何時還一度雄赳赳氣昂昂讓女人快活得死去活來象征男人雄性勃發(fā)的寶物拿了出來,看到那慘不忍睹丑陋萎縮的半截東西,他差一點暈了過去。這東西可能在和狗一起浮沉時,被鯊魚咬了一口。于是他想起女人玉膏一般豐腴的身子,那可是一塊沃土和肥田,但他這強壯的犁鏵,再也不能耕耘播種了,就像墻上那和尚的破袈裟一樣,只能看看,卻無人問津。他真想從燈塔上跳進海里,喂魚算了;但他每逢看見狗那哀傷憂愁、息事寧人的眼睛,就打消了念頭。狗的眼睛在告訴他:你好好活著,咱們養(yǎng)好傷要回去呢。狗不時站在海邊,看海的那面。沒霧沒風的天,大海像一塊瑩潔的玉,高天滾滾,一碧如洗,仿佛隱隱約約看到對面的一些影子,聽到一些響動,似乎動一動,島上每個地方都在響。青天如澗,小島如舟,心都搖碎,狗在礁石上一呆就是幾個小時。作為一個男人,失掉什么不好,怎么偏要失掉它呢?它可是男人的根呀。他無顏見江東父老,見他的女人。
現在,這些夜晚充滿了寒風和毀滅。大海浪花四濺,波濤迭起,如果有哪位失眠者幻想他可能在海灘上找到他心中疑問的答案,找到一人來分享他的孤獨,他掀開被子,獨自到沙灘上去徘徊,但他卻找不到那非常機敏、隨時準備伺候她的倩影,來把夜晚變得井然有序,使這個世界反映出心靈的航向。那纖纖玉手在他的手里萎縮消失了,那片肥田沃土在逐漸荒蕪岑寂。
岸上的女人一直在心中珍藏著他的形象,保留著他的遺物。一架掛滿海藻的魚網,正在漏著時間的縫隙,一雙靴子,一頂獵帽,衣櫥幾件粗陋的衣服。只有這些東西,才保留了男人的痕跡,并且在一片空虛之中,表明它們一度曾經多么充實而富有生機的被纖纖玉手匆匆忙忙地掛上衣鉤。就這樣,優(yōu)美和寂靜統(tǒng)治著一切,他們倆共同構成了優(yōu)美本身的形態(tài),像一個黃昏的水池一般寂靜、遙遠;從一列迅速開過的火車的窗戶中望出去,那個在黃昏中顯得蒼白的水池驟然消失,雖然被人瞥了一眼,卻幾乎沒有稍減它的孤單寂寞。
有人告訴他的女人,說到島上送糧的人看到福祿,他用一架蓑衣,緊緊裹住了自己,身后跟著那條狗。后來又有人告訴他,男人在島上看守燈塔。她就問那漁人:“他好嗎?”“他很好,只是頭發(fā)有些白,怕你認不出他來了。”這時兒子已五歲了。當兒子十歲、能在海岸撿貝殼的時候,送糧的人又對她說:“那人不是他。”“那又是誰呢?”送糧的人果敢地回答:“前幾次,我可能看錯了。”女人輕咬一下嘴唇,咬出一點紅,兩滴淚就滴在晶瑩的魚網上。女人哽咽說:“這不,我還在給他補網呢,前些日子,魚網被老鼠咬開了一個洞,我等著他回來。”女人頓了一下又說,“我暈船,等兒子長大了,一定去看他。”說到這里那女人又哭了。
每逢有漁船靠島,那狗就跳跳躍躍起來迎接,仿佛他鄉(xiāng)遇故知。十年過去,福祿已變得憔悴,他怕見生人,怕看到狗那雙充滿鄉(xiāng)愁十分憂郁的眼睛,狗有時站起來,用前爪向船上的漁人熱切地握手問好,仿佛說:“回去告訴女主人,我很想她。”這時福祿就背過臉去。到了晚上,他就把塔上的燈開到最大,那光一直射到岸上,射到自家屋里,射到女人高聳的胸脯上。這時女人就袒露酥胸,橫陳玉體,她要讓那燈光貪婪地撫摸她,每逢這時她感到麻酥酥的,就像通了電,一夜舒泰安謐。
福祿的女人覺得,一個人為了使自己從孤獨寂寞中解脫出來,總是要勉強抓住某種瑣碎的事物,某種聲音,某種景象。她側耳靜聽,斯時萬籟俱寂,孩子正在酣睡,只有大海的濤聲不絕于耳。她睡不著,就起身給男人織起襪子。她又看見了那燈光。她的審視帶有某種諷刺意味,因為,當一個人從沉睡中醒來,她和周圍事物的關系就改變了。她凝視那穩(wěn)定的光芒,那冷酷無情的光芒,它和她如此相像,又如此不同,要不是還有她所有的那些思想,它會使她俯首聽命,她著迷地、被催眠似地凝視著它,好像它要用它銀光閃閃的手指輕輕觸她頭腦中一些密封的容器,這些容器一旦被打開,就會使她周身充滿喜悅。她曾經體驗過幸福,美妙的幸福,強烈的幸福,而那燈塔的光,使洶涌的波濤披上了銀裝,顯得稍為明亮;特別當夕陽余暉褪盡,大海也失去了它的藍色,純粹是檸檬色的海浪滾滾而來,它翻滾起伏,拍擊海岸,浪花四濺;狂喜陶醉的光芒,在她眼中閃爍,純潔喜悅的波濤,涌入她的心田,而她感覺到:這已經足夠了!這已經足夠了!有一天她和兒子一起趕海,她面對著的是一望無垠的蔚藍色的海洋;那灰白色的燈塔,矗立在遠處朦朧的煙光霧色之中;在右邊,目光所及之處,是那披覆著野草的綠色沙丘,它在海水的激蕩之下漸漸崩塌,形成一道道柔和低回的皺褶;那夾帶泥沙的海水,好像不停地向著杳無人煙的仙鄉(xiāng)夢國奔流。一片暗綠色的海水,點綴著幾葉檸檬黃的帆船,而在海灘上是穿著粉紅色衣裙的婦女。她情不自禁地對兒子說:“你爸住在仙鄉(xiāng)夢國,無怪他不回來了。”兒子聽不懂她說的什么。可一到刮臺風的季節(jié),她又慌了神,她就會這樣沉思:如果你被禁錮在籃球場大的巖石上,一困就是幾十年,在暴風雨季節(jié)里,沒有運糧船,沒有信件和報紙,什么人也見不到。如果你結了婚,你看不到自己的妻子,也不知道自己的兒女情況如何——不知道他們是否病了,是否摔斷了大腿和胳膊;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你看著單調不變的浪花飛濺,而后可怕的暴風雨來臨,窗戶上濺滿了浪花,鳥兒撞擊著那燈塔,整塊巖礁都在震動,你可不敢把頭探出門外,恐怕被巨浪卷入大海;要是遇到那種情況,你又會覺得如何呢?她特別向她的兒子提出這樣的問題。因此,她用一種相當凝重的語氣說,必須盡可能幫助你爸。
臺風季節(jié),她為男人做了大量干糧,忐忐忑忑地送給運糧船上的漁夫。漁夫冷冷地說:“不是早告訴你了嗎?那不是你的男人。”“大哥,我求求你了,把這干糧帶過去,晚上他托夢給我了,他還在那燈塔上。”漁夫看到女人脖頸下一抹香嫩的肌膚,淫邪著眼睛說:“熬不住了吧,那你上我們的船吧,我載你過去看個究竟。”船上七八雙如狼似虎的眼睛一齊射來,女人羞紅了臉,車轉身子啜啜泣泣地走了,干糧袋放到船上,只聽身后有個后生悄悄地說:“女人大都熬不過男人。”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分明男人還在島上,女人一路竊喜。
臺風季節(jié)過去了,運糧的船還沒回來,聽說觸礁了。島上既缺淡水,又缺糧食。浪滔就像鼓槌一樣日夜不停地敲擊小島。和尚整天敲著木魚,面對滄海祈禱。老狗就像人一樣蹲踞在一塊礁石上,不錯眼珠地看著海那面。鄉(xiāng)愁就像海浪一樣一陣陣襲上福祿心頭。一連幾天,他皺著眉頭,領著老狗,在小島上轉來轉去。他走遍島上僅有的幾簇紅柳叢,挑選過一根又一根柳枝,砍了其中數根。然而,老狗看出主人始終未能找到他所需要的材料。他依然愁眉不展,又往前繼續(xù)尋找。最后他看到一棵歪脖紅柳樹,他突然斷定,他所需要的東西就在這里。他腦門上的皺紋舒展了,從靴筒抽出一把系小皮帶的折刀,把低頭沉吟的柳條仔細地打量了一番。他不知為什么用手指在樹干上彈了彈,滿意地看了看在空中富有彈性地搖晃起來的樹干,又聽了聽樹葉沙沙的響聲,接著點了點頭。“嗯,就是它。”福祿得意地嘟囔了一聲,狗滿意地汪汪了一聲。他做了一桿笛子。笛子做得棒極了。他先把柳樹枝曬干,再用燒紅的鐵條把它鏤空,捅出六個圓孔,又斜著掏了第七個圓孔,用木塞把一頭堵死,木塞上留出一個小小的斜縫。然后用細繩兒拴好,整整掛了一個星期,讓日曬風吹。而后,他用刀子精心把它削平,用玻璃片刮光,又用漁網使勁兒蹭亮。笛子頂端呈圓形,中段往下是幾道平滑的猶如拋光的棱面,他又用幾塊小彎鐵在上面烙出各種精美的花紋。他試吹了幾個快速的音階變奏后,激動地點了點頭,嘿嘿地叫了兩聲,就連忙把它藏到床邊一個僻靜的地方。他不想在白天忙亂的時候作第一次試吹,而就在當天晚上,燈塔上涌出了一陣陣輕柔曼妙的顫音。福祿對他的木笛滿意之極,木笛兒仿佛成了他自身的一部分;這笛聲仿佛就是從他那感到快慰和溫存的胸膛里傾吐出來的。他情思的細微波折,他愁緒的些許變動,都會立即在這神奇的木笛的顫音中表現出來,這顫音緩緩地沖出木笛兒,伴隨著其他音調,在諦聽它的夜空中響亮地散播著。這時,如有人在月光下仔細觀察老狗的眼睛,就會發(fā)現它那昏花的老眼掛著兩顆晶瑩的淚珠兒。音樂是相通的,音樂感動了心如枯井、面如死灰的和尚,他和狗一起做了福祿兩個忠實的聽眾。和尚那泥塑木雕的神態(tài)終于隨著冉冉升起的音樂緩緩動了起來,他囁嚅道:“師傅,你還會這個……”“我小時候放牛時跟著村里一個瞎子學的。”和尚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有了音樂,小島就有了生氣。音樂使三個活物的心緊緊連到一塊。
有一天晚上,一直坐在炕上盼燈塔亮光的女人,突然聽到一種悠揚的聲音,那晚刮著海風,可聲音是從家里發(fā)出的。那女人就躡手躡腳下了炕,尋尋覓覓找那聲音。這時,就見掛在墻上的那桿竹笛,在來回晃動。多少年了,那竹笛一直掛在那里,上面布滿灰塵,掛滿蛛網,可吹笛子的人走了,人去樓空,余音不再繞梁。自福祿遇事后,她就再不敢看那件傷心的東西。可明明聲音就是從那里發(fā)出來的,她搬來一個凳子,站上去,仔細諦聽,確切是來回晃動的笛子發(fā)出悠揚的聲音,海風從笛孔吹過它,又從另一端流出。久違了,那時她還是一位含苞待放的少女,當她在一叢沙柳下發(fā)現那個吹笛子的少年后,懷春少女就非他不嫁了。這時燈塔的亮光,抹上了那桿笛子,亮光從一孔穿過另一孔,與聲音演繹著遙遙遠逝的過去的時光。女人顧不得沾滿灰塵的笛子,把臉緊緊貼上去,不禁淚潸潸而汗涔涔了:“福祿,我愛你,你回來吧!”可她一旦下了那凳子,笛子就不再響了,也不再晃了。只見窗戶紙在不停地抽搭,好像聲音是從那里發(fā)出的,于是她就開了門,見月光一院,滿滿的,溢到墻外。墻外那棵無花果樹,掛滿累累的果實,在月光下金子一樣璀璨,叮叮當當的,仿佛聲音又是從那里發(fā)出的,可你仔細分辨,又好像音樂隨海風吹過來的。燈塔的光柱一會長,一會短,又一會長,長長短短,平平仄仄,在吧嗒吧嗒地吻著這個小院,好像音樂又是從那里播出的。每每看到燈塔那一長一短極為親昵溫暖的光束,這女人就像在聽男人的呼吸,就知道他還活著,無論別人再怎么說那人不是他,可她總覺著就是他。所以她總沒有勇氣去見他,如果觸目相見,近在咫尺,又發(fā)現那人真的不是他呢?說來還是不見的為好,于是就指望兒子趕快長大,讓兒子當他們的信差。這時兒子也起來了,懵懵懂懂地問她:“媽,你在干什么?”“聽你爸吹笛子。”“哪有笛聲?”“燈塔上。”“不是,是海風的聲音。”“不是,就是笛聲,我見咱家掛在墻上的笛子動了。”“媽,你聽,你聽,嗚——嗚——海風的聲音。”女人踟躇在院中,半夜也未回屋。下半夜,燈塔不再亮了。
沒有人知道笛聲能漂洋上岸,但狗知道,每逢笛聲揚起,狗就兀自來到海邊,坐在一塊礁石上,向岸上望去。其實,它面前就是一望無際的海和穹隆似的天,間或發(fā)現幾點漁舟,狗也僅是謙遜含蓄地點點頭,目送它們遠去,可它永遠看不到對岸。其實,在這個世界上,眼睛達不到的地方,有音樂。聲樂達不到的地方,有月光,有陽光,還有燈塔上的燈光。家里的女人每晚睡前必等待那束從高高的塔上發(fā)射過來的溫馨的燈光,盡管經過海風的吹拂,海浪的搖曳,到了岸上已成強弩之末,但總能穿過女人那薄如蟬翼魯縞般的心扉。臺風過后的好幾個晚上,女人再也沒見過那束光芒。她在經歷萬箭鉆心般的難受,但又不能為外人言。這一天,兒子正好去了姥姥家,她就愈發(fā)孤單寂寞,就坐在炕上怔怔地等那束亮光,已經七天了,那亮光還是遲遲不來。臺風去了,風平浪靜,天地清明,月華似水,一種不祥的征兆涌向她的心房,莫非他出事了?再看那桿笛子,也兀自一動不動,海浪呢喃著從窗戶送進來,像得了半身不遂似的。怪呀,宇宙這個靜呀。
就在這時,傳來清脆的敲門聲。女人下了炕,想是兒子回來了,就神不知鬼不覺地去開門,問:“誰呀?”一個含糊的酒糟鼻子的聲音:“島上送糧的。”“原來是大哥呀,帶回來什么好的消息呀?”她隔著門縫說。“你開開門,我當面對你講,是大事兒,快,快開門。”女人終于急不可耐地把門開開。那家伙滿嘴吐著酒氣,甕聲甕氣地說:“小娘兒,可想死我了。”她半偎半搡地把女人摟進懷里,就要親嘴:“我告訴你,你想的男人再也看不見了。”女人搡了他一把,但漁人的胡茬已經蹭了她臉皮一下。“你胡說!”“我不熊你,你沒見那燈塔不亮了?我早說那不是你的男人,我看錯的。”“不會,他是我的男人,他每晚都把燈故意往我家照一照。”“你真迷信,那亮光誰家不照,單照你家?”“那我每次給你帶的東西,都給誰了?”“我和船上的伙計吃了。”“衣服呢?”“扔海里了。”“大哥,你真損!”“沒辦法,人不在,放哪里?”漁人向前跨了一步,女人直躲閃。“每次你上船送東西,我都知道你在想男人,沒命地想。今晚我就禿鷲占雀巢,滿足你,一樣的。”“大哥,使不得,我在等他,他一定會回來的。”女人用力把漁夫推出門,小院傳來“咣當”一聲響,門栓落下。月影寂寂,深巷響起漁人嗒嗒的腳步聲。
盼星星盼月亮,兒子大了。她把兒子打扮好,千叮嚀萬囑咐,把他送到船上,去看他爸。
寂寞的人老得比任何人都快,福祿滿頭稀疏的白發(fā),兩只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兒子看了半晌。兒子緊緊地抱住他:“爸,你回去吧,我媽一直等著你。”福祿逃出擁抱,背過身子,決絕地說:“誰是你爸?”“你呀!”“你爸早死了。”說完,他就上了燈塔。老狗也跟了上來。上面海風很大,約有十幾級,只見兩個活物一唱一和,步調一致,像兩片樹葉,從敞開的天窗悠悠飄出去,一直飛進海里,與躍起的浪花融為一體。
兒子拾級上了幾層樓梯,怔怔地傻在那里。和尚邁著蹣跚的腳步也趕上來,向大海作揖打躬:“阿彌陀佛……”
兒子像大病一場,被前來送糧的漁船接回岸。他告訴母親,父親已跳海自殺了。女人直搖頭:“不會的,不會的。”兒子打著墜墜說:“媽,你就死了這份心吧。”
過了幾天,燈塔又亮了,就像死去的人又活了過來。當時,那燈塔對她來說,是一座銀灰色的、神秘的寶塔,長著一只黃色的眼睛,到了黃昏的時分,那眼睛就突然溫柔地睜開。現在,她似乎能夠看見那些粉刷成白色的巖石,那座燈塔,僵硬筆直地屹立著;她能看見塔上畫著黑白的線條,似乎能聽到悠揚的笛聲,能看見塔上有幾扇窗戶;她甚至還能看見曬在巖石上的衣服。她對兒子說:“怪了,你爸怎么愈老愈愛干凈呢,你看那燈塔粉刷收拾得多利索漂亮呀!”塔頂的燈光就一長一短地射來,像有人不停地在上面眨眼似的。女人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我等著他……”
責任編輯 張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