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4月,《1860新聞眼》啟動了年度大型新聞報道——2008夢回江南尋親系列節目。這是一次跨越大江南北、足跡遍及近十個省份的采訪活動,所到之處均引起了當地報紙、電視等相關媒體的關注,從4月16日起,欄目開始連續播出記者赴內蒙古、河南、河北、安徽、山東等地采訪的孤兒生存實錄,節目一播出后即引起了巨大反響,大批尋找親人的孤兒和尋找孤兒的家庭開始向欄目熱線求助。從2008年4月28日到5月3日,《1860新聞眼》欄目又在節目報道的基礎上,聯合《金陵晚報》組織策劃四場大型尋親會,在南京、無錫、宜興、泰州四個地方掀起尋親高潮。
尋親,一個牽扯著回憶與疼痛、傷感與希望的詞語,《1860新聞眼》為什么會選擇這樣一個題材進行長達一個多月的連續采訪與報道呢?這是以情感援助為主題的該欄目對半個世紀前一段悲慘歷史的主動尋思,以及對歷史中大批微小人物命運的真切關注,讓我們一起走近這趟特殊的尋親之旅——
1960年前后,受全國性饑荒影響,一大批江蘇、浙江、安徽的孤兒被無奈的父母遺棄于上海,隨后又被轉送到內蒙古、山東、河北、河南、陜西等地。據保守估計,其人數至少有五萬之巨。今天,他們被通稱為“上海孤兒”。1980年后,漸漸得知身世的他們,開始了艱難的尋親之旅,二十年之后,零星的尋親細流開始匯聚、奔涌,有規模、有組織的尋親高潮就這樣到來了……
尋親高潮,不能再等的時刻表
2008年3月26日,古城安陽氣溫驟降,乍暖還寒時節的風雨仍然凍得人夠嗆。43歲的張彥瑧從前一天晚上就開始忙碌,他協助結拜姐姐安陽尋親團的負責人之一謝利珍打出了幾百個電話,一一通知安陽五縣四區的孤兒在26日早晨聚會。第一次有來自故鄉江南地區的媒體江蘇衛視到達安陽,實地采訪拍攝他們這一批南方孤兒的生活狀況,這對于安陽上千名南方孤兒來說,是一次不容錯過的機會。
可是,張彥瑧怎么也沒有想到,他越是這樣努力地不放過每個機會以求證自己的身世,越發現自己的無助和憂傷,讓他悲痛的事情在當天下午發生了——就在他陪同記者采訪的途中,妻子打來電話,告訴他父親不行了!張彥瑧心神不寧地往家趕,時不時用手抹抹眼睛,淚水想要沖淡他的焦灼和恐慌,可是等他回到家中,父親的手還是涼了!
“走的是他的養父,今年80多歲,前幾天身體還好好的,怎么這么突然呢?他是唯一一個可能知道我這弟弟身世的知情人了?!敝x利珍告訴記者這些話時,有一種難以言說的低沉。她在安陽縣法院工作,也是一名南方孤兒,在去年組團尋親的過程中認識了張彥瑧。在旁人眼里,他倆的容貌很有幾分相似,眉宇間似乎越看越像,特別渴望親情的張彥瑧毫不猶豫地認她做了姐姐,同親人一樣走動起來。
“我弟是1965年由他養父從南方抱來的,老人對他很不錯,但是我弟問他什么,一到關鍵地方,老人就不糊涂了。他說當時抱我弟是在南京浦口火車站還要下一站的地方,旁邊有個紡織廠,那有可能是在常州或無錫啊,老人又說,他回來坐火車路上,遇到一個婦女也抱來一個小孩,他就跟人家調了個,這下你就徹底搞不清了!”謝利珍的這段話,揭開了孤兒和養父母之間最微妙的那層膜,不被血緣維系的養育之恩會在生父母出現后坍塌嗎?幾十年含辛茹苦養大的兒會飛走嗎?血緣重要嗎?血緣不重要嗎?這些問題不能問,往誰心頭都是一把銳利的劍。張彥瑧守著養父冷卻的身體大哭一場,既是對四十多年養育之恩的念念不舍,又是對蒼涼身世無力追問的慨嘆。在全國各地,和他一樣陸續送走養父母而讓身世之謎更加閉鎖的孤兒越來越多了。
他們十萬火急。時光不等人,生我的爹娘還有多少日子呢? 大多數人內心已經不抱奢望,“看不到爹娘,就到他們的墳頭拜一拜?!边@是張彥瑧退而求其次的心愿。“我想明后幾年尋親會到達高潮,因為五六十年代送出去的孤兒多半養父母過世了,他們的顧慮會少一些,不怕傷感情了,再有他們自己也該退休了,稍微有些條件的人可能就會出來尋親,再過幾年他們自己跑不動了可能也難找了?!边@是在安徽無為縣教育局工作的楊克強的判斷,自從1961年為了生計把妹妹送走后,他和父母以及其他八個兄弟姐妹一直在努力想把她找回來,沒有任何結果,他渴望在這幾年尋親高潮中能找到妹妹完成父母的遺愿。
眼看著親情的記憶正在加速消失,想找親人的孤兒和想找孤兒的親人,都已經無法耽擱。撥算一下歷史的時刻表,是時候了,不是幾個人,而是整整一代人在漂泊半個世紀后呼喊著葉落歸根和團圓。
記憶源頭,那別離的苦
1960年4月14日,安徽無為縣中醫楊健安握著毛筆含淚寫下一張字條,折好塞進 5個月大的八女兒海霞襁褓中。四十多年過去了,楊家長大成人的九個子女對字條的內容幾乎都能倒背如流——
“海霞姑娘:生于芝城之東,滄浪之浦,其年二齡,其行列八,非貴族之家,非微賤之第,其父為醫,因子女過多,嗷嗷待哺,為生活計迫不得已遺棄于滬濱,實含悲飲泣!請祈仁人君子,念其為孤,收納而撫養,一則以彰公德,二則當報培育之恩,與親生子女又何異乎,吾當拱手而拜 木易敬上!”
回想當年,父親輾轉難眠,寫下這張百字紙條后又思量再三,他和二女兒三女兒一起,又把海霞的襁褓解開,抱著女兒擔在腿上,握住一根縫被長針,往孩子右大腿內側柔嫩的皮膚上刺去。
孩子哇地一聲哭了,小腿掙扎起來。父親緊咬嘴唇,還是完成了生平僅有的這一次刺字——他刺了一個楊字。他原打算刺繁體的“木易”,筆劃太多,又改了簡寫。血水未盡之際,他涂了層墨水上去。這項工作完成,孩子的哭聲已嘶啞。他泣不成聲抱住女兒親了又親:“你不要怪爸爸,以后爸爸一定會把你找回來!”
兩天后,這個當年被他們叫做海霞的女兒被妻子抱往上海。嬰兒帶著疤痕,揣著父親泣血而就的字條,躺在上海市靜安區的一個角落,在哭聲中等著她人生命運的一次大轉折。
安徽和縣烏江鎮,宮秀英家的絕境來得更早些。1958年春,37歲的宮秀英將四個孩子一一看過,拉走了5歲的三女兒楊宜翠。上面兩個都大了,能記事的,肯定沒人要,最小的兒子剛幾個月,如果必須送一個,她只能送三女兒。
她把三女兒丟到南京碑亭巷與一枝園交界處的路口,塞塊餅子給她:“小翠兒,你在這等著,媽去買點好吃的東西給你。”女兒大口吞著燒餅,直點頭。她走了。幾個小時后,她發現自己又轉回了那個十字路口。女兒已不知去向。五口之家仍難以支撐,幾個月后,她抱著小兒子又趕往南京江浦的一個小村。
一路上,她一直讓兒子含著咬著她干癟的乳房,兒子乳牙已經長出,咬得她生疼,吸不出奶來,就放開血跡斑斑的乳頭對著她哭。她手里還有一小丁糟面餅,看他哭得厲害,就摳一塊放他嘴里,繼而再將乳頭塞進去。她看見孩子滿嘴殷紅,卻已感覺不到疼痛。把孩子扶穩了坐在路口,她把最后一塊餅塞到他嘴里,又喂了他一口血。然后轉身離去。
兩年后,她42歲的丈夫楊岐昆活活餓死。
那是一個狂熱的年代。“1958年,吃飯不要錢,如今實現了,快活上了天?!背允程贸怨饬丝诩Z,連糧種也成盤中餐。斷糧后三年饑荒,蘇皖一帶餓死無數,哀鴻遍野,骨肉分離幾成平常。
上海民政志載,上海社會福利機構1958年共收容嬰幼兒1770人入院,其中棄嬰占98%。1959年收嬰3525人。1960年1~3月,共有棄嬰5277人入院,最多的一天收容109人。1960年年收容量創歷史最高紀錄。
1960年5、6月,中央曾連續發出關于京津滬等城市糧食供應告急的文件,6月6日發出《關于為京津滬和遼寧調運糧食的緊急指示》中稱,北京存糧為7天,天津10天,上海已無存糧。
從外地急調奶粉,派人赴東北、西北、華北等地動員當地群眾來領養,這些都難解燃眉之急。最終經周恩來出面與內蒙古自治區黨委書記烏蘭夫協商,棄嬰們被引向一條漫長的求生路?!皟让晒挪菰嫌信?,也有牛奶,把孤兒們接到內蒙,由草原上的牧民撫養吧!”
他們被統稱為“上海孤兒”。1960年初,第一批孤兒越千里關山,坐火車到達內蒙古。至1963年,內蒙一共接收了3000余名上海孤兒。據曾參與過孤兒接收工作的烏蘭夫女兒云曙碧回憶,牧民家庭最多一戶收養嬰孩達五六個。
很快內蒙也滿了,有文獻記載草原上曾出現溺嬰事件。地方政府嚴查此事后,來自蘇浙皖各地的棄兒開始沿著鐵路線、車輪所到處尋找其他的棲身之所。山東、山西、河南、河北、陜西、吉林、新疆,凡有火車汽車所到處,孩子們走一路,丟一路。至今已無人說清,北上這一路究竟留下了多少孩子拋別家鄉的哭聲,事后人們估算的一個保守數字,是5萬人。
誰能讓呼喊的聲音大一些,再大一些?
媒體,幾乎每個尋親的孤兒都有過和媒體打交道的經歷。很多孤兒通過媒體找到了親人,媒體也給予了孤兒找到家的希望。安陽孤兒孟改英去年在杭州尋親時有機會上了浙江衛視的電視鏡頭,她喊出了腦海中記得格外牢固的父親的名字,這個非常短暫的瞬間被浙江湖州的一位觀眾看到,他發現孟改英要找的人正是自己的鄰居!信息在瞬間得到了溝通,一個月后,孟改英趕到浙江和對方相認,所有線索一拍即合,幾十年的鄉愁在一家人的擁抱哭泣中一下子釋放開來,隨行的記者無不唏噓感慨。
這樣的例子并不止一個,為了增加尋親的成功率,一些負責任的媒體開始積極行動。
2008年3月中旬,《1860新聞眼》和無錫尋親大姐呂順芳聯合舉辦的尋親活動正式啟動。多組記者沿鐵路線尋訪當年被送出去的孤兒,足跡遍及安徽、上海、浙江、山東、河南、河北、內蒙古等省份。每到一地,江蘇衛視記者到來的消息都是一傳十,十傳百,有很多孤兒連夜坐車趕來相見?!袄霞襾砣肆?!你們是從江南來看我們的,我們高興??!”在家鄉媒體面前,他們是放松的,很多孤兒見著記者就像見到親人,一面對鏡頭就情不自禁地流下了淚來,多少年的思鄉情傾瀉而下。在河南采訪期間,一位記者因為突患疾病住院,尋親團里的人員自發輪流陪護了幾天幾夜。在內蒙古赤峰市巴林右旗,49年沒有離開過草原的江南孤兒田麗看見家鄉記者的到來失聲痛哭,她把潔白的哈達隆重地獻給來自家鄉的客人。
雖然很多孤兒知道,并不是每個人的故事都能成為屏幕中的傳奇,但是爭取能在電視上露一露臉,好讓想象中的父母親人看見自己,仍然是他們最大的希望。事實上,除了媒體的關注外,他們也確實無法獲得更為有力的幫助。在過去的二十多年里,全國各地至少有幾千名孤兒在得知自己的身世后曾經南下查找檔案,有的甚至花費巨資幾度往返,然而,官方一些相關部門并沒有作出熱情的回應。檔案丟失,管理人員變更,年代跨度久遠,無從查找,這樣的回答讓一個個孤兒失望而歸。即使在當前,也似乎只有媒體在放大孤兒的聲音,而當他們不得不走到媒體面前撕開自己的隱痛呼喊爹娘時,那聲音里已經淤積了全身心的疲憊、壓抑甚至憤怒。
在洛陽,一位中年大姐撥開人群沖到欄目記者面前,大叫:“為什么我們找不到檔案?為什么總是我們在找他們?誰來管我們?你們記者能整天幫著我們找父母嗎?”人群中迅速有人來拉她,而更多的人知道,她已經快支撐不住了,焦慮的不止她一個。
群體性焦慮是可怕的
可是,沒有群體他們會更焦慮。所以,在當年接收了成批孤兒的鐵路沿線城市里,一個又一個尋親團應運而生,不用費力召集,想家的人兒就通過各種方式匯聚到了一起,雪球越滾越大。在深夜的尋親QQ群上,總有人在相互傾訴,在發布關于媒體的或者關于誰和誰之間有可能相似的消息。一個五味雜陳的群體。
有怨恨。為什么當年偏偏送走了我?為什么幾十個孤兒要圍住一個來找孩子的人家拼命推銷自己?不是所有的人都幸運地落戶到好人家,被拋棄、被虐待、被貶損的回憶重新點燃,難以平復的恨。
有悲苦。零落成泥碾作塵,已是黃昏獨自愁,問天天不應的孤獨總在提醒著這個來自生命源頭的悲愴,是宿命的凄涼。
有胡思亂想。是父母不在了嗎?是他們真狠心忘記了還是兄弟姐妹不想認?是怕我們去索債嗎?又或者,自己是難以被人接納的“私生子”?謎啊謎,費盡思量,魂牽夢繞。
“比如我,雖然已經是單位的領導成員了,可是我總也走不到人前去,自卑啊,就算是自己的丈夫,對你好的時候無所謂,一旦你們爭吵,連他也欺負你是個孤兒!”這是謝利珍最無法回避的痛,性格中只好多了幾分隱忍,從不主動地向命運或他人期望點什么,默默地承受然后再默默地消化。她看到尋親團里的很多人身上都帶著這樣那樣的負重,她從他們身上看到了自己,在經過復雜而漫長的心理調整后,她終于釋然了,唯有感恩才能平靜。
誰說不是呢?據初步統計,在河南、山東、內蒙古、河北等省份,以城市為單位已組成尋親團近20個,搜集到當年被送走的孤兒資料上萬份,除極少數孤兒生活貧困外,大多數孤兒在當地安家立業,生活穩定,部分人生活條件相當優越。這是一個讓人欣喜的現象,他們成功地穿越了饑饉生死線,討到了活路,這不正是當年左右為難的父母最大的心愿嗎?
“還是要感恩,不管怎樣都要感謝親生父母生了我,感謝養父母把我養大,只有這樣我才能心平氣和地繼續找下去。我只想知道,我的家鄉在哪里?我的父母是誰?我是誰?”
2008,團聚在江南
從4月28日到5月4日,從南京到宜興,到無錫,再到泰州,經過四個城市的大規模宣傳,近萬人參加了這次夢回江南尋親大會。尋找孩子的家人和尋找家人的孤兒在這個民間自發的大會上相遇了。每一張面孔都寫著對親情的渴望,每一個細節都在昭示著相認的希望。
這些早已成年的孤兒將尋親資料舉在胸前,而認親者則順著通道依次走過他們身前,一個一個地打量過去;孤兒們大多默不作聲,只用一種近似可憐巴巴的眼神,望著從身邊走過的一個個認親者,希望盼望已久的親人的出現;而認親者的眼神里同樣充滿了期待,他們不時會停在某個孤兒面前詢問幾句,在得到孤兒的回答后,點頭、搖頭,面帶失望地繼續往前走……每當看見白發蒼蒼的母親前來尋找孩子,就會有一群孤兒主動地走上前去詢問。老人來得越多,孤兒們越感欣慰,有時候明知不是自己要找的人,也忍不住要喊一聲“媽媽”。
今年73歲的南京老人陳孝和已是滿頭白發,他用顫抖的雙手舉著一塊寫有“尋兒子”的大紅布,一步一步地挪動著老邁的雙腿?!袄ダィ阍诓辉凇崩先肃睾爸鴥鹤赢斈甑娜槊€沒走出幾步,淚水就在滿臉的皺紋間流淌,再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陪著他來認親的女兒此時也是聲淚俱下,朝著人群漫無方向地哭喊道:“哥,你到底在哪里呀?咱爸常說‘只要在我有生之年再看兒子一眼,我死也瞑目了’……”父女倆痛哭的場景,感染了周圍很多人。
好消息傳來,幸運降臨到了少數人身上,在經過四站的尋覓之后,我們統計出,有將近40個孤兒找到了疑似親人。我們祈禱,2008,有更多的人圓夢在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