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自古就不缺少流氓。有了流氓,久而久之就會形成一種獨特的流氓文化,也就會形成一種被流氓信奉的生存方式、生存手段,甚至思維習慣和邏輯。能夠上升到一種思維習慣和邏輯,已是流氓文化的至高境界了。對于一般的流氓來說,這樣的境界是很難達到的,比如那些街頭游手好閑的小混混,他們不可能,也沒有心思去追求這種流氓的高級形態。這種高級形態只能存在于那些多少有一些知識、才能——比如能運用漢語寫出“漂亮”文章的文化人那里。就文學領域來看,這樣的流氓在現代文學史上最有名氣的是被魯迅先生批評過的創造社的一些成員,魯迅把他們稱作“才子+流氓”。魯迅沒有輕視創造社的那些文學才子,因為魯迅知道他們的確很有才華,所以把他們稱作“才子”;魯迅也沒有掩飾對他們的憎惡和蔑視,因為這些“才子”寫文章總愛強辭奪理、無中生有,所以把他們稱作“流氓”。魯迅是個關注現實的文學家,但對于未來他卻幾乎不作樂觀的預測,所以我們也不知在他的認識當中,流氓及其賴以生存的流氓文化在中國到底會不會消失。不管魯迅是如何認識的,當代文壇的一些現象卻告訴我們,在中國文壇這樣的流氓行為和邏輯還是存在的,尤其是1990年代以來,種種的流氓行為、流氓邏輯和流氓話語在文學批評領域大有愈演愈烈之勢。
自1990年代以來,最能集中體現這種流氓行為、流氓邏輯和流氓話語的首先是葛紅兵那篇《為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寫一份悼詞》,此文使得本來就充滿著流氓話語的中國文學批評更是沉渣泛起。在這篇言辭突奔情緒激昂的文章中,葛紅兵以一個最終的審判者自居,對二十世紀的中國文學進行了自以為是的審訊與宣判。可惜這樣的審訊與宣判除了暴露出作者本人在行文就章時所奉行的流氓邏輯之外,留下的只是可笑的膚淺和無知。
葛紅兵說中國作家的人格不“偉岸”,并列舉了一大批似是而非的例子。這些例子咋看起來似乎的確能夠說明那些作家的人格很渺小,但仔細推敲卻根本站不住腳。例如他說:“仔細想想難道魯迅的人格真的就那么完美嗎?”從這句反問中,我們可以知道葛紅兵是在懷疑“魯迅的人格是完美的”這樣一種判斷。可是這樣一個判斷根本就是不存在的。魯迅活著的時候沒有人說他的人格是完美的,倒是有許多人說他問題很多,對他進行了多方指責;而魯迅自己也從來沒有說過他的人格是完美的,倒是承認自己很多時候有“鬼氣”、很“頹唐”,并不希望年輕人學習他,甚至不讓年輕人讀他的作品。魯迅死后也沒有哪個人說他的人格是完美的,即使在“文革”期間,目前也沒有資料顯示哪個人說過魯迅的人格是完美的,盡管那段日子魯迅的作品是為數不多的可以讓人們公開閱讀的文學書籍。后來的研究者給予魯迅的最高評價至多是“最偉大”之類的說辭,但“最偉大”是一個比較的說法,他是相對其他作家而言的。這樣的比較并不暗含“魯迅的人格是完美的”這層意思。既然魯迅本人沒有認定自己的人格是完美的,而后來的人們也沒有明確認定魯迅的人格是完美的,那么葛紅兵煞有介事的質疑就純粹是空穴來風,無中生有。其實葛紅兵行文的邏輯是這樣推演的:首先他自己假設出在過去和現在存在著“魯迅的人格是完美的”這樣一個命題,然后轉過身來對這個子虛烏有的命題猛烈開火,還洋洋得意、慷慨激昂地大聲告訴別人自己發現了真理。這是一種典型的存在于文學批評中的強盜邏輯和流氓行徑。這種邏輯與行徑本質上來說就是只求話語的快感效果,而不顧話語所涉及與傳達的內容是否具有合理性,更不顧得出的結論是否是建立在確鑿的證據之上。葛紅兵對魯迅是這樣質疑的:
因為童年長期的性格壓抑以及成年以后長期的性壓抑,魯迅難道真的沒有一點兒性變態?高長虹對魯迅的觀察難道一點兒就沒有道理?魯迅和他的弟弟周作人失和,我們現在都說責任在羽太信子的癔病和周作人的耳根軟,但是難道就沒有魯迅窺視羽太信子洗澡的可能?創造社作家說他“世故老人”,對于魯迅的為人,恐怕也不是空穴來風,終其一生,他沒有一個地位比他高的朋友,我們不必忌諱他的嫉恨陰毒,他的睚眥必報。仔細想一想難道魯迅的人格真的就那么完美嗎?他為什么在“文革”期間成了唯一的文學神靈?他的人格和作品中有多少東西是和專制制度殊途同歸的呢?他的斗爭哲學、“痛打落水狗”哲學有多少和現代民主觀念、自由精神相同一的呢?
這一連串的質問的潛臺詞就是:魯迅的人格是低劣的,不配成為一個偉大的作家。魯迅的人格當然不是不能質疑的,但只提出疑問,卻不用事實去加以說明和論證,用簡單、直接的結論代替具體的分析、論證,這種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做法怎么能讓人信服呢?如此無所顧忌跑馬撒野的行文邏輯,我們除了說它是流氓邏輯,還能說成是什么呢?
在葛紅兵的文章中這樣的行文理路實在太多,有時甚至撇開基本的歷史事實不談,一味地強求作為一個脆弱生命的個體的作家應該怎么怎么。如談到“文革”中一些作家的表現時,他對老舍發出了這樣的質問:“老舍呢?他的死仿佛證明了他的清白,可是我們要知道,他的死不是對現實的抵抗,相反是對現實妥協屈從后依然得不到現實認可的產物。”葛紅兵撇開“文革”的慘無人道不談,卻直接質問一個弱小生命個體為什么不去抵抗現實,反而為了自己的清白去自殺。這樣的質問真讓人感到心寒與羞愧。一個人以自己生命的結束來表示對現實的不滿,還有人說他不去抵抗現實。即便老舍是為了自己的清白而自殺的,那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它同樣能夠表現出老舍對現實的反抗。可是經葛紅兵這么一質問,老舍反倒成了一個人格低劣的小人了。
如果說葛紅兵的文風作派還只是一種個人行為,那么1999年出版的《十作家批判書》(一)和2004年出版的《十作家批判書》(二)則是中國文壇流氓話語的集體亮相。實事求是地說,這兩本集子中的不少文章,語言是流暢的,辭藻是華麗的,讀來確實能給人一種愉悅感,看得出那些作者是花了一定的時間、下了一定的功夫。但文學批評不是散文創作,它不僅需要感性的升騰,更需要理性的思索;它不僅需要批評者的自由發揮,更需要對具體作品進行細致的分析。很可惜,當我們透過一些文章那流暢、華麗的語言作更進一步的審視時就會發現,這兩本集子,尤其是第二本集子中的許多文章都有牽強附會、強拉硬扯、強辭奪理的傾向。評論者們評論的是作品,但往往卻脫離具體的作品,沒有來頭地大發議論,然后煞有介事地得出結論,給人以浮夸、浮躁、空洞、胡言亂語的印象。比如《十作家批判書》(二)中對莫言創作的評論,開頭部分是這樣寫的:
古人云,畫鬼易,畫人難。難就難在現成的實體擺在那里,一比就知道真假;難就難在說他好,別人喘,說他不好,他自己喘——氣的。好在莫言與我是山東老鄉,但壞也往往壞在我們倆是老鄉上。滿篇溢美之詞,別人準說格式這小子近鄉情更怯;可吹著浮塵找裂紋,恐怕莫言那老小子又會責怪——“還老鄉呢?啥雞巴老鄉?”并不是我自詡掌握了他多少不可言傳的核心機密,而是揭一個人的老底,確實需要相當的功夫。吹吧,反正莫言也不知道俺究竟是吃哪碗干飯的。半路上殺出個程咬金,想躲是躲不掉的。唯一的出路就是,聽從他的那三把板斧胡亂飛舞,說不定真砍到正經的骨頭上,讓你痛定思痛。
作者態度之輕佻,言語之粗俗,根本不是在搞嚴肅的文學批評,而是在追求文字快感。如果真有“文如其人”這么一回事的話,那么從這段文字中我們就可以看到一個流氓形象。如果說上述言論還停留在“態度輕佻、語言粗俗”之上,下面這段文字則有些謾罵和攻擊了:
言其妖,絕非人妖。他的長相,也確實夠對不住勞苦大眾的。一臉的舊社會,不說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單說他的丑給母親帶來的苦難,就足以表明莫言不可能擁有與常人一樣的童年。言其怪,是說他的行為舉止總是那么邪乎。上小學第一天,他就屙了一褲襠屎,而且是站在校長面前屙的。莫言的好吃更是有名的。1960年餓殍遍野,他們家多虧他有個在供銷社做事的小叔,從供銷社弄回來一麻袋豆餅。這麻袋豆餅藏到哪里,他就翻到哪兒,經常打著夜里如廁的旗號,偷豆餅吃。有了吃的,就想喝的。其父有半瓶待客的高密老白干藏在后窗上,他掇來木凳子,一次喝一小口,隨后便弄點涼水兌進去。這酒越喝越像水,有客人來了,莫言嚇得像只老鼠,恨不得立馬刨個洞進去。僥幸的是這個客人沒酒量,聞著點辣味就以為是好酒,可能嘗出來也可能沒嘗出來,總之,沒反應。唉,活到這個分上,只能說活著才有希望,或者說活著就有希望。要不然,我今天怎么會有機會面對他呢?
面對這樣的“文學批評”,我們還能說些什么呢?文學批評的對象首先是作品,而不是其他。即便是要討論作家的創作心理和行為,也得先從具體作品入手,只有這樣才能得出合乎邏輯的結論。而本文作者卻在還沒有任何文本分析的情況下就單刀直入地“謾罵”起來,背離了真正意義上的文學批評。即便是作者在后面的論述中真的有什么真知灼見,這樣的批評態度也會嚴重影響人們對它的理解和接受。
兩本《十作家批判書》以集體亮相的方式又一次助長了當代文壇流氓話語的泛濫。這樣一種大規模的惡劣表演,傷害的已不僅僅是中國文學和文學批評,而是整個中國文化。這種惡劣的行徑一經被激起,就會產生更為惡劣的影響。進入二十一世紀,這種流氓邏輯和流氓話語仍然不絕于耳。最顯著的代表是為了“討伐”一批“80后”年輕作家而出版的《十少年作家批判》和批判女性作家的《十美女作家批判》。這些大規模的具有流氓性質的“文學批評”與“罵你沒商量”的媒體批評和酷評沆瀣一氣,繼續推動著文學批評中的流氓作派踏步向前。與其前輩相比,信奉流氓邏輯的年輕一輩的話語更具流氓氣味,其文學批評大多是游走在文學作品外圍的暢所欲言。他們能夠非常自如地運用低俗下流的語言來攻擊和侮辱作家,如把年輕作家說成是“文學王國里的小太監”,“一把破舊的鑰匙”,說作家“沒腦袋”等。這樣十足的流氓作派,對文學和文學批評的傷害毋庸置疑。
1990年代以來,文學批評在讀者心目中的形象每況愈下,文學批評的真正使命也面臨著被篡改的命運。盡管其原因是多方面的,但一些不負責任的批評者在具體的批評實踐中信奉的流氓邏輯無疑是傷害文學批評的重要原因。正是它們的存在,才使得許多讀者認為文學批評不過是一種凌空蹈虛、不負責任、胡說八道的文字游戲。我們曾經抱怨過讀者的冷漠,認為他們不關心文學,其實善良的讀者并沒有錯,錯的是從事文學批評的“游戲者”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