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1928—)在《金陵子弟江湖客》一文中說,“2000年10月5日的下午,江蘇省及南京市的臺港澳暨海外華文文學研究會,就在(月牙)湖邊的譚月樓上舉辦了一場‘余光中文學作品研討會’,城影與波光之中,我有幸會晤了省垣的文壇人士,并聆聽了陳遼、王堯、方忠、馮亦同、莊若江、劉紅林等學者提出的論文。”我就是在那次會上和余光中結交的。以后,在2001年,我又作為東道主,邀請余光中訪問揚州、鎮江、無錫、蘇州等地,在南京再次與余光中切磋海峽兩岸文學。
我認為,余光中在臺灣,不只是詩壇祭酒,散文大師,他也是評論大家!
作為文學評論家,余光中先生既有宏觀的把握又有微觀的分析,并把兩者很好地結合。這在他為巨人版的《中華現代文學大系》(1950—1970)和九歌版的(中華現代文學大系)(1970—1989)所寫的兩篇《總序》中體現得尤其明顯。在這兩篇序言里余光中對臺灣文學四十年的歷史發展,條分縷析,從宏觀上作了科學考察,總結出臺灣文學發展的三大規律:其一,臺灣文學是臺灣社會變遷的藝術反映,“八十年代末的臺灣作家,面對的正是日漸澆薄的社會和迅趨憔悴的自然。”其二,臺灣的詩人、小說家和散文家各有其不同的“汰舊率”:“詩人的汰舊率較低,后浪的沖擊也較小,傳承比較穩定。小說家陣容的變動,將傳后和領先合觀,也不太大。但是散文家的變動就可觀多了”,“二十年后巨人版的散文家只留下來四分之一,在九歌版的新陣容里,只占了五分之一弱。”這一文學發展規律為臺灣所特有。在內地,恰恰是詩人的汰舊率最高;小說家其次;散文家的汰舊率最低。其三,臺灣文學是中國文學的一部分,臺灣文學與大陸文學相互影響,互動互補,推動了臺灣文學的發展,兩者有差異,“在當時,這種種差異想必都頗重要,但放在中華民族的滾滾長流里,久而久之,當然都同其回旋而起伏了”;不管“臺灣文壇在風格上如何多般,在思想上如何歧異,既然作家們吃的都是米飯,用的都是筷子,過的都是端午跟中秋,而寫的又都是中文,則當然這部選集里的作品最后必歸于中華民族。”關于臺灣文學,臺灣和內地學者的論著數以百計,但像余光中先生那樣站在歷史的高度總結出臺灣文學發展的三大規律者并不多見。余光中不僅善于把握臺灣文學的宏觀,對臺灣個別作家個別作品的微觀分析也恰到好處。在兩篇總序里,他對一些具體作家具體作品的評價,如對琦君、夏宇、七等生、張拓蕪、李昂、黃凡、林文月、蕭蕭、渡也、林錶、王添源、許悔之、林煥之、吳晟、向陽等人的評價;對李黎的《夢鏡》、古蒙仁的《盆中鱉》、吳錦發的《烏龜族》、蕭諷的《我兒漢生》、袁瓊瓊的《自己的天空》、白先勇的《夜曲》、彭歌的《微塵》等作品的評論,哪怕只是三言兩語,也都切中肯綮。可貴的是余光中將宏觀把握和微觀分析整合到一起,天衣無縫,不露痕跡,這只有大手筆才能做到。
余光中在文學評論中還熟練地運用比較的方法,從比較中發現異同,從比較中發現問題。在《新現代詩的起點——羅青的<吃西瓜的方法>讀后》一文中,他既將新現代詩的代表詩人羅青的詩作和老現代詩作比較,又將羅青這本詩集中不同卷的詩作進行比較,還將羅青的詩作與西方現代詩作比較,于是羅青詩作的創作個性及其獨特成就,使人一目了然:“羅青的作品,打破了老現代詩習用已久的某些‘定律’;羅青既不為張力之奴,他的‘語調’也不像老現代詩中習見的那么迫切、緊張”;“羅青詩中的世界,既非純粹的感性,也非純粹的知性”。所有這些令人信服的結論,都是從比較中得出的。即使是指出羅青詩作中的缺點:有些比喻,“仍未能免于機械式的笨拙”;也是在把羅青的詩作和美國現代詩人史蒂文斯和康明思作了比較后產生的看法,因此很有說服力。他對張曉風散文的評論《亦秀亦豪的健筆》,也是運用比較的方法,以張曉風的散文與臺灣第一代散文家(以梁實秋為代表)、第二代散文家(以琦君為代表),并和第四代散文家(以林青玄等人為代表)作了比較,而后總結出張曉風散文的特色:“張曉風不愧是第三代散文家腕挾風雷的淋漓健筆,這支筆,能寫景也能敘事,能詠物也能傳人,揚之有豪氣,抑之有秀氣,而即使在柔婉的時候也帶一點剛勁。”比較,可見出真善美;比較,可見出創新或守舊;比較,可見出藝術特色;在余光中評論集《掌上雨》和《分水嶺上》的多篇評論文章中,我們都可看到他在文學評論中對比較方法的妙用。
余光中的文學評論,還表現了他的超前性和對創作實踐指導作用。在《剪掉散文的辮子》一文中,他提倡“散文革命”,即具有很大的超前性。他指出,學者的散文,花花公子的散文,浣衣婦的散文,都有很大的弊端,“散文革命”要向“現代散文”的方向前進。余光中倡導的“現代散文”是指講究彈性、密度和質料的一種新散文。所謂“彈性”,是指“對于各種文體、各種語氣能夠兼容并包融合無間的高度適應能力”;所謂“密度”,是指“在一定的篇幅中(或一定的字數內)滿足讀者對于美感要求的分量;分量愈重,當然密度愈大”;所謂“質料”,是指“構成全篇散文的個別的字或詞的品質。這種品質幾乎在先天上就決定了一篇散文的趣味甚至境界的高低”。這是余光中散文創作經驗的理論提升。凡寫作散文者,只要經歷過散文創作的甘苦和成敗,都不能不服膺余光中上述見地的高超和卓越,而在今后散文創作中注意這三個問題。在傳統與現代、民族化與“西方化”的關系問題上的認識,余光中的觀點也具有超前性和對創作實踐具有指導意義。他在《古董店與委托商》中說:“西方不是我們的最終目的,我們的最終目的是中國的現代詩。這種詩是中國的,但不是古董,我們志在役古,不在復古”,“我們志在現代化,不在西化。”這一觀點,現在已為臺灣眾多詩人所認同,并努力在創作實踐中予以實現。
熱心提攜文學新俊,是余光中評論的又一特色。青年詩人羅青因余光中先生的評論而揚名臺灣。在兩篇總序里,余光中更薦介了不少文學新俊,增強了他們的創作信心,指出了他們的創作特點,提高了他們的知名度,對他們其后的創作發展起了極大的促進作用。
尤其難得的,余光中在幾近半個世紀的文學評論活動中實現了三大回歸,這又是臺灣其他評論家所不曾有過的。一是從現代派向開放現實主義的回歸。余光中青年時期是現代派詩人,現代詩社“藍星”的創始人之一,曾經宣揚過西方現代派文論。但他后來到美國深造,認識到現代派文論及西方國家現代派文學實踐的理論概括,而西方現代派文學主要是寫西方現代社會的異化和人的異化,而中國與西方的國情不一樣。因此機械地搬用現代派文論并不恰當。不過在西方現代派文論中畢竟有一些總結西方現代派文學實踐的新東西,可以吸納采用。因此他后來在《第十七個誕辰》中主張:“我們不能想像一個完全不反傳統或者反傳統竟回不了傳統的大詩人,同樣,我們也不能想像一個不能吸收新成分或者一反就會垮的偉大傳統。中國文化的偉大,就在它能兼容并包,不斷作新的綜合。老實說,一個傳統如果要保持蛻變的活力,就需要接受不斷的挑戰。用‘似反實反正格’來說,傳統要變,還要靠浪子,如果全是一些孝子,恐怕只有為傳統送終的份。”這一主張,實際上就是講開放現實主義。它既是傳統的,現實主義的,又是開放的,吸收外來“新成分”的。余光中其后的詩歌和散文,基本上便是開放現實主義之作。二是從“惡性西化”到“民族化”的回歸。余光中在1960年回臺后,發表了長詩《天狼星》(其實是組詩),諷刺了沉溺于現代派的“表弟們”,由此引起了他與洛夫等人之間的一場論爭。通過這場論爭,余光中下決心與“惡性西化”決裂。他明白宣布自己“生完了現代詩的麻疹,總之我已經免疫了。我再也不怕達達和超現實主義的細菌了。”(《從古典詩到現代詩》)他說:《蓮的聯想》發表的1964年,他“回歸中國的古典”。還說他自己“既反傳統于先,又反西化于后,身歷了兩次的修正,無論對于前者或后者,都有了比較客觀的安全距離”。(《天狼仍嗥光年外》)不過,余光中的“民族化”,如上所述,也仍然是對外開放的“民族化”,而不是封鎖保守的“民族化”。三是從對中共的某些誤解到對祖國的回歸。毋須諱言,余光中在20世紀70年代,對中國共產黨是有某些誤解的。他在“鄉土文學”之爭中,于1977年對臺灣文學中“暗合”于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中所提倡的“工農兵文藝”有意見,就此寫道,“北京未聞有‘三民主義文學’,臺北街頭卻可見‘工農兵文藝’”,因此他喊叫“狼來了”。當時余光中對中國共產黨是存有一定誤解的。(按:關于那場“鄉土文學”之爭,現在應該重新認識。在那場論爭中,凡是強調“臺灣意識”、“臺灣人意識”的作家,如葉石濤、王拓等人,如今多半已成了“臺獨”分子,只有著名臺灣作家陳映真等人,對“臺灣意識”和“臺灣人意識”保持清醒頭腦,明確告示臺灣文學為“臺灣的中國文學”,臺灣作家為“臺灣的中國文學家”,他們至今仍堅持臺灣是中國的一部分,要求臺灣回歸祖國)那時,“內地和臺灣隔離已近三十年,余光中對中共對新中國存有某些誤解,并不奇怪。但在“四人幫”粉碎后,新中國實行了改革開放,余光中即通過各種渠道了解中國大陸,不但改變了過去的某些誤解,而且逐漸對新中國認同,并多次回內地參加文學交流,以實際行動體現了他對祖國的回歸。1999年,他在《香港作家根》第1期上發表長文《紫荊花如何與紅梅嫁接》,提出了香港回歸之后,香港文學如何與大陸文學銜接的問題。他的基本觀點是:以紫荊花為其符號標識的香港文學,在近一個世紀的發展中已形成了它獨特的個性。但并不是說香港文學已脫離母體文化的紐帶,而與大陸文學毫不相干。實際上,即使是在回歸前,香港文學與大陸文學的關系也是縷縷不絕的。曾經被英國統治了一百多年的香港及其文學,余光中認為它們都是中國的一部分。那始終處于中國人治下的臺灣及臺灣文學就更是中國和中國文學的一部分了。所以,近幾年來,余光中堅決反對“臺獨”,維護祖國統一。余光中先生的這一回歸,關系民族大義,其意義尤其重大。
余光中很有氣量,在2000年10月5日的研討會上,我當面批評了余光中1977年喊叫“狼來了”的失誤,他不但沒有不豫之色,而且還在一篇文章中提到了我那次發言。
(陳遼《文緣:我和文壇百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