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稚暉的三次下跪

吳稚暉是個復雜獨特的人物。他愛國，又反共。他是三民主義的忠實信徒，卻極力為無政府主義張目。國民黨尊之為元老，蔣介石待之以師禮。吳氏逝世，于右任為治喪委員會主任，蔣經國親手將吳的靈櫬(骨灰盒)置歸大海，后撰悼念長文《永遠與自然同在》。國民黨又在臺島為其建紀念亭，塑銅像，讓吳氏盡享故后哀榮。

吳稚暉天馬行空，風騷獨領，以“甘為士而不入仕”而名于世，而世人鮮知這個得魏晉名士遺風者，一生竟有三次屈膝向人下跪的歷史。第一次是一九0二年在日本。時江、浙、贛有九名自費留學生，申請入日本成城學校(有軍官搖籃之稱)讀軍事，日方規定此事須由駐日公使擔保。因吳稚暉年長、睿智、善言，又有功名(舉人)，眾人便商請吳稚暉疏通。吳古道熱腸，慨然出馬，擬一言辭懇切的長信致清廷駐日公使蔡鈞，又委請在日考察的北京京師大學堂總教習吳汝淪代轉、斡旋。信函在官衙幾經旅行，無果。被愚弄的吳稚暉深覺羞恥，率20多名留學生大鬧公使館。蔡鈞見來者不善，托詞拒見。吳稚暉等饑餓一天靜坐不走，鐵心要與公使對話。使館無奈，與日本外務省翻譯小林密商后，請小林出面調解。對方以談話數分鐘，不得對公使無禮為先決條件。延至晚七點，蔡鈞千呼萬喚始出來，顯威擺譜，趾高氣揚喝問：“有什么事?”吳稚暉為玉成同胞好事，忍辱吞聲趕忙趨前，屈膝長跪于蔡鈞面前，逐條陳述求見理由，并詰問：“此乃公使舉手之勞，為何斷然不肯?”(見羅平漢著《吳稚暉別傳》，華夏出版社，一九九九年版)蔡鈞理屈詞窮，顧左右而言他后斥責：“汝等所為純是目無綱紀，無理取鬧!”……吳稚暉的這次下跪，以失敗告終，蔡鈞被吳譏諷得惱羞成怒，與日警勾結。日警以“妨害治安罪”為名，拘禁吳稚暉一夜后，限即日出境。吳稚暉想事未成則罷，反遭拘遣之辱，覺得“士可殺而不可辱”，孰不可忍，決心以死抗爭，寫下絕命書，云：“為了爭民權自由，健邦天則，決意以尸為諫。”在日警押吳往火車站途過一孔橋時，他乘人不備躍入河中。吳被日警救起，強行遣返。數百名留學生聚集在東京車站相送。梁啟超聞訊也從橫濱趕來，并于《清議報》作詳盡報道，吳稚暉藉此“以死殉國”一舉名揚天下。

二十二年后，吳稚暉又重蹈下跪覆轍，對象卻是孫中山。

吳稚暉與孫中山是老朋友，他長孫中山一歲，他們曾在總統府同眠并榻四載，互為欣賞。當年吳稚暉創辦的《新世紀》，在維護孫中山的聲譽和地位上做過不小的貢獻。吳竟曾直言奉勸過孫中山不要當總統，足見他們關系之深。吳氏此次下跪，緣充當孫中山與陳炯明的調停人。陳炯明本是孫中山一手扶植的，一九二四年孫當非常大總統，任命陳炯明為廣東省長、內務部長和陸軍部長。孫中山要北伐，陳炯明為保存實力，從中作梗。孫中山洞察陳炯明心術不正后，免去他陸軍部長外的一切職務。陳懷恨在心，指使部下叛亂，圍攻總統府，炮擊孫中山住處。陳叛變后，有不少國民黨人感到惋惜，希望陳悔過與孫再度合作。吳稚暉受托充任孫、陳調停人。吳稚暉寫信并造訪陳炯明，陳有轉意，但希孫中山給面子，不再要他寫悔過書再行合作。吳稚暉表示他可請孫中山讓步，但陳在行動上必須有表示，不與革命政府為敵。嗣后，吳稚暉不顧舟車勞頓，再拜見孫中山。當吳稚暉坦陳來意后，孫中山反應強烈。孫本是寬大為懷的人，但對陳的叛變很傷心，陳不寫悔過書他是無法接受的。孫又重申：“叫他寫一悔過書來，便算了事。”吳稚暉見狀，覺得雙方對峙甚烈，便搖唇鼓舌，再三懇請孫中山免“悔過書”一說，說到激動處，吳竟“撲通”一聲跪倒在孫的面前：“這件事關系北伐前途甚大，先生不答應，我不起來。”他本想憑此姿態孫會網開一面。孫中山也沒想到吳稚暉突來此招，慌忙邊將吳拉起，邊說：“快快起來，我為你寬恕了他，但是要他寫一張悔過書。”(見劉太希《吳稚暉先生行誼》，臺灣《暢流》第四十三卷十二期)底牌已亮，吳稚暉覺得大勢已去，也只得立起。

吳稚暉第三次下跪竟是向小他十歲的汪精衛。

吳稚暉、汪精衛本是同志，私交不薄，當年汪精衛行刺攝政王載灃時，還寫密信向吳討教制造炸藥事。但政治太復雜，蔣介石叛變革命發動反共、清黨時，汪精衛從國外回上海。蔣、汪本是冤家，此時蔣想捐棄前嫌，聯手反共。吳稚暉出馬充當某媒婆，為蔣、汪合作牽線搭橋。汪出于自己的考慮，欲借共產黨力量與蔣介石抗衡。這期間蔣、汪舉行兩次會談，吳也在列。“會中一致要求汪氏留滬領導，并裁抑共產黨的越軌行動。而汪氏則始終袒共”，“其他與會人士則與汪氏激烈辯論。辯論至最高潮時，吳稚暉十分激動，竟向汪氏下跪，求其改變態度，并留滬領導。會場空氣至為激蕩。吳氏下跪，汪則逃避，退上樓梯，口中連說‘稚老，您是老前輩，這樣來我受不了，我受不了。’會場人都為之啼笑皆非。緊張場面，也充滿了滑稽成分。”(見《李宗仁回憶錄》，廣西人民出版社，一九八八年版)吳稚暉此跪又是瞎子點燈，傷了老腿，丟了老臉，還給后人留下談資。吳稚暉遭此奇恥大辱，郁結在胸，遂罵汪精衛比罵共產黨還要刻薄得多，罵他是“汪精怪”、“賣國賊是世上最丑的毒物”。罵陳璧君是“陳屁裙”。一九三九年初汪精衛叛逃到河內，吳稚暉送他兩句“名罵”：“卿本佳人，奈何做賊。”汪精衛看到后，氣得三天吃不下飯。由此再回頭看吳稚暉逝世后，蔣氏父子對他的尊崇之極就見怪不怪了。

吳稚暉一生三跪，丟盡老臉，令人回味的是沒有一跪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