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域,你總是能聽到幽靈的絮語。
當我踏上河西走廊這片廣袤的土地時,耳畔總有個聲音在問我:“你為什么要到這里來?”這個聲音時隱時現,微弱而蒼老,似乎從混沌未開的遠古飄來,從大戈壁荒涼的地心飄來。像一塊辨別不清的古老化石,一塊埋在流沙里的古陶碎片。
有時候,我經常想,這聲音可能就來自古老的鬼魂吧?是西出陽關姍姍而來又匆匆而去的遠古幽靈吧?
這片空曠而荒涼的土地,太寂寥,太厚實,太沉重了。它埋葬了多少金戈鐵馬的故事,埋葬了多少姑娘的閨中夢里人,又埋葬了多少商隊的駝鈴,埋葬了古今多少個疑問?沒有人知道。當我在去月牙泉的路上,看見紅柳叢里飄出的一縷孤煙時,我真地嗅到一種大地的遠古氣息。那是從遠古飄來的炊煙。可能是漢軍的一次野外炊事,也可能是匈奴騎兵烤羊肉留下的一堆灰燼重新點燃,它引誘我一次又一次地奔向敦煌的鳴沙山和月牙泉。我第三次到敦煌去的時候,是坐部隊的越野吉普車去的,那時候,我是一名中尉軍官。
在車上,我滿腦子里都是月牙泉,那水色蔚藍的一灣泉,仿佛像一面月牙型的鏡子。那個鏡子要照什么?我不知道。它或許是照歷史的,或許是照現實的,或許什么也不照。只是讓你來感動的。我不管它是照什么的,我只覺得它很美、很美。一首關于月牙泉的歌唱得好:“就在天的那邊,很遠很遠,有美麗的月牙泉。它是天的鏡子,沙漠的眼,星星沐浴的樂園。從那年我月牙泉,邊走過,從此以后魂繞夢牽。也許你們不懂得這種愛戀,除非也去那里看看。看那,看那,月牙泉想那,念那,月牙泉。每當太陽落向,西邊的山,天邊映出月牙泉。每當駝鈴聲聲,掠過耳邊,仿佛又回月牙泉。我的心里藏著憂郁無限,月牙泉是否依然。如今每個地方都在改變,她是否也換了容顏。”這首歌觸動了我的心弦,它讓我和月牙泉之間有了一種纏綿的、難舍難割的情結。每次聽這首歌,我都有一種想哭的感覺。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莫名其妙的感動,不知道自己為誰而傷心?是為月牙泉嗎,不知道。
我的車在河西古道上穿行,是個下午,晚霞紅得像火,灰藍色的天空里,有一只山鷹在翱翔。黃泥筑就的村莊和云朵一樣的雜樹林一閃而過。偶爾,不太寬的馬路上,會迎面碰見一輛趕著毛驢車的河西漢子,很木訥,憨憨的,但車上會坐一位圍著紅頭巾的女人,臉被同樣的圍巾包著,只能看見她的一雙眼睛。我想聽一曲甘肅花兒,但始終沒人唱。漢長城的殘垣斷壁隱約可見,有一條河,可能是季節河吧,從祁連山的方向流了過來,在戈壁流成了一道美麗的風景。我看見牧羊的老人,穿著光板羊皮襖,用攔羊鏟趕著白云一樣的羊群。羊群像孩子一樣的叫聲隱約可聞。
我乘坐的越野車穿過一片疙瘩路后,豁然向西而去。在車上,我仿佛看見在一個夕陽西下、紅霞滿天的傍晚,唐朝的王維率領幾名佩劍執刀的屬僚驅車來到了這條河西古道,一行歸雁啼鳴著掠過長空,浩瀚無邊的大漠深處,一縷孤煙筆直地懸在關隘的空際,蜿蜒曲折的黃河,輝映著逐漸西沉的一輪紅日,橫貫沙漠,滾滾東去。這雄渾壯美的塞外景象引起了王維的驚嘆,他立刻以詩人和畫家的慧眼捕捉住了以簡練線條組合構成的山川之美,寫下了氣勢恢弘、千古壯觀的詩篇:“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蕭關逢候騎,都護在燕然。”咀嚼著古人今人的詩詞我來到敦煌。到敦煌賓館時,天黑了下來。我和司機小郭休息了一個晚上。
翌日,我們開車來到鳴沙山。走進山門,我突然想起了酒泉的《地方史志》中記載關于月牙泉的楹聯:“一灣水曲似月宮,仙境滌塵心,頓起煙霞泉石念;五色沙堆成山岳,晴天傳奇響,恍聞絲竹管弦聲。 ”沙山和月牙泉是河西大地上奇妙地孿生在一起的天然奇觀。我是騎著駱駝上山的,牽駱駝的是個敦煌人,他禿腦門,戴著墨鏡,留著撮山羊胡須,一口甘肅話。他說鳴沙山又叫神沙山,由五色沙積累而成。騎駱駝登山而上,我聽見沙礫頹落,轟鳴作響,猶如金鼓齊鳴,又似雷聲滾動。
站在沙梁上,我遠遠地看見在沙山的懷抱中,臥著一彎輕淺的泉,它水色蔚藍,淵葶澄澈,映月無塵,形如偃月,人稱月牙泉。就像一位酣睡的純情少女,清澈見底的月牙泉躺在沙山的床上睡著了。隱隱約約,我聽見那個來自大地深處的幽靈又一次對我說:“請放慢你的腳步,不要吵醒她。這里太粗糙、太陽剛、太沒女人味了,山是沒有樹木的山,巖石也堅硬如鐵。風是酷烈的風,總是卷沙走石,沒有一絲一縷的柔情與溫潤,連這里的太陽也是白熾和干燥的。因此,這是需要一些陰柔的女性化的人文氣息。于是,她來了,像飛天一樣裊裊娜娜,握一把柔情,踩一朵祥云,輕輕地從天上飛下,然后就安安靜靜地臥在這里,任夜風嘶吼,飛沙拍窗,只把少女般的柔情和清純留給你深愛著的大地。” 月牙泉,因為這塊上帝的造物太純真了,所以關于它的傳說就很美麗、很動人。
人們傳說古時候某年大旱,田禾枯死,百姓哭聲載道,白云仙子飄游于天看到此情此景傷心落淚,淚掉沙地,變成清泉,人們修廟供奉,香火不斷。但神沙大仙認為白云仙子奪走了他的香火供奉,便起了移沙填泉的壞心,致使泉越來越小,眼看泉水被沙漠埋沒,嫦娥仙子知道后,即將當天初五的新月放在菩薩廟前,頓時,出現了一彎形如偃月,碧波蕩漾的清泉,就是現在的月牙泉。躡手躡腳地走進月牙泉,我看見泉邊水草叢生,蘆葦搖拽,垂柳婆娑,水光樹影,相映成趣。清朝嘉慶十八年敦煌知縣朱鳳翔以《鳴沙山》為題寫道:“隆隆白晝輕雷鳴,阿香呼起驅車行。又聞殷殷奮地出,漁陽插急聲難平。驚風吹沙沙做雨,古潭老魚立波舞,掀顛山谷轟喧闐,游人忽欲凌飛仙。須臾沙闌轉寂靜,山容對我仍怡然……”月牙泉,冥冥之中有神靈在保佑這片沙漠里的圣水,四面流沙綿歷古今,卻從未湮沒這一灣清水。戈壁沙漠里長年無雨,陽光的年蒸發量超過降雨量幾十倍,然而,月牙泉終年不涸,這難道不是地理上的一大奇觀?這里有“地脈接昆侖,源通星宿海”的神話傳說。
神奇的泉水里,自有許多神奇的傳說。有人說,漢武帝時,大將軍李廣利西征大宛國,取得天馬而回。大軍行至鳴沙山下,天氣燥熱,兵馬酷渴,李將軍以刀刺山,有泉涌出,形成月牙泉。又有人說,月牙泉是漢時的渥洼池。漢元鼎年間,天馬生于池中,南陽新野人暴利長將其獻于漢武帝,漢武帝揮筆寫下《天馬之歌》,至今留有“漢渥洼泉”石碑一座。 這種種神奇的傳說,只不過寄托人們的希望和幻想。經過我仔細考察和了解,其實這是一種自然的地理現象。在月牙泉的東北角上,自然形成了一個開闊的通道,它的存在使月牙泉得以地處沙漠之中卻不被黃沙掩埋。白天月牙泉周圍高聳的沙丘向下塌落,一到晚上,高原上特有的由于溫差懸殊而形成的風道向里勁吹,繞著三面環抱的沙丘造成一股強大的風流向上盤旋,把白天塌下來的沙又重新卷上去,如此往復,年復一年,使月牙泉得以千古存在。都說泉中生產鐵背魚和七星草,泉邊算命的道人笑著說:“鐵背魚晚上才出來,你現在肯定看不到。”我是一個固執的人,就問他:“那七星草呢?”他又笑了,說“讓人挖完了。那草能治病。”我感到有點遺憾,沒見到鐵背魚和七星草。
遠望陽光下金黃色的沙山,許許多多贊美月牙泉的詩詞便回蕩在耳畔:“晴空萬里蔚藍天,美絕人寰月牙泉,金沙四面山環抱,一池清水綠漣漪。一彎如月弦初上,半壁澄波鏡比明,風卷飛沙終不到,淵含止水正相生……”
我愛你,少女一樣清純、美麗的月牙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