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炊煙升起來了,升起自漢水河畔。
橋工們遠遠望見那飛向天空的炊煙和飄在江面上的倒影,止不住就浮想連翩。
橋工們聯想的并非是那飯菜的香味,對此他們無須聯想,更不必企盼。苗美娘妙手生花,她的烹調技術恐怕是五星級飯店的特級廚師也無法相比的。別說是橋工隊陳隊長舍得在職工們的伙食費上大筆投入,保證讓大家吃飽吃好,吃飽了不想家,吃好了不想老婆;你就是沒加大投入,沒給伙房采購來大魚大肉,苗美娘手頭只有幾棵大白菜和一堆青蘿卜,她也能做出別人做不出的花樣,保證叫你吃得狼吞虎咽。
每當炊煙升起,無論是在上午或下午,都是工間休息的時間。陳隊長是當過兵的人,一見第一縷炊煙像風箏一樣飛起,“吱”一聲,他口里的那只亮閃閃的哨子便情不自禁地吹響,神氣活現,像一位將軍,宣布休息。
人們的目光便投向藍天,投向靜悄悄東去的漢江。
炊煙像白云,變幻著圖案。
“看,像不像一只仙鶴?”
“再看,是不是一群野馬?”劉大學的描繪總是充滿詩情畫意。
“野馬,野馬個球喲,劉大學你昨夜晚是不是又跑馬了?夢中摟的就是姓苗的女人吧?”高文星時不時地給劉大學的想象力潑冷水,然后由他來想象。
“呸!你他媽的比喻點好聽的行不行?張口閉口就是女人身上那些東西,沒女人你就活不成了?”陳隊長邊說,邊朝著高文星的屁股踢一腳。高文星虛張聲勢“嗷嗷”地叫,然后反問隊長:“你不想女人?當兵三年,母豬變貂嬋,這是不是你親口說的?”
隊長一聲冷笑:“當兵,你當過?你懂得當兵為什么光榮?”
“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你說咱修橋工人跟當兵的有啥區別?有家不能歸,有老婆不能見,白白浪費人力資源。”
“滾你的蛋吧!”陳長不想再理睬高文星,他來在劉大學身邊坐下,同劉大學一起望藍天,望那一縷縷炊煙。陳隊長喜歡劉大學,喜歡他把炊煙的圖案比喻得那么豐富美麗。陳隊長也想豐富美麗,但是每當他仰起面孔時,他的想象力便枯竭了。他只剩下一個單一的感覺,感覺那飄飄的炊煙就是他家鄉的炊煙。炊煙下有他熟悉的農舍,樹木,稻場,還有兩個永遠抹不去的身影,一個是白發蒼蒼的老娘,一個是滿頭青絲的妻子……
等到橋工們繼續工作之后,那飄飄的炊煙便漸漸由濃變淡,淡到與藍天融為一色。最后,苗美娘就會走出廚房,佇立在木板門外向遠處眺望。那神情,像是母親在等候兒子,更像是妻子在盼望丈夫。水開了,飯熟了,流汗出力的人啊,該回家了!
只是苗美娘的身邊缺少了一只狗。陳隊長想念著一只狗,一只毛色灰黃的貌不出眾的土狗。那是陳隊長從鄰村揀回來的一條流浪狗,寒冬臘月,它凍得瑟瑟顫抖,陳隊長將它抱回家,和妻子一起救了它一條狗命。從此后這只狗對妻子忠心耿耿,保衛著家園,保衛著女主人,像一個盡職盡責的哨兵。
自從有了那只狗,浪跡天涯的陳隊長,每當再想念妻子的時候,心里添了多少踏踏實實的安全感啊!
陳隊長曾想給苗美娘的身邊也配備一條狗,一條勇猛的狗。他甚至已在狗販子那里講好了價錢。但是被苗美娘謝絕了。苗美娘說她怕狗,因為從小被狗咬過,現在一聽到狗叫就兩腿顫抖。
陳隊長無奈,不得不對苗美娘的安全問題另作安排。橋工隊的隊員們是青一色的男人,這些長年在外的野男人們,哪一個不是一只餓狼?
2
如果不是工地上冒出個賀老六,陳隊長的心里也不會更添一層憂慮。
賀老六正名賀正秋,“賀老六”是劉大學悄悄送給他的外號,他本人并不知道自己有此“美譽”。劉大學說,賀正秋理當感到榮幸,因為“賀老六”之名來自于魯迅先生的筆下,是《祝福》里的人物。陳隊長當然讀過《祝福》,那是高中語文書上的一篇課文。不過陳隊長覺得賀正秋無法與賀老六相比,賀老六身體壯實,還戴了一頂富有江南特色的氈帽。賀正秋卻瘦得像只猴子,腦頂上喜歡扣一頂黑不溜秋的用粗麥秸編織的草帽。
賀正秋能光榮地加入修橋人隊的行列,他得感謝苗美娘的推薦。
按照陳隊長原先的打算,是要保證叫苗美娘做飯燒水都用上液化氣的。工地雖然偏僻,遠離縣城,但是修橋大隊有汽車,進縣城灌液化氣,無非是多花點汽油錢。但是苗美娘卻提出了個建議。她說,這些年城里人都不用柴禾生火做飯了,因此山里人也不再進城賣柴,家家戶戶門前屋后的柴草堆成了山,何必舍近求遠,開汽車來回跑兩百里路進城拉液化氣罐子呢?再說用液化氣燒出的茶飯,也比不上柴禾飯的香味。修橋隊全體隊員都認為苗美娘言之有理,好久好久沒聞到過柴禾燒飯的香味,也沒見過只有用柴禾燒飯才能見到的裊裊炊煙了。炊煙里有兒時的夢,有童年的期盼。今天,在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河灘橋梁工地,是苗美娘的一雙手,把幾十名橋工的思鄉之情,日復一日地,一筆一筆寫在了藍天上。
陳隊長決定雇一名臨時工,負責到附近各村莊采購柴禾,并負責挑水、劈柴等等伙房里的雜活,苗美娘便推薦了賀正秋。苗美娘說,賀正秋是個本分人,她和他在一個村里長大,讀小學時還同過桌,她了解他。既然是苗美娘推薦的人,陳隊長當然放心。
賀正秋來報到之后,陳隊長就決定,在生活上,讓他享受與正式橋工同等的待遇,也住帳篷,睡行軍床。但賀正秋謝絕了。他說他夜晚睡覺鼾聲太大,肯定會影響工人同志們的休息,因此萬萬不可住集體帳篷。他自己動手,就在伙房門外搭了個四面透風的草棚子,在棚子里鋪了一張麥秸床。我就睡這里,這里舒服。他說。
伙房門外睡一個男人?虧他“賀老六”想得出來!
伙房是工地上惟一的一幢房屋,臨水而建,紅磚墻,青瓦蓋頂,四四方方一孔窗戶,窗欞是用鋼條織成的“天羅地網”。這里是苗美娘的工作和居住之地。聽說這幢房子原是村委會的公房,專為一位船工修建的。一條渡船就泊在門外的河灣,兩岸的鄉親們來來住往靠的就是這條船。春夏秋冬,綿綿長長的日子,船工常年堅守著崗位。一年三百六十天,無論天色是多早或多晚,只要有人用一句長長的鄉音喊一聲“過河喲”,那船工就會急忙忙走出小屋,用雙槳悠悠地拍打著河水,讓它唱出一支“嘩嘩”的歌曲。
如今這歌曲停止了。南水北調的中線工程已全面動工,丹江口水庫大壩加高,上游又有無數的村莊將被淹沒,這里的十幾個小村莊也不例外,鄉親們早已拆了房屋,“后靠”到更深的山洼里安新家去了。船碼頭便失去了作用——這里的水位要大幅度提高,水面要大面積加寬,因此國家才決定在這里修一座石拱橋,修橋任務便落在了陳隊長領導的“南水北調中線工程局第三橋工隊”肩上。
賀老六要在伙房門外搭鋪而睡,起初陳隊長堅決不同意。不同意的理由簡單明了,為的是苗美娘的安全。一個三十歲剛出頭的少婦,人又長得那么標致,就如同一只熟透的水蜜桃,荒郊野地,門外頭睡一個男人,萬一出點什么事,叫陳隊長怎么向上級交代?
當然,陳隊長不能把真正的擔憂說出來,尤其不能說給當事人賀老六。陳隊長只能以高瞻遠矚的姿態,用關心工人(包括關心臨時工)的理由來勸阻賀老六:“賀師傅,咱修橋大隊怎能讓一個職工睡窩棚呢?不行,這不符合用工合同法。”
但是聽了劉大學的進言之后,陳隊長就改變了主意。劉大學說:“隊長,你不是曾經想過買一條狗嗎?一個大活人,難道不比一條狗更管用?”
是啊,還是劉大學腦瓜子精靈。賀老六他自愿在伙房門外搭窩棚,領導并沒強迫他,怪不上隊長不關心職工們的生活。他守在大門外,不就是伙房的一條看門狗?
俗話說得好,狗是狼的親舅舅。有“親舅舅”把門,再膽大的“外甥”也不敢造次。但是,誰知道這條狗安的是什么心昵,萬一他是一條瘋狗,怎么辦?
陳隊長自有辦法。夜間的巡邏制度照舊,就像部隊一樣,兩個人一組,互相監督,忠于職守,從晚間八點開始巡邏,放流動哨。早晨七點撤哨。門外有“看門狗”,看門狗又被人徹夜監督,互相制約,雙保險,太好了。
陳隊長也給自己布置了任務:查哨。每晚都查,不定時地突查,風雨無阻,萬無一失。
3
第一夜查哨陳隊長就發現了問題。他發現賀老六在說謊。賀老六睡覺并非鼾聲如雷,而是和風細雨。賀老六為什么要以謊言為借口睡在伙房門外,他安的是什么心?
伙房里睡著一個女人。她不是一個一般的女人,而是一位千手觀音。誰比她的手更巧,誰比她做出的飯菜更香更甜更可口?
陳隊長已在修橋隊奮斗了整整十年,從臨時工到正式職工;從隊員、班長到一隊之長。十年來轉戰于各個工地,餐風宿露倒不覺得苦,最苦苦不過一日三餐。修橋隊總是在野外作業,住帳篷,睡工棚,因此雇請的炊事員都是男性。男炊事員長駐野外當然方便,但是十年來陳隊長從沒遇上過一個真正會做飯的男廚。他們好像全是一個師傅教出來的“高徒”,下決心把飯菜做得像豬狗食。他們還有一個共同特點,那就是手藝雖差,脾氣不小。即使是他把饅頭蒸成了“手榴彈”,你也將就著吃吧,千萬別惹惱了他,以免下一餐他進行懲罰,讓你在白菜湯里撈出兩只死蟑螂。
這一次,陳隊長的橋工隊正式被吸收為南水北調工程的修橋隊伍,各方面的待遇都提高了,他終于下決心雇請一名真正的廚娘。
雖說只是招收一名女炊事員,但是也鄭重其事地引進了競爭機制。在鄉政府的布告欄里張貼了招工廣告,前來報名的婦女多達二十多位。陳隊長請鄉政府給予大力幫助,借鄉政府的廚房對應聘者進行廚藝考核。苗美娘來報名時,陳隊長第一眼就看上了她。他真擔心苗美娘光是人長得標致,廚藝考核過不了關。沒想到她的手藝之高,令全體評委嘖嘖稱贊。她毫無爭議地奪冠,成為修橋隊建隊以來第一位女廚師。
苗美娘的家離工地十華里地。按陳隊長原來的計劃,為了確保苗美娘的安全,專門為她實行接送制度。早上派一個人到村頭去接她,晚上送她回村,派兩個人。苗美娘卻對陳隊長說:你們從早累到晚,夠辛苦的了,怎好叫你們接來送去的?我就住在工地上,住在伙房里。
陳隊長便對伙房四周的環境進行了一次全面檢查,對不安全的環節進行了改進,例如在窗戶上加裝了防盜網。同時,也建立了夜間巡邏制度。全隊的隊員都積極支持并認真執行這一制度。苗美娘為大家帶來了飯香菜香,大家就有義務保衛她。保衛她就是保衛了一日三餐的美食,保衛了那美妙的裊裊炊煙。
高文星在第一夜巡邏時也發現了同樣的嚴重情況。天一亮,高文星便及時向陳隊長做了匯報:賀老六不僅沒有如雷的鼾聲,并且,賀老六在聽到巡邏的腳步聲時,還假裝扯鼾,制造沉沉入睡的假相。
陳隊長雖然不喜歡高文星這個人,但是他對高文星所反映的情況卻是十分重視的。陳隊長便召見劉大學,請劉大學同他一起開動腦筋,想一個預防賀老六的妥當辦法。辦法最后終于想出來了:在伙房的大門外加鎖一把大鐵鎖,鑰匙由陳隊長親自保管。伙房的門原是木板門,為安全起見,已經在木板上釘了一層鐵皮。現在,又在鐵皮門外加鎖,屋內的安全系數就更高了。但是,這樣做,對苗美娘夜間的進出帶來了極大的不便,伙房里又沒有廁所,她能同意把她鎖在屋子里嗎?苗美娘卻是表示了極大的理解與支持。她說:沒關系的,我夜晚睡覺從來是一覺到天亮,用不著起夜的。陳隊長說:感謝你的理解,理解萬歲。你還是準備一只馬桶,以備急需吧。
劉大學還提了個建議:在伙房后墻的窗外屋檐下拉一根電線裝一只電燈泡。電燈泡徹夜長明,有利于同志們的巡邏工作。
陳隊長也接受了這一條合理化建議。伙房后墻外安了一只60瓦的節能燈,更深夜靜時顯得特別明亮,遠遠望去,像是漢江河邊的航標燈。
4
陳隊長萬沒想到,“航標燈”竟給他帶來新的憂患。高文星再次向陳隊長報告夜間值班巡邏時發現的異常情況,只是這次的情況不是出在賀老六身上,而是劉大學的行為有了嚴重問題。劉大學在兩個小時的值班時間內,從深夜兩點到凌晨四點,根本就沒有四處巡邏,而是一直在伙房后墻的窗根下探頭探腦。
劉大學?怎么會是他?
陳隊長不能不感到格外痛心。陳隊長與劉大學的關系非比尋常,兩個人不僅是同鄉,并且是校友。那一年,陳隊長從桑坪鎮中學畢業應征入伍,劉大學才剛上初中一年級。在歡送陳隊長光榮參軍的鼓樂隊里,劉大學是年紀最小的鼓手,但是他的鼓點敲得最有節奏,真像是為將軍壯行的戰鼓。三年后,陳隊長退伍回鄉,劉大學已經是一名在建筑工地上有了六個月工齡的“農民工”。劉大學原名劉大禮,因為學習成績好,上小學時人們都稱他為“劉大學”。沒想到最終“大學”二字仍是徒有虛名,高中沒上完就離開了校園。后來,陳隊長把劉大學招到了橋工隊,一直把他當作自家的親兄弟善待。陳隊長安排劉大學與高文星同班巡夜,為的是讓劉大學監視高文星。高文星這家伙實在叫人不放心,全隊工人之中,就他的黃故事和黃話最多,整天把“女人”掛在嘴邊,并且常常語出驚人,不堪入耳。有一天,他竟然從褲袋里掏出一大包安全套,擺出“為民請命”的架勢何陳隊長說道:“隊長,你關心一次職工生活吧,放一天長假,派一輛大卡車送我們進一趟縣城,解放解放我們——我聽說縣城里有一處秘密的紅燈區。”陳隊長怒發沖冠,一把奪過安全套扔在高文星腦袋上,高聲大罵:“滾!橋工隊容不下你,你愛滾到哪里就滾到哪里!”
高文星一連寫了五份檢討書,才保住了自己橋工隊的隊籍。從此后,他就養成了這樣的習慣:每當開講一段黃段子,就事先鄭重聲明:“不說不笑,不得熱鬧。但是說故事聽故事都只是為了娛樂而已,君子動口不動手,別為咱橋工隊臉上抹黑。”
陳隊長不敢對高文星掉以輕心,想不到如今隱患卻出在了劉大學身上。
以往,劉大學帶班巡邏時,陳隊長是從來不對他查哨的。聽了高文星的匯報,陳隊長決定查個究竟。
神不知鬼不覺,陳隊長躲在暗處偵察。果然發現劉大學在伙房后墻根下的身影。陳隊長屏神靜氣,倒是要看看劉大學想干什么名堂。他想爬窗戶嗎?窗戶已層層加固,別說是一個大活人,就是一只老鼠也休想鉆進去,這一點陳隊長是絕對放心的。那么,他爬窗戶,是想偷看女人睡覺?如果是這樣,也太丟人了!
但是,劉大學并沒像高文星所說的那樣鬼鬼祟祟探頭探腦,他只是用脊梁靠著墻壁,一動不動,勾著個腦袋。陳隊長終于明白了,劉大學是在看書,借助那從窗檐上瀉下來的明亮的燈光,專心致志地在讀文章。
陳隊長長長舒了一口氣。劉大學仍然是以前的劉大學,不用陳隊長擔心。劉大學愛讀書,陳隊長就特別喜歡他這一點。劉大學也聰明,他建議在這兒拉電線安一只燈泡,原來是“蓄謀已久”,想在值班時看書方便。站崗、看書兩不誤,也虧他會動腦筋。
但是陳隊長并沒把自己查哨時發現的真實情況告訴高文星。陳隊長一次次表揚高文星警惕性高,不僅自己忠于職守站崗放哨,還不忘監督其他人,這種認真負責的精神要繼續發揚。
5
陳隊長的心里又襲上來一道新的陰影:劉大學每次值夜班都在看書,看得那么全神貫注,他看的都是些什么書?會不會是黃書?不然他怎么那樣投入?
陳隊長的耳邊回響著劉大學母親的囑托之聲:志明啊,大禮跟著你去,你就把他當你親弟弟管教,該罵你盡管罵,該打你狠狠打,千萬莫叫他往壞處溜!
陳隊長又使出了在部隊學到的辦法,突然宣布對全體職工的宿舍進行內務衛生檢查評比。他重點檢查了劉大學的床鋪,枕頭下,被褥下,凡是能藏書的地方都搜索了一遍,搜出了一大堆發黃的舊書。陳隊長的心禁不住“突、突”亂跳,一本本翻看。直到看完最后一本,呼吸才均勻了。原來這些書籍雖然紙張發黃,但并不是內容淫穢的黃色書,全是當地有關部門(例如鄖縣文化館、鄖縣移民局)編印的地方志一類的小冊子。
奇怪,劉大學為什么突然對這些發黃的地方志書感興趣?這些書又是從哪兒弄來的?他得找劉大學問個明白。
劉大學說,這些書都是賀老六借給他的,主動借給他看的。
“他為啥借這些東西給你看?”
“起初我也不明白,一本本看下去,越看越入迷,也越看越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
“隊長,幾句話我對你說不清楚,你把這本書先拿去仔細翻一翻看一看,也許你就能領會賀老六借書給我看的心情了。”
陳隊長拿到手的是一本《鄖縣庫區移民志》。從這本書上得知,丹江口水庫全稱是“漢江丹江口水利樞紐工程”,于1958年6月25日動工修建,幾十萬農民在工地上肩挑背扛,實行人海戰術,用了十年時間,壘起了162米高的攔河大壩。大壩修成,水庫蓄水,上游的三座千年古縣城(湖北的鄖縣城、均縣城、河南的淅川縣城)被淹入水底。同時被淹的還有幾十萬畝平川良田和幾十萬畝臨河坡地。鄖縣有20萬人成為移民,10萬遠遷,10萬近移。遠遷的遷往湖北嘉魚、漢川等縣農村;近移的“后靠”,在山坡上安家墾荒。那時候的移民真可憐,與今日的三峽庫區移民無法相比,平均每個移民的搬遷建房費只有幾十元。現在,40余年過去了,為了“南水北調”工程,為了把漢江水引到北京城,丹江口水庫大壩又要在162米高的基礎上再加高14米。這樣,上游就又要淹沒20多萬畝土地,20余萬農民又將繼續“后靠”。他們獻出了家鄉水,而他們自己,卻又要在更高更陡更缺水的山坡上辛辛苦苦建新家。
眼下,修橋工們安營扎寨的這塊地方,包括飄出裊裊炊煙的伙房,最終都要淹沒在水底。
看過這本《鄖縣庫區移民志》,陳隊長仍不明白賀老六讓劉大學看這些“陳谷子爛芝麻”的用意。但陳隊長不能不對賀老六刮目相看了。別看他貌不驚人,卻是個愛書之人。幾十年前的舊書保留至今,實屬不易。賀老六卻是謙虛謹慎,他說:保存幾本書算什么大本事?這些書都是我爺爺首先收集的。我爺爺死后我爹接著收集。我爺爺我爹爹都當過民辦教師,算得上是文化人。我不如我爺爺和我爹,我沒再收集,只是沒把他們幾十年攢下的東西丟掉。翻翻這些書,想想當年家鄉的小村莊,想想那種“我家就在岸邊住”的情景,心里不免有些傷感。傷感之余,也理解了爺爺和爹爹為什么要收集保留這舊書。比如說《鄖縣移民志》吧,從那上面還能看到老鄖陽城的照片。
6
石拱橋竣工了,是在柳樹吐新綠的季節。撲面的春風里,仍裹著幾分寒意。
一頂頂帳篷全結結實實地折疊捆扎,裝上了大卡車。人們最后望一眼野渡口,望一眼那孤零零的伙房!再見了,苗美娘(我們記住了你的正名叫苗美芳),再見了,裊裊炊煙!從此后,再也吃不到你可口的飯菜了。修橋隊要移師北上,到河南省境內修空中渡槽,將長長的渡槽凌空舉起,讓漢江水順著渡槽一路遠行,流向首都北京城。
全體橋工都已上車,但隊長仍佇立在車下。他胸前掛著一只亮晶晶的銅口哨,遲遲不肯吹響“出發”的哨令。終于,他眼前一明,小路上走來了兩個人,一個是苗美娘,一個是賀老六。陳隊長被自己感動了,因為他的判斷果然沒錯,苗美娘、賀老六是一定會來為橋工隊送行的。
走近了。陳隊長發現,苗美娘的肩上背著行李。陳隊長心里一熱,快步迎上前:“苗師傅,你這是要到哪里去?”
賀老六代為回答:“隊長,她要同你們一起去修渡槽,一起把漢江水送到京城。”
“你,她,你也一起去?”陳隊長高興得語無倫次。
賀老六說:“不,我留在家。家要后靠了,離不開我。”
“她一個人走,你放心?”
“放心,一百個放心。我若不放心,白在你們伙房門外睡了半年多了。”
劉大學跳下汽車與賀老六告別:“賀大哥,這本書,《鄖縣庫區移民志》,我忘記還給你了。”
“你帶上吧。等你們把咱家鄉水送到了北京,讓北京人也看看這本書。告訴他們,如今我們后靠,靠得離水更遠了,下山到漢江邊挑一擔水,來回要走七、八里山路。”
車隊出發了。拐過一道山彎,陳隊長回頭望,賀老六仍站在橋下目送車隊遠行。陳隊長心里好不愧疚,愧疚自己太笨,直到昨天才知道賀正秋就是苗美芳的丈夫,也正是那位曾經日日夜夜守護在漢江渡口的船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