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崖下看著它們,它們在峭壁上不動聲色。
我在采石場附近的巖壁上,看到有六、七只白色、黑色和青灰色的山羊,它們非同一般。我曾經(jīng)看到過這樣的影子,在峻峭的山嶺和古老的巖石上,這是我們先人留下的巖畫杰作。他們把自己的形體留存在堅硬的石壁上,順便把山羊的模樣也刻錄下來,伴著人類在空曠的山谷里手舞足蹈。被人馴化的家羊,甚至那些不曾被人馴化的野羊,帶著向往自由的欲望,被同樣向望自由的人帶著上路。它們把滿腔欲望深藏在衰草枯叢之中,好像羊的足跡行蹤藏匿于草棵里,因為它們從來沒有想過離開人類,有時就這么著撞擊著你的眼睛,生怕你也爬上石壁,占據(jù)它的風景。它們用自己粗短、強壯、靈巧的血肉之軀,組成一幅先人曾經(jīng)刻劃過的畫像,威風凜凜地站在陡峭的巖壁上,讓我們對羊的行為藝術驚嘆不已。
這是我在獨山島上看到的活的巖畫,至今不能忘懷。前年秋天,我順著魚臺城北西支河,出古渡口,到浩淼的微山湖上尋找一個叫獨山的島嶼。一葉扁舟,載著我和撐船的漢子,還有兩只白色的小山羊。船倉里像有一團白云,在我的腳邊飄來浮去。走了十幾里水路,老遠看到獨山的標志性石柱,在遙遠的過去,隔水向我們喊話,及至走到島上,才明白這里是羊的天堂。撐船的漢子懷里抱著兩只小羊,他的臉上始終掛著笑容,兩只小羊在他的懷里咩咩地叫,引得路邊啃草的老山羊不時抬起頭來。在獨山島上,羊比人自由多了,它們愛到哪里就到哪里,愛怎樣吃草就怎樣吃草,它們認得島上居住的每個居民,也認得島上生長的每棵青草。它們看著在水里生動的魚網(wǎng),此時濕漉漉地掛在柳樹上,被人晾曬成一具沒有知覺的標本,看著漁民摸出錚亮的刀子,把閹后長得肥美的羯羊們,一個一個撂倒在地。羊不怕死,它們看慣了草的夭折,草也是有生命的,羊?qū)ψ约旱拿\未卜先知,它們就是食物鏈上的弱者,所以面對放棄抵抗的羊,人們殺它時簡直易如反掌。羊用一雙迷茫的眼睛看著空地上的血跡,活像看到那個佛舍身喂虎的故事。如果羊有思想的話,我想它們的族群意識和對自由的體認,絕對與貪婪的人類不同。羊曉得自己有草吃就行了,人可不能整天吃草。
《本草綱目》載:羊的雙目無神,其腸薄而回曲,在牲畜之中,屬五行中的火,所以宜于繁殖而且性熱。在八卦中居于兌卦,所以其性格外柔內(nèi)剛,厭惡潮濕而喜歡干燥。這是說羊的性情如此而已,雖有生拉硬扯之嫌,但羊肉確為性熱之物,比不得諸如豬牛肉煮熟可以給人大啖。魯西南有句比較貼切的民間俗語:五馬六羊。意思是到了農(nóng)歷六月,天氣酷熱難當,這個時候的羊肉即食不得了。馬肉在五月后勿食,此亦然。我居住的這個小城里,沿街鱗次櫛比的羊湯鍋莊,原來滿屋皆是揮汗的食客,面前放半碗剝光的大蒜,半碗紅油辣子,半筐生面油餅,人人喝得紅光滿面,全然沒有寒冬的氛圍。現(xiàn)在則躲暑要緊,沒有多少人肯去喝湯受罪。此時羊湯的香氣被燎熱的湯鍋所惑,在沿街的空氣里飄浮了多半年的羊肉湯香,因為天氣的原因,變異為夏日的葷騷肉腥,躲之唯恐不及,這怪不得調(diào)味的掌灶師傅。所以,經(jīng)營這個行當?shù)牡赇佒魅耍纱喟焉獍さ睫r(nóng)歷六月,存欄的羊宰殺賣完了,便干脆關上門板到有關管理部門報停歇業(yè)。北方的羊肉有補虛之益,南方來的客人不曉得這個道理,看到簡陋的羊湯館即唯喏不前,我的浙江、江西朋友即如是。其實人分南北,羊也分成北羊與南羊。北方的羊肉質(zhì)鮮嫩,實在不能與南方出產(chǎn)的羊肉相題并論,怎一個“好”字可以夸得的。
我原來居住的老街東頭,有一個古老的清真寺,周圍是回民的聚集區(qū)。臨近清真寺的小巷里,每戶人家的門前,常年拴有數(shù)只形態(tài)各異的羊,讓一副彎曲羚角的老綿羊統(tǒng)領著,公羊性情暴躁,動輒即以頭相撞,此謂羊抵架也。羊抵架毫無由來之處,但只有發(fā)情的羊,才能造出奪人的氣勢,有時與斗羊并無二致。有一次,我和同伴距離羊群太近,那只抵架顯得勢弱的羊,突然轉(zhuǎn)頭向我沖來,不由得不讓我落荒而逃。其實我和同伴并無惡意,只是那只羊抵不過人家,被人看得惱羞成怒罷了。狹窄的小巷內(nèi),還有站在那里腹脹如鼓的母山羊,它們四月懷胎生仔,艱辛程度可想而知。有跪在母羊身邊的小山羊,搖晃著尾巴吸吮母親的乳頭,這或許是跪乳的由來。有剛頂著羊水“咩咩”落地,就想顫抖著站立起來的乳羊,只曉得用嘴搜尋垂在母羊襠間的碩大乳房。這些過著幸福美好生活的羊,這些遲早成為人們盤中美餐的羊,與從祖屋里飄出的油炸馓子香味,在主人昏黃的燈光下,自由出入于陋室小巷。那只常在小巷里溜噠的黑狗,儼然把自己當作羊群的主人,可它畢竟不是一只純種牧羊犬,沒有牧羊犬大智若愚的修行與天賦,所以每當羊群興高采烈的時候,都會惹得犬聲大作。
我從小長在這個回民聚集區(qū),有很多家養(yǎng)羊群的同學,可以說羊從小長在我的旁邊。它們沒見過西北人的土壘羊圈,也沒有見過草原上的木質(zhì)柵欄,每到夕陽西下,羊不用主人催喚,便從沿街的屋門魚貫而入,進到家中的院落里過夜。我所看到的羊,充其量在脖子上套個破舊的繩索而已,繩子的盡頭,系著牧羊人削制的一個短木棍,只有頭羊才有這樣受到束縛的權利。沿街行走的羊群,如同沿街行走的人,它們浩浩蕩蕩從街市走向郊外,走向陽光照撫的綠色田野,面容神氣而眼睛炯炯,與《本草綱目》上“羊雙目無神”的說法絕然不符。在頭羊的帶領下,羊群低頭啃食面前的草莖,它們對長出青草的大地感激涕零,頭羊的頸上纏繞著紛亂的繩索,可是它從不想起這繩索的作用,因為牧人不肯拽著繩索那頭,拽著羊自由啃食的欲望,只有身體倦乏的牧羊人,才會把它當做拴羊的木頭橛子。于是乎,木頭橛子轉(zhuǎn)眼隱沒于土埂之下,變成一條看不見的青花蛇,羊就不敢隨意走動了。頭羊在土埂上守望羊群,那是它的幸福;人在樹蔭下酣睡,在天黑以前被吃飽的羊喚醒,這也是他的幸福。只有昏頭昏腦的人,哪里有雙目無神的羊吶。即使有臥在野坡葦叢里的羊,那也是飽食終日的羊,它們被長滿青草的肥沃原野照應著,在太陽刺眼的光線下,有一雙看似迷離與渺茫的眼睛。李時珍老先生或許沒有想到這點。他哪里想到,羊從來是不被人役使的,被人役使的羊和失去自由的羊,它才雙目無神,就像孤獨生活的羊的角斗士。這些看似有強烈爭斗欲望而且斗志昂揚的羊,好像被好事者灌了迷魂湯,它們看在主人的份上,瞪著通紅的眼睛,抵角打架給人看,如果沒有揮起的鞭子,羊也會作無用功的。
這角斗的羊才算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