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微笑
因為兩句詩:“但使龍城飛將在,不叫胡馬度陰山”,我記住了天水。而麥積山石窟就在天水市東南方四十五公里處。
此時正是夏日的上午,我站在麥積山上,一個毫無來由的想法沖撞著我:仿佛這山的每一處地方都印滿了釋迦牟尼的指紋。
沒有風,沒有鳥鳴,在稠密的陽光的照射下卻并不感到悶熱。我久久地凝望著它,它確然很像是農家的一個麥垛,難怪名字由此而來。可在我看去,它更像是一個巨大的蜂房,那一個個大小不一的洞,正是當年修筑時搭建腳手架的眼兒,民間曾有砍盡南山柴,堆起麥積崖的說法呢。
作為我國四大石窟之一的麥積山石窟,始鑿于十六國后秦,經北魏、西魏、北周、隋、唐、五代、宋、元、明、清等歷代開鑿重修,現存洞窟一百九十四個,壁畫一千三百平方米,主要是以泥塑為主,據說當時動用了四十萬人來修建。它比云岡石窟早三百九十四年,比龍門石窟早一百九十三年,共有佛像七千多尊。山高一百四十二米,山體屬丹霞地貌,泥沙石塊疏松,要在這樣的地方塑佛確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簡直就是一個奇跡!恐怕連塑者也未想到能夠保存一千六百多年吧?
我在一尊又一尊的佛像前駐足,觀望。一個突出的感覺是這兒的佛與自己此前在別的地方看到的那些佛大不相同,甚至可以說是對自己腦海里固有的那些佛像的一次顛覆!一般來說,常見的佛大多都為冷峻肅穆的形象,給人以不食人間煙火之感,而這里的佛像卻顯得平易近人,溫婉可親,很世俗化,平民化,人格化。這無疑是對佛教造像儀規的大膽變革,是藝術家的獨具匠心。
一百二十一號窟的兩尊佛,正在相互依偎,竊竊私語,這顯然與色即是空之類的佛教教義極不相稱,但藝術家卻將世俗中少男少女的傳情瞬間永久地凝固下來了。
一百二十七窟的那尊佛,則更像是遇到了什么大喜事似的,笑得不加節制,特別開懷,幾乎和世俗中的人的笑沒有什么兩樣。讓人望之,怦然心動。
而一百三十三窟的一尊小沙彌,更是被稱之為“東方的微笑”。這是一個年僅十多歲的小沙彌,眉宇間尚未脫去孩童天真無邪的稚氣,他的頭稍稍下垂,嘴角微微向兩邊拉開,目光俯視,臉上滿是喜悅和羞澀的神情,十分逗人喜歡。很顯然,他的心靈沒有皺紋,也沒有放下世情,那笑是生動的,發自內心的,無遮無攔的,至性的,世俗的,因而那樣溫軟而讓人沉醉。
然而,這小沙彌真的能被稱之為“東方的蒙娜麗莎”嗎?我怔住了,為自己的這一設問。
眾所周知,蒙娜麗莎的笑是含蓄的,曖昧的,成熟的,神秘的,高貴的,那笑意里包蘊了世人無法釋解的未知。她究竟是一位貴婦人?是畫家的情人?還是畫家的模特?盡管從她誕生至今,猜測者紛紜,可是終久沒有誰能說得清這笑的寓意。漫漫時光中,她的笑成為了一個斯芬克斯之謎,沒有什么人可以破譯。也不能說她是“西方的微笑”,因為她是個性的,是千百種笑中的“這一個”。
記憶翻涌而來。
龍門石窟盧舍娜大佛的莊嚴喜悅,西夏王陵一文臣頭像的似笑非笑,還有麥積山這尊小沙彌的笑,他們在不同的時間和地點,都被稱之為東方的微笑,他們真的可以代表東方嗎?那笑真的就是名符其實的“東方微笑”嗎?我的眉頭慢慢地鎖緊了,我不知道他們這三者,當然還有更多我尚未看到和聽說過的那些笑之中,誰才能成其為真正的東方的微笑?也許,也許一切只是一個淺淺的比附而已。
我覺得暈眩,心里堵得慌,第一次感到自己身體里有敏感的部分被觸疼了,我向山下望去,很恐懼地閉上了眼睛,想開口說點什么,只是不知道該如何去說。但有一點我是明白的,當一種東西在漫不經心中被詞語輕易固定下來的時候,它就能很輕易地錯下去,因為多數人也是漫不經心的,他們往往不加思索地接受了它。
我再次望著這尊小沙彌,試圖從他的面容,衣服的顏色、紋理,甚至那微微閉合的目光里,尋找出一點什么,哪怕僅僅只是蒙娜麗莎一絲笑的影兒呢?可是,沒有,什么也沒有,他只是在笑,以他青春的無邪和明朗將率性的笑意不加遮掩地布了滿臉,使我除了覺得這笑是如此親切,如此可愛,如此日常之外,沒有任何神秘和殊異之處,整個就像是自己記憶深處的某個什么人的神情。它不具有典型性。
顯然,所謂的“東方微笑”是在“蒙娜麗莎”的啟發下的一個“創造”,它的前提是蒙娜麗莎的笑是“西方的微笑”,既然有西方微笑,也就應該有東方微笑,而這個古人塑造出來的正在笑的小沙彌正好承擔起這一任務。殊不知,將某一個具體的、個性化的笑,上升為某一個地理單元或人種的典型的笑,這樣的推理是非邏輯的,荒唐的。
但畢竟,我們的前人塑造了這個笑著的小沙彌,他清澈的笑讓我們感動,我也如此這般地向他笑了笑。
設想麥積山這七千余尊佛像全都發出小沙彌般的笑,那才是蔚為壯觀的,這樣的笑可不可以稱之為“東方微笑”?
我搖搖頭。
在撒花樓前,我依照導游的指點,撕了一小塊白紙向山下扔去,它果然就像傳說中飛天撒下的那些花瓣一樣,不但沒有飄落下去,反而往上升。我明白,心的虔誠只不過是眼前這情景的一種說法,而真正的原因卻是麥積山兩邊所形成的氣流使然。這件小事使我那一直被“東方微笑”困惑著的心忽然一動,恍然了悟,把與這笑有關的那些說法的不甘心,統統都收了起來。再看四號窟前書法家寫下的“是無等等”幾個大字,心就更靜然了,是啊,存在的和不存在的都不過如此,至于那笑到底是不是東方獨有的,也就無關緊要了。
車過蘭州
沒有人知道,當汽車離蘭州越來越近的時候,我是怎樣動情地在內心里反復默念著一個詩人的名字。
雖然,我并不清楚詩人在這個城市居住的具體地址,可那又怎樣呢?一個蘭州就足夠了,不是嗎?我分明已感受到,蘭州處處都飄蕩著這位詩人的氣息,我也正是為尋訪這顆詩心而來。“我想只能用水雕刻你/用玻璃裝下你/在春天的正點用田野的風/描繪你走過安靜下來的天空……”心頭跳過平林舟子的詩句,溫熱的淚水,被漸濃的夜色吸盡。
我試想著移植一片目的地,讓已移居在另一個城市的詩人能聽到這內心的聲音,可是,能嗎?真的能聽得到嗎?
此前,當我告訴詩人,此次旅程要經過蘭州時,詩人回發的信息是這樣的:在我老家哦,好好玩。又發:家鄉很貧瘠,但人們很真誠,你好好感受一下。再發,蘭州生話套餐——拉面加讀者。詩人沒有說出更多,可我明白那盡在不言中的意思,對于我們,許多時候,想像是一種幸福之極。
現在,詩人已不在這里了,這座城市對我還有什么意義呢?從某個方面說,它已經成為了一座空城。可是,可是我依然很想在蘭州停留一個夜晚,想一個人漫無目的地在深夜里到街頭走走,我想我走過的地方一定是詩人散過步的地方,或者是詩人偶爾路過的地方,那地方一定飄浮著一些詩句,樹葉般等待著我采摘。這個想法異常強烈,似乎只有這樣才會離詩人更近一些。在往車站奔跑著趕坐最后一趟開往西寧的班車時,我甚至故意慢了下來,一個不為人知的念頭在沖撞著我,希望車已開走,我們一行人全體誤車該有多好。在車站短暫的逗留中,我就想,也許詩人每次來這兒乘車也像我們這樣在等吧?說不定我此刻站立的位置正是詩人多次站過的地方呢。沒有風,但腳下的一片樹葉在動,我將它撿起來,反復地閱讀,試圖從中看到一句詩來,“列車穿過你的身體”,腦子里突然蹦出來這么幾個字,啊,想起來了,這正是詩人舊作中的一句。
至今,我和詩人尚未見過一面。不是不想,是怕打破,怕毀壞,怕失卻。詩人在目下居住的那個城市曾多次邀請我去玩,詩人說,很簡單的事情啊,不就兩天時間嗎?兩天時間你都舍不得?我就笑,就無語,就為一種干凈圣潔的光芒而感動。這樣的話語是不需要回答的,因為詩人的本意并不在此。其實,我是知道的,就像我也一直邀請詩人能到自己居住的這個城市來而詩人始終未至一樣,那根本就不是時間上的事兒,我們不約而同,彼此都在小心翼翼地守護著一個夢,一個長長久久溫馨而充滿期待的夢啊!因為太在乎,才靈犀在心地界定于兩個靈魂精神對話的層面;也因為太看重,才使得六月真好,漂泊的靈魂有了歸宿,荷塘見證著一個童話,永遠就這樣開始了……
我承認,最早的時候是詩人主編的一本刊物深深打動并吸引了我,我從中領略到了詩人全面推進的卓越,接著是詩人那“男人就是縱馬引弓,為女人造夢”的詩句讓我沉醉;沒想到不久一位熟人競向我約稿,使得先后有幾篇拙文在該刊發表;后來文字的交往中詩人發給我的那些信息,讓我更加具體真切地感受到了一顆敏感、智慧、適度、成熟的心。說不出為什么,我竟是那樣迷戀詩人的語言,從一開始,我就用本子很認真地記下了那發來的每一條信息,這樣做決非是為了成全日后的什么寫作,而僅僅是處于喜歡,很喜歡的,簡直就是深愛啊。往往,我是那樣焦急而苦苦地等盼著詩人的信息,時常禁不住為之歡笑,為之傷淚。詩人呢?對于我的那些文字也曾說過好,卻不至于很好吧?如果詩人不是如此優秀的話,或許會隨意使用程度副詞的,可那只是如果。
一句平常的“早上好”或“晚安”,一旦進入詩人發給我的信息之中,就太不一般了,就是詩,就讓我特別有感覺。倘若從庸常看,我和詩人認識并不太久,但漫長是伏在心里的,和時間無關。詩人說,見字如面。我們之間來來往往那么多的字,等同見了多少次的面啊!是,是這樣的,我們以永不相見的方式,完成著生命中的某種約定。
有一次,是周日下午的后半個時候,詩人發信息問我在忙啥,我回信:在讀張愛玲,很感傷的。又來信:因為愛?還是張愛玲?我去信:都有。愛更甚。然后詩人就沉默了,讓我覺得酷熱的夏日窗外仿佛正下雪,下得一片片很分明。再然后,才又發信來:鬧市人流中更覺孤獨,你在人流外……我每每在這些純凈絕美的信息中沉浸,陶醉,狂樂,它們已成為我生活內容的一部分,成為我一生的珍藏。
雖不能說自己滄桑歷遍,但也有著走過一些路、見過不少人的經歷,可不知怎么回事,一顆郁悶冰濕的心,很需要詩人的聲音來烘烤,哪怕只是淺淺的幾句話呢,也好,就像吸噬鴉片一樣,明明知道已經上癮,卻又無法停下來,因為需要,一顆心需要詩人文字曠日持久的滋養!
有一種天涯叫咫尺,有一種離開叫到來,你不在這里,而我也要走了。當汽車開動的時候,望著窗外濃重的夜幕,我的心含淚輕語。我當然清楚這不是告別,是匆匆的探訪,就像有一次詩人的電話打過來我沒接到一樣,詩人來信:不在辦公室?我跑過來一看,沒人,于是又跑回來了。
一切就這么簡約,簡約是一種大美。
蘭州,蘭州……在心里輕呼著,我忽然了悟,今夜沒在蘭州停留,不應感到遺憾,也許,這才和我們目前的景況最相宜吧?穿過華燈燦放的市街,我給詩人發信息:因了你的缺席,因了你存在的缺席和缺席的存在,蘭州成為我詩句中一個永恒的無法消散的意像。
在馬步芳公館
初聽馬步芳這個名字,以我有限的歷史知識,還以為是個富甲一方的大商人呢,及至踏進西寧市為民巷十三號馬步芳公館,才訝異不已:原來,這位出生于甘肅臨夏、統治了青海四十年之久的“西北王”,曾官至國民黨新編第二軍軍長、第四十集團軍上將司令、國民黨西北行政長官公署長官兼青海省主席。
由于我們沒有午休就早早來了,此時尚未有其他游人,偌大的院落里靜靜地,只有陽光一些些走動的聲音。兩只羊低頭在青青的草地上默然吃草,時而抬眼望一下什么地方,頗有些欲說還休的樣子。
公館始建于一九四二年六月,為馬步芳私邸,取名“馨廬”。因公館許多建筑的墻面均鑲有玉石,故又稱之為“玉石公館”。公館由多進院落和不同形式的房舍以及花園組成:貴賓廳、玉石廳、副官樓、參謀樓、馬步芳居室、馬繼援居室、夫人樓、女眷樓、警衛樓、油坊、水磨房、石碾房、廚房、機要室、營房等,占地面積二萬九千五百五十平方米,建筑面積六千一百八十三平方米,公館建筑大都沿相應空間的四周排列連接,形成了幾個既獨立又相互聯系的院落,各個院落的房舍布置有序,結構嚴謹,構成了統一和諧的整體。
君子比德如玉,詩人所詠若蘭。漫步在這個中國惟一用玉石建造的官邸,指尖在一塊塊的玉石上輕輕滑動著,如在撫摸“一輩子的故事”,我的思緒穿越時空,分明又回到了當初建造公館時那幾萬士兵披星戴月、冒雪頂風開采玉石的情景……
太豪華了,連壁爐都是用玉鑲成的呢。同伴禁不住連聲驚嘆著。
也只有馬步芳可以這樣奢侈吧?可以娶七房夫人且讓她們比鄰而居吧?若換了普通人,怕是連想也不敢想的呢。我很認真地說。
盡管幾年前我曾參觀過山西閻錫山的故居,也曾為它的規模和氣派而深深慨嘆,然而,與眼前的馬步芳公館相比,我還是覺得馨廬更勝幾籌,僅那考究的亭榭,那名貴的花卉和樹木,那墻上鑲嵌的玉石,就足可以令人感到超常的豪富。
幾乎每一個來這里參觀的人都會發出這樣的感慨:還是當官好。可以設想一下,如果馬步芳沒有如此顯赫的官位,他能會擁有這樣的公館嗎?答案是不言而喻的。也許有人會說,那不見得,人家只要有錢,錢能通神路,有錢還能怕什么?別說是一座豪宅,想做什么事情都將是不成其問題的呢。這話似也有道理,但在現實中卻是行不通的,因為中國幾千年來的官本位思想是根深蒂固的——官大一級,賽如泰山,權力永遠是至高無上的。
凡到過山西喬家大院和王家大院的人都會記得,其實,因了電影《大紅燈籠高高掛》而聲名遠揚的喬家大院,遠沒有王家大院的門樓高,有氣勢。這是為什么呢?喬家有的是錢啊,想把房宅建造得氣派豪華些還不容易嗎?但事實上卻是不行的,絕不允許的!因為王家有人做官,那就按官道上的品級辦事兒,該享受什么級別就建造什么級別的住宅,這是權力第一的優越,是沒辦法的事情。而喬家沒有人做官,錢財再多再富有,說到底,也只不過是一個富裕的布衣而已。
自古以來,對于中國人而言,最春風快意的事,無非當官。因為權力就是一切啊,只要大權在握,地位、金錢、美人便立馬隨之而來,還有什么可發愁的呢?諸葛亮的“淡泊以明志”說得再明白不過了,志在匡時濟世,成一代大業;而李白、陶淵明求政不得而求山水;蘇軾、白居易政心不順而求文心;王維雖說不求聞達,布衣躬耕,卻又暗暗積聚內力,一遇明主就出來建功立業……權力是誘人的,誰都想去觸碰一把,也正是這種病態的、心靈被扭曲的對權力的極度欲望,才使得一些人野心勃勃,為爭權奪利而爾虞我詐,把官位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還重要,不要人格,不要良知,一旦有誰超過或威脅到自己頭上的烏紗,便不惜顧兇殺之,由此釀出了一個又一個的悲劇……
“老成謀國西陲固,漢藏蒙回本一家”。默念著貴賓廳前的句子,我感到馬步芳還是很清醒的;再看他說“疼愛百姓就是疼愛自己的父老兄弟姐妹”的話語,我忽然就對這位后來做了國民黨駐沙特大使,一九七五年病故的高官,有了些更多的想法,我不知道他重權在握的時候,可否做的就像他說的那樣,可我覺得他能夠想到這一點就很不錯,哪怕他僅僅只是為了鞏固政權的需要。再看營房墻上的“天天護院打更,初一清理衛生,十五外出勞動,月底論功發餉”以及油坊墻壁上那“二桂欠麻籽十斤,才旺油菜籽十九斤,張才才借油二斤……”這使我不僅對馬步芳公館有了較為具體的認識,也感到了幾許莫名的親切,似乎時光并沒有老去。
但馬步芳們的時代早已遠去,馬步芳本人也早已灰飛煙滅,這座豪華的官邸早已成為國有財產,平頭百姓們掏幾十塊門票盡可以在其中流連往返。
走出公館,我無語地笑了笑,陽光下,風輕輕地吹著,在夏日的涼爽中,繽紛的思緒飛得很遠很遠……
走進塔爾寺
雨中的塔爾寺一片迷蒙。
隱約間,我總覺得這雨有些神奇,為什么一路上都那樣淅浙瀝瀝地下著,而當我們剛一走進塔爾寺,就忽然淋漓起來了呢?位于青藏高原東北部湟水流域宗喀蓮花山中的塔爾寺,始建于明洪武十二年,因當時在荒涼的草原上先建塔后蓋寺,名字便由此而來。它是我國藏傳佛教的四大中心之一,是雪域偉大的上師。藏傳佛教格魯派的開創者宗喀巴的誕生地。全寺占地面積六百畝,建筑面積四十五萬平方米,它不僅是古建殿宇雄偉壯觀、文物珍品琳瑯滿目、古籍藏書浩如煙海的寺院,也是培養人才的學府,在這里研讀經書最高可拿到“格西”的學位,也即相當于我們的博士。寺內有大大小小十六位活佛,共七百多僧人,鼎盛時期僧眾達三千六百名。
塔爾寺濃厚的宗教氛圍是內地所少見的,手持轉經筒、表情肅穆的藏民,寺院里巨型的轉經筒不斷被信徒們一個個轉動,里面裝載著佛經的轉經筒被你轉動了一次,表示其中的佛經亦被你閱讀了一次。還有那五體投地磕長頭的信徒。
在塔爾寺,最令我驚心的是作為藝術三絕之一的酥油花和那些真正是五體投地一次要磕十萬長頭的藏教信徒。
那些信徒們不分男女老少,一律都神情肅穆,目不斜視,旁若無人。他們每磕一個頭,不僅是兩手、兩膝和頭要著地,在我看來,分明是整個身體都著地了,那種無比恭敬,無比虔誠的情景,不能不令人深感震撼。他們磕下的每一個頭,顯然都不輕松,都是心力所為,根據體力不同,有的人磕完十萬長頭需要三、四個月時間,而有的則需要五、六個月。我的目光從一個信徒身上滑落到另一個信徒身上,但見他們一個個都衣著破舊,冠帶不整,面色青黃,貧窮和寒酸寫滿了他們身上的每一個地方。我不知道他們是從何處而來?各自已經磕了多少個長頭?還要再磕多久?我只感到一顆心被他們深深地觸疼了,疼得無法收拾。現在雖是夏日的上午,可我卻冷得渾身發抖,那種冷穿過身體,正迅速向心底聚攏,腦海里竟毫無來由地浮現出“宿命”的字眼。
如此近乎愚昧的虔誠,他們真的能實現自己的祈愿嗎?我小聲跟一位同伴說。
同伴無語,只將手中的相機對準那些一臉凝重的信徒們,一次次地接下了快門。
而那些和真花一樣生動、漂亮、嬌艷的酥油花,更讓人在為它的美麗由衷贊嘆的同時,禁不住為做出這些花的僧人們唏噓不已。酥油花的原產地在西藏,但現在塔爾寺做出的酥油花因題材新穎、寓意深蘊,不僅比西藏的好,而且比全國所有寺院做的都好。制做酥油花是一件非常不易的事情,它必須是在冰天雪地的嚴冬才可進行,因制作者正常的手溫對花是一種破壞,這就需要僧人必須將自己的雙手放在冰水里冷凍到一定程度才能去制作。他們完全是憑著對佛的虔誠,用自己一雙麻木的手來做出各種各樣盛開的花朵和佛教人物故事。這些酥油花不僅有像牡丹、若玫瑰、似菊花、如繡球等的花,還有釋迦牟尼、菩薩、蓮花生上師,看去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大有深意。有時,一幅作品需十多個僧人做好幾個月才能完成,而且根據酥油的特點,所有的制品每年必須更換一次,否則,它們將會全部變黑。塔爾寺共有三十多個會做酥油花的僧人,分上院和下院兩處,這兩處的僧人自定主題,相互競爭,互不傳看,直到每年正月十五才將制品拿來展出。制作酥油花的直接后果是僧人們的手指除了變形凍傷外,有的還時常患上風濕病、關節炎等。
這些酥油花又拿不走,拿了就全都融化了。要是用紙或絹花來代替酥油花,不是就不會損壞僧人們的健康了嗎?望著那逼真的、獨特的、明艷的、散發著酥油氣味的花們,我跟同伴說。
你想得太簡單了,那能會一樣嗎?僧人們做酥油花是為了一種信仰啊。在他們心中眼里,花是花,而花又非花呢。同伴的話讓我呆愣許久,無言以對。
四周一片嘩嘩的雨聲。雨聲中,耳邊響起清代一位地方詩人描寫塔爾寺酥油花的詩句:月當空,耳邊簫鼓叮咚。彩架間,安排花架,年年花樣不同。放光明,莊嚴燦爛,樓閣玲瓏。怪怪奇奇,蕃僧巧奪天工。
我忽然想到了陪同我們一起來的當地幾位藏族文化人。他們之中一位博士,還在五歲時就被選為活佛,可他堅決不去,現已是青海省某單位的部門領導,且在其專業領域頗有造詣,是大家公認的學者。另一位藏歌唱得非常好,畢業于青海師范大學、現在省城一文藝單位工作得很不錯的年輕人,他學的就是中文專業。一次閑談中,我問這位年輕人,他平時在家是吃藏餐還是漢餐,他微笑著說:和你們完全一樣,都是吃的漢餐呢,現在幾乎不再吃藏餐了。
我的心一陣輕松,仿佛已預見到了什么美好。如此看來,對于有知識的人來說,他們的宗教意識無疑正在淡化。
這就是現實。
現實會用時間和經歷讓那些愚昧而虔誠的信徒們慢慢明白些什么嗎?
但這種宗教感的失落并不值得慶幸。沒有了宗教,人們還會祭起別的神靈:金錢、權力……
我的淚水和著雨水一同奔瀉。
在保佑健康長壽的祈壽殿,我因聽信了導游那“很靈驗”之說,就也學著別人的樣子再三跪拜,不過,我許的愿卻是另一種:希望能跟一位永不打算見面的詩人朋友的友情地久天長……
是的,虔誠的宗教感情往往能催生不朽的藝術品,信徒們不計工本,不計寒暑,恨不得把自己的生命獻給神靈,這其中的神圣性令人感動。中國的云崗、龍門、莫高窟,埃及的金字塔都是這種宗教感情的產物。
不可否認的是,在全球日益現代化的今天,這種純潔的宗教感正在離人們遠去,只有那些經濟欠發達地區還可見到這種宗教遺風。
我記住了青海湖
青海湖上空的鳥兒都成雙成對,
只有我是形只影單;
青海湖邊的草地上有一對對情侶,
只有我是孤獨的一個,
誰愿做我的情人?
耳邊飄蕩著這支藏族情歌“花兒”,那時刻,我正全神貫注地給朋友發信息:離青海湖愈近,大片的油菜花就愈養眼,心也被這無邊的燦爛給照亮了。朋友來信:我說有油菜花吧?這種花很了不起,在高原上能開得如此生動靜美,實在是太不一般了。我就又發信:你是深知油菜花的,那就為它們寫一篇文字吧,交我來發表。朋友的回信干脆利落,只有一個字:好。我出神地盯著這個“好”字,似乎想從中找出點什么,忽然有人驚呼一聲:快看,青海湖到了。我從車窗望去,只見前方隱約浮出一片青藍色的水面,可車一轉彎兒,又什么也看不見了。
位于青藏高原東北部的青海湖,有著很高的舞名度。它三面環山,是我國最大的咸水湖。湖面海拔三千二百六十六米,東西長約九十公里,南北寬約四十公里,面積四千六百三十五平方公里,沒有出海的通道,因而又是我國最大的內陸湖。湖內還盛產有味道鮮美、極富營養的湟魚。關于青海湖有很多美麗的傳說,其中一個版本流行最廣:古時候,大海里的老龍王有四個兒子,為讓兒子們學好治海本領,他把海分封給兒子們管理。大兒子分到東海,二兒子分到南海,三兒子分到北海,老龍王對小兒子說:我的海都分完了,你要是勇敢的龍的子孫,就自己去造一個海吧。聽了這話,小兒子便駕起云頭,到處尋找造海的地方。他飛呀飛,最后飛到了大西北,發現了這塊廣闊的土地,他就在這里大顯神通,匯集了一百零八條河水,造出了一個西海來,這個海就是現今的青海湖。
與這些傳說比起來,我更看重青海湖的今天。今天,青海湖旁邊的甲乙村,一位叫甲乙扎布的藏族青年,是西北民族學院的博士生,現為青海師范學院人文院副院長、青藏高原文化研究所所長。還有一位青海省電視臺的藏語播音員,也出自這個村子。而從這個村子走出去的尼瑪,則是青海省藏醫院的院長……這當然是青海湖特有的靈氣使然,是湖水滋養了他們,而他們又用自己的生命質量提升了青海湖,使古老的青海湖具有了現代意義。
然而,當我真的來到湖邊,細雨冷風中的青海湖卻與我的想象有著不小的落差。在我的感覺中,它既沒有長白山的天池美,也比不上新疆的卡拉庫里湖。為什么呢?是因為青海湖與人沒有距離,誰都可以到它的身邊掬一捧水,從而失卻了應有的神秘嗎?是因為湖岸邊就是牧場,藏族人在不停地勸來客騎馬,地上散落著牲口的糞便及一些生活垃圾,令人感到不舒服嗎?還是因為自己穿得太單薄,湖邊呼呼的冷風讓一顆心頓失興致,深感它過于寒涼而缺乏暖意?是,又不是,我覺得一個更根本的原因是:這兒特有的那份寧靜被打破了。這是現代旅游對生態的一種破壞,青海湖那原本的寧馨、圣潔、天璞、純凈已被現代文明所侵擾,亙古的岑寂已被日益擁進來的喧鬧聲所毀壞,青海湖再也不是原初意義上的那片湖了,它已成為一個旅游產品,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很難想象在這樣游客日眾的地方,竟沒有與之相配套的洗手間,只在離湖很遠的地方有一個女廁所。由于離那個廁所太遠了,不容易發現,也由于見到有人到不遠處的一個土臺子后邊順利解決了問題,我便和一位女伴也向那個土臺子走去。可沒想到我們剛剛在土臺子后面站定,什么也沒來得及做,卻突然被四匹馬給團團圍住了,坐在馬上的一男三女大聲嚷著說我們冒犯了他們的神臺,這是他們祭祀的地方,我們必須要把弄臟的那些土用手挖走。
淡淡的游興被破壞了,我們從游客變成了肇事者,不得不用力自衛:我們沒弄臟,你們都看見了,我們衣著整齊地站著,什么也沒做。我分辯著,心里嘀咕,這么臟的地方,有大堆的馬糞,怎么能會是神臺呢?可他們根本聽不進我的話,把我們圍得更緊。我試著向旁邊跑了幾步想掙脫他們,可是一點用處也沒有,那些馬立時逼了過來。我明白,如果我再跑,他們就會繼續追趕,那樣的話,我們同車來的所有人都將知道這件事兒。不行,不能讓大伙兒知道。我只好又跑回土臺子后邊,以怕打碎什么的極誠懇的口氣,不斷地向他們說著對不起,求他們寬恕。女伴嚇呆了,竟愣愣地站在那兒,一遍遍地道;你們咋就這么不講理呢,我們連蹲都沒蹲下,怎么會弄臟呢?那些人壓根就不理會她的話。
光說幾句對不起就行了?沒有這種事。要不,你們不挖臟土也可以,那就給錢吧。我望著他們那一張張的臉,不覺驚然他們的漢語竟說得如此好。
錢在車上的包里放著,我們沒帶在身上,我要他們在這里等著,我們取了錢就來給他們,可他們不答應,他們一定要和我們一起去取。這當然不行,如此被他們“押”著,不是等于我們自己在向大家做廣告嗎?萬萬使不得,一定要想辦法就地處理,決不向外擴散。
我沉默了。我們之間出現了僵持。望著他們指給我們的那一處不知是雨水還是臟水的地方,女伴用衛生紙不停地在吸水,但這樣做不解決任何問題,他們很堅決地要我們必須用手將那一塊土挖走才行。
想想韓信的胯下之辱,再想想我們目下的處境,我很清醒,我們不能再這樣拖下去,規定上車的時間已經快到了,我們和他們耗不起。沒辦法,我只好心一硬,在一處較為干凈的地方抓了一把土就走,女伴跟在我后面,他們倒是沒有再難為我們,可我的雙目早涌滿了委屈的淚水,我和女伴用青海湖的水,發狠地洗著雙手,直到把手搓得發疼發木。
待我們剛坐到車上不一會兒,我竟看見有七八個人騎著馬圍在我們的大巴車前不讓車走,那其中就有剛剛讓我們挖土的四個人。天哪,這可咋辦呢?慌恐中,我怕被他們一眼認出,就趕緊脫下外套,頭盡量低地看著腳下。后來,還是陪同我們的東道主用藏語跟他們說了好一陣子話,他們才肯放行。途中,我才明白,原來是南方某省一位文聯主席也到土臺子后面解決問題,被那幾位騎馬的藏族人當場抓住,他想自己跑到車上就好了,車上人多,他們不會再追過來的。結果,卻惹下了更大的麻煩,那些人不僅追過來了,還在車前大聲罵他,弄得一車人都笑他倒霉,他為此一整天都蔫巴巴的,極為不爽。
我很慶幸自己沒有落到這個地步,對于那個忙中不亂的選擇,盡管心里別扭,但畢竟是沒失面子,應該算是滿意吧。汽車發動之后,我又仔細地打量浩淼的青海湖,試圖讓自己的心境恢復到“旅游”上來:發現美,欣賞美,還有一絲因了這種欣賞和占有的優越,我不禁自我解嘲:青海湖,因為發生了這樣的事兒,我會永遠記住你的。也正因為發生了這樣一件事兒,青海湖也才具有了一種個人的意義:我用一段沮喪的心情反證了它。
重復
雖然,尚未啟程時,我們一行人就對前往平均海拔四千二百米的玉樹藏族自治州可能會出現的高原反應,做了足夠的物質和心理準備;雖然,此行的每個人都把途中能否順利經過海拔四千八百二十四米的巴顏喀拉山,做為對自己生命的一次挑戰;可當我們的汽車真的行走在唐蕃古道上時,那現實的情景,遠比我們預想的要嚴峻得多。
先是陽光普照,空氣清新,韓紅那歌唱青藏高原的優美音聲令人迷醉。不知是誰開了個頭兒,大家便也歡快地唱起了藏族民歌:“今天是個好日子,把壓在箱底的衣服取出來,今天是穿它的時候。今天是個好日子,把壓在箱底的珊瑚項鏈取出來,今天是戴它的時候。今天是個好日子,把心中的歌全唱出來,今天是唱它的時候。”繼而,狂風大作,烏云翻滾,天空低得仿佛要向我們壓下來。不久,就下雨了,那雨時下時停,時大時小,人的心也便水淋淋的了。后來,隨著海拔漸高,竟飛雪滿天,整個遼闊的興海草原全成了一片無邊無際茫茫漫漫的白……把毛衣及帶來的所有衣服全都穿上,我仍感到透心的寒冷,隔窗望著這夏日的飛雪,我一時恍惚得如同夢中。心頭一陣悸動,流動的雪陣里悄然飄過一個清麗的身影,這就是當年文成公主走過的路啊。那時,她才十六歲,正值花季,為了國家和民族的大義,她毅然離別家鄉,獨自遠行,當和親的隊伍行至赤嶺,即將離開唐朝國境時,她從寶鏡中看到長安的親人及繁華市街,不禁愁思萬縷,可猛然想到自己聯姻通好的重任,就毅然將日月寶鏡拋下山谷繼續前行。當年,這里到處是荒蠻之地,是她,一個弱女子,用眼淚和青春換取了國家的和平與安寧,用生命的每一步來鋪展自己對國家和民族的摯愛。而她的內心一定很苦,具有著太多說不出的痛,這讓她整個人都終日沉甸甸的,直到死去。
現在,這里早已是省級柏油公路了,我們乘坐大巴車,車上放著暖氣,還備有氧氣袋,抗疲勞耐缺氧的“紅景天”藥和礦泉水,卻仍高原反應得一蹋糊涂,可以想見,那時的文成公主經歷了怎樣的艱辛與痛苦啊!
為保存體力,我們都盡量不說話,車箱里靜靜的,只有四周的雪落聲。突然,我感到頭疼得很,也眩暈得厲害,胸口憋悶,嘴唇發黑,是那種說不出的難受。這時,北京一位女士已開始嘔吐并吸上了氧氣。福建一女士幾乎和我是同時嘔吐,我們吐得天翻地覆,就趕緊又加服了兩粒紅景天。而新疆的一位女士卻因呼吸不暢,煩躁得渾身出汗,競在這么冷的天,把外面的衣服全脫下,只穿一條單褲和一件短衫,還一勁兒地嚷叫著熱得受不了。很快地,男士們也不行了,他們中的一些人也開始了嘔吐,吃藥,吸氧,大有“全軍覆沒”之勢。
我感覺自己怕是挺不過去,就要死定了。很想跟家人交代點什么,又覺得沒有必要,對于一個深深理解并懂得對方的人來說,有言便淺,說什么話都是多余,一切盡在不言中,這會比什么都好,都更有力量。想了想,就忍不住給朋友發信息:我要是回不去了,別忘了我們有約在先,你要為我寫點兒文字,哪怕三幾句也好,然后燒給我。朋友來信:別亂說。又來信:別亂想亂動啊,你回來我都聽你的。還來信:爬上去,離太陽就近了。繼續來信:你一定要挺住,我們還沒見過面呢。我回信:不見面更好,如此才能讓純潔的友情走向真正的永恒呢。我是真的想就這樣死去,這樣可以結束一切,從此無愛無恨,無喜無憂,無苦無樂多好,該有多好!然而,一時間,我也說不清為什么,卻又悲傷得淚流滿面,真的就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別了。人怎么可以這樣?連我自己都討厭自己沒出息了。這時候,雪下得更大了,群山靜寂,飛鳥絕跡,只有我們的車在飛雪中無始無終地穿行……透過窗玻璃,我的目光愛撫著那一片片舞動的雪花,深感它們也是那樣無依,那樣無法把握自己的命運,只有聽憑著風的安排。
你怎么了?難受得很嗎?坐在旁邊的一位同伴吃驚地望著我很關切地問。
啊,沒,沒什么。謝謝。我趕緊拭去淚水,努力調整情緒,盡量顯得平靜輕松一些。
堅持住,一定要走過去巴顏喀拉山!我相信你行。同伴鼓勵著我。其實,別看他人高馬大的,也一直反應得很厲害呢。
我點了點頭,忽然為他對我的相信涌出滿腔的感激。
當我們終于在風雪交加中走過巴顏喀拉山口并下車拍照留念時,我深感人生太需要一個回望的角度了,譬如,站在死的角度上回望生,站在苦難的角度上回望幸福,站在煩惱的角度上回望快樂,站在喧囂的角度上回望寧靜,有了這樣一個臨界的回望,就會對生活有一份清醒的審視,對事物有恰當的態度,從而也就會懂得珍惜當下了。
汽車又重新開動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我是在進行一次跨越千年的重復:我就像文成公主,在眾人的簇擁下,一步一步地,向著那個未知的世界跋涉。我不禁若有所思,也許自己先前對文成公主的那些想法,完全是自以為是,簡直就是十分浮淺的,也許她壓根兒就沒想得那么復雜深刻,只是為了追求一個女子應有的自由和幸福,作為一個下等宮女,她不愿也不甘心過那種一輩子得不到皇上寵幸而最終人老珠黃死在宮中的凄寂生活,她要抗爭命運,要開辟另一種可能性,而和親恰好給了她機會,自然也就成全了她,從而也成就了一個萬年千載流傳著的令人懷念敬仰的美麗故事。
想她當年的心境一定是悲壯的,也有點恐懼,但更多的是興奮。她的生命因此而放出了光芒。
于是,年輕的文成公主拋卻了宮殿巍峨的長安,一些些地走過這條唐蕃古道,走向陌生的異域,成就了一個嶄新的自我。
今天,我用現代化的方式重復了她當年走過的路,我不可能復制出來當年文成公主復雜的心境。我有的只是這些輕飄飄的思緒,悲傷的短信,還有頭痛欲裂的高原反應。這樣也不錯:我成就了一次刻骨銘心的旅游。
瑪尼石,我的一個秘密
就要去瑪尼石堆了。導游的介紹讓我昨晚輾轉反側夜不能寐,睡著之后我忽然又被驚醒:一塊白色的、小巧玲瓏的瑪尼石出現在我的夢中,莫非是個神秘的約定?此刻,當我一步步走近玉樹州結古鎮這個世界上最大的瑪尼石堆時,一顆激跳的心仿佛已不屬于自己,好幾次,我都不得不停下來,故做鎮靜,讓風悄悄抽取掉幾天來一直鼓蕩著自己的那份亢奮。
我認定瑪尼石是非同尋常的具有真性情的靈物,要不,這些天一直不肯停歇的雨,怎么就突然收住了呢?太陽出來了,藍天白云讓人感到這才是與瑪尼石堆相適宜的特有的純凈圣潔。目光落在肩頭的一只紅掛包上,盡管它很普通,普通得有些過于簡樸和不入時,可我喜歡。由于心里脹著那個秘密,使得這只再平常不過的包,竟也有了承載別樣的內容。
瑪尼石堆是嘉哪活佛在一千七百多年前創建的。今日的它東西長二百八十三米,南北寬四十七米,高二點五米,共有二十五億塊瑪尼石組成,每塊石頭上都刻有藏語六字真言,雖然大小不一,但全都是六個字的。這六字真言意為可以解除六種煩惱,消除六道眾生,得到六種智慧,六種佛身。現在我們看到的瑪尼石堆既有嘉哪時代的石塊,也有后來藏民們每逢過年節時又堆放在上面的。瑪尼石一定要放在東邊,太陽升起的地方,以象征吉祥。
出生在西藏昌都的嘉哪,十三歲就背井離鄉,在四川成都閉關修行了十二年,二十多歲時來到這里。一天,他忽然發現東面山坡上有一塊天然的六字真言瑪尼石,嘉哪就決定不走了,他和當地居民一起每天雕刻瑪尼石度過一生,于是,便有了最初的瑪尼石堆。
那經番飄揚下靜靜安臥的瑪尼石堆,它存放著藏民們的信仰,在我眼里,就是一座充滿神性的智慧的山,我相信它們都是能呼吸會言語的特殊生命。雖然,以我沉重的肉身不可能聽懂它們都說了些什么,可那又怎樣呢?只要能真切地感知到就已足夠,我們之間不需要更多。
我一次次選取不同角度與瑪尼石堆在一起拍照,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努力留住一些什么。我仔細地觀察著,輕輕托起那一塊塊染了紅顏色的瑪尼石,再小心放回到它們原來所處的位置上,生怕由于我的一次隨意而改變了它們原有的秩序,就在這_托起一放回之間,我的雙手沾上了那特有的紅色,也領略到了一種少有的快意,一種無與倫比的真緣。我與它們的相識相觸,無疑是早就注定了的,不然的話,為什么在如此多的瑪尼石中我偏就揀起它們,而不是別一塊呢?
沿著入口處的一條小道,我走向瑪尼石堆的深部,幾乎沒怎么費事,我感到眼前一亮,果然,我夢想中的那一塊小巧圓潤的石頭出現了,我激動得差點喊出聲來,就是它了,我拿起它,欣賞著它。石頭巴掌般大,石體是白色的,正面淺淺地雕出藏文的唵嘛呢吧尼哞六字真言,一層紅色的顏料讓這幾個字更為突出,我讓它面對著陽光,讓它閃爍的光波照在我臉上。我將它放回原處,雙手合十,重復著它神秘的語言。同行的那些人剛從這兒走過,有一個人就在我身旁不遠處,可他們卻對這個秘密一無所知,他們對這些瑪尼石并不在意,我相信,這些瑪尼石對他們也并不在意。我又拿起這塊瑪尼石端詳著它,就像我家里存放多年的一件舊物,它身上蘊藏著屬于我的能量和氣息。我敢肯定,這塊石頭一定在這里等了我許久許久,甚至,我一路上被高原反應折騰得死去活來,全都是因了今日這一刻相會時的輕松吧?我向身邊不遠處的那個同伴笑了笑,她顯然對我的笑不明其意。巨大的幸福覆蓋了我,我深感自己此刻是這個世界上最幸運的人,有了這神秘的會面,這一趟的玉樹之行,不,是整個的青海之行也就很值了,我要把這個秘密種植在生命里的每一個日子,讓它在時光中長滿歌聲。
你今天顯得很精神呢,頭不疼了?走出瑪尼石堆,一位同伴望著我說。
是啊,瑪尼石堆太了不起了,它是藏族很重要的人文景觀呢。我說著,隨手轉動街道旁那一個個巨大的轉經筒,想以此來釋放被秘密鼓蕩著的一腔激情。我承認這時的自己完全是一種花影浮動,暗香四溢的心情,盡管我的高原反應尚未完全消失。
同伴很驚奇地望著我,大概是感到我的神情有些異常吧?不錯,一個心里裝有秘密的人,無論怎樣去著意掩飾,總還要有那么點兒不同尋常的地方呢。何況,此時的我感覺極好,不是嗎7,一行人中的每一個都無動于衷,惟有我一人被籠罩在一個精神的光環之中,在受到神恩的寵愛。再看周圍那些房屋,樹木,花草,都那樣有情,就連街頭那些手持轉經筒陌生的藏民,也充滿了善意:我和他們的心靈是相通的。在我看來,這兒所有的一切都很不一般,都和我有著或多或少的關聯,使他們給了我的秘秘以生長和成熟的可能。
羊皮筏子上的旅游
一群羊 被殺之后
長得又肥又胖
胖胖地在河里漂著
撐篙的漢子 不知何時
當了無頭的首領
被那無頭的羊們 三番五次
舉過了黃河
沒毛的羊 光光的羊
被人吹脹肚皮的羊
自己運走了自己的
毛和肉
此刻,我坐在由八只羊皮氣囊搭扣在一起的一架羊皮筏子上,內心里一遍遍地默誦著詩人老鄉的句子,任夏日涼爽的風款款吹拂著,忽就有一種奇特的感覺,此時的自己,分明正騎在羊背上,被這些羊們馱載著在發黃的河面上奔跑,它是那樣輕巧快速,猶如空氣穿行在空氣之中,仿佛不意走進了一則童話,恍惚間,耳邊似有咩咩的羊叫聲。羊,羊啊!我禁不住想,它們的前生會是什么樣子呢?這樣的八只羊是來自同一個羊群還是原本互不相識?是在同一天被人將羊皮完整地剝落下來還是有先有后慢慢湊合在一起?現在它們終日相伴了,每一個的心里可否還思念著那些前塵舊事?懷戀并沉陷在那曾經的刻骨銘心的愛抑或令自己感傷和疼痛的某個事件?我用手撫摸著一只羊體,它很光滑,簡直有些滾圓油光,我相信它們活著的時候絕不可能會有這么胖,很可能全都是瘦子呢。我輕輕地拍了拍它,發出嘭嘭濕沉的響聲,竟令人無端想起高更的名畫《神秘的水》,這時候,天寬地闊,陽光正在風中舞蹈流動。
對我來說,在水上漂流并不新鮮。大船,快艇、小木舟,竹排……這些都一一坐過了,有些還數次重復,它們無非是渡水的工具而已,并未感到有什么非同尋常的殊異之處。然而,與它們相比,羊皮筏子就大為不同了,這是生命對生命的馱負,在我看來,這些羊是活的,它們不僅能在水上飛奔生風,而且,它們是有經歷有記憶有故事的,我正在感受羊們的溫情,那時不時地從每只羊皮相連的縫隙里跳躍出來的水珠,打在我身上,不就是一種生命的提示嗎?難怪這黃河第一漂,因著羊皮筏子而成為獨具特色的旅游項目了呢。
在羊皮筏子上漂流的感覺真好。我很興奮地發信息給遠方的朋友。
我就是筏子啊,你沒感覺到嗎?朋友很快就回過來了信息。
啊,不。你是那綿延千里的岸,隨時供我停靠哦。我承認,我雖然很喜歡羊皮筏子,可我更想讓朋友做岸,做永遠等待疲憊困累的我停靠的無邊無際的岸!
呵呵。我盯著朋友的這條信息發了好一陣子呆,直到心空生滿重疊的花枝。
不由想起范長江在《中國西北角紀行》一書中,曾描述過的羊皮筏子的盛況。他說,在幾百只羊皮氣囊組成的舟陣中,躺在筏子上成堆的貨物里,輕翻書卷,目光平穩。在早年黃河兩岸還沒有一座橋梁飛渡的日子里,羊皮筏子是往來的惟一工具。它還是重要的運輸方式,將貨物和土特產運至下游的各個碼頭。坐在筏子中,可以聽見在河心里筏客子嘹亮的歌聲——
黃河沿上牛吃水
牛見了魚兒(者)跑了
端起飯碗想起了你
吃哩么沒吃(者)飽了
俏阿哥干活(者)口渴壞
想你(者)后園里找來
尕妹妹好像是嫩白菜
一指頭彈出個水來
顯然,那種情景已如夢般地離我們遠去了。
今天,這種交通工具早已經被生活所淘汰,眼下的羊皮筏子,只不過是為了吸引游人的游樂工具而已。幾十年前時的羊皮筏子為了生計而目的明確、任務繁重地忙碌奔波在黃河兩岸,而現在則成為一種純粹的游樂體驗了,這之中,是有著質的不同的,游客的心境不同,撐筏人的心境更是不同了。
偶爾的時候,我也會冒出這樣的念頭,覺得用羊皮制成的這種筏子,無論是做交通工具還是供游人玩樂,都很殘酷,而我眼下正在加入這種殘酷,這是不對的。但又一想,便感到自己太矯情了,我不可能跳下這個筏子,用實際行動批判他們的殘酷,何況這樣一點也不影響這個旅游項目。我家里的衣櫥里還放著好幾件羊皮制品呢。事物都有自己的規律,說到底,羊畢竟是一種食物,人們既然可以用羊皮來制做各樣保暖衣服及鞋子等物,那為什么就不能做渡河的工具呢?這沒有什么,真的沒有什么不好,什么事情都不可過于認真,那就繼續享受羊皮筏子帶給我的快樂吧。
蘆葦的沙湖
后來雖無數次地回想過,卻總也弄不明白,當沙湖驀然出現在眼前的那一刻,我怎么會像第一次見到心儀已久的人那樣既激動驚喜又有些莫名的羞澀?仿佛我們神交已久,早就相互擁有了對方,而今日的相見,只是在完成一種儀式。
位于寧夏銀川平原北部的沙湖,是國家5 A級生態旅游景區,占地面積為八十點一八平方公里,其中湖泊面積二十二點四二平方公里,平均水深二點二米,湖的整個面積是西湖的一點五倍。
我們一行人坐在一只大木船上,隨著船的滑動,我的心也激跳不已!細數起來,在我大半生的旅程中,見過的湖海可謂不少,但像眼前這樣沙水相融、湖葦相映的情景卻還是第一回。湖水、金沙,蘆葦,飛鳥,游魚,彩荷,遠山……這一切構成了沙湖獨異動人的風光。
然而,最讓我感到新奇的,是湖里生長著的那一片片一簇簇的蘆葦,它們大小不同,形狀各異,在潔凈清澈的碧水中,呈點狀排列,通透的水面襯托著它們少女般的倩麗,這些蘆葦亭亭玉立,似乎不是生長在湖里,而是飄浮或站立在湖面上。它們一棵棵緊密地擠挨在一起,擠成一團,時而款款擺動,時而迎風飄舞,時而又靜定不起。細而高的桿,墨綠窄長的葉子,褐黃嫩青的葦穗,遠遠望去,就像是一塊巨大而平放著的綠珊瑚,這珊瑚不僅綠得發亮,而且奇異迷離,只望一眼,目光便溫潤起來。這要感謝那些魚兒們啊,每年春天的時候,葦根發出新的嫩芽,魚們便環葦將發出來的新芽全都吃了,因而每一簇的蘆葦差不多都呈現出各種各樣圓的形狀。我不知道可否是因了這些蘆葦的緣故,沙湖的水質才如此好,好得一點也看不出污染的痕跡,甚至沒有發現水里生長有任何水草。
人是會思想的蘆葦。只有置身在沙湖這眾多的蘆葦之中,我才突然明白圣哲先賢為什么會拿蘆葦來和人相比,而不是別一種的植物了。試想,將蘆葦換成另外的植物,那感覺能會一樣嗎?
人是會欣賞沙湖蘆葦的蘆葦。我心里忽然冒出來這么一句話。人是追求美、并善于欣賞美的動物。面對著這一片美景,我心里不免自豪起來。
這里的人都說,沙湖是賀蘭山情人的一滴眼淚。對于一邊是沙一邊是湖的沙湖來說,它不是沙漠中的湖,而是湖中的沙漠。那么,這是一顆怎樣的淚滴呢?這顆淚滴是什么時候落下來的呢?淚滴里究竟浸泡著怎樣一個凄惻哀惋的故事?在時間的洪流里,這滴淚還是當初意義上的那滴淚嗎?我問導游,年輕的導游微笑著搖了搖頭,說他也搞不清楚。我并未因此而感到失望,而是覺得這樣挺好,沙湖有了些神秘的色彩,世間的許多事情原本就是說不清的,一旦清了,也就蒼白了,完結了。
許是因了這方美麗的沙湖,許是不愿辜負這些奇妙的蘆葦,我以少有的好興致,平生第一次體驗了湖上的體育活動——自駕摩托艇在湖上狂奔,乘水上飛傘于空中鳥瞰湖光沙色。當我在快艇上穿過一簇簇的蘆葦時,忽然就想起了遠方的朋友,就像是我們在這里早有一個約定,我來了,雖然是一個人,但這些蘆葦正承擔著一種什么,我從它們身上一樣能感受到朋友的話語和體息。而在驚險的高空鳥瞰沙湖以及湖上的蘆葦,那真的是美不勝收、妙不可言啊,就像是這些湖水這些蘆葦在一點點地托舉著我,向上飛升,飛升……然后再緩緩降落,一如生命在瞬間開謝一樣,面對沙湖,我分明聽到時光像水一樣流著,那種飛翔的快感和刺激,不是可憐的文字所能表述的。
你怎么樣?沒問題吧?同伴擔心我的心臟病,一開始就遲疑著不肯同意我參加這些活動。
沒事的,真出了問題也很值得。我是說給沙湖和那些蘆葦們聽的。這是心里話,我決意要來一次冒險,至于會不會果真出現意外,于我已很不重要了。
你表現不錯,很勇敢的。另一位同伴也由衷夸贊。
呵呵。我不免有些洋洋得意,那是一份超越自我的滿足。這時候對遠方那位朋友的思念已潮水般在胸中洶涌地奔瀉,似乎我已完成了某種豐盈的儀式。
走出沙湖,慢慢沉靜下來的心突然被什么給刺疼了一下,我就想,其實,這種快感和刺激畢竟是用金錢買來的,我是在參加一個旅游項目。究其原因,是人在面對自然景物時心境發生了變化。說到底,這種性質的旅游是和三五友人一起到某地游玩有著根本性的不同。這是一種制度化的旅游,聽導游介紹幾句,人擠人地拍幾張照片,匆匆地來,再匆匆地走,還有多少自然天成的東西呢?眼下的旅游與當年李白、杜甫、蘇軾等人旅游時的社會環境和文化環境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很顯然地,人們對自然美景的欣賞和過去也大不一樣了,有了金錢的介入,再好的美景也變了味道,金錢的聲音打破了原初的純凈,金錢的氣味影響著人們的審美,更何況,現下我們能看到的山水美景也絕不是古代意義上的山水美景了呢。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幾乎所有的自然和人文旅游資源都被人們開發了,已經沒有第二種方式可供人們選擇了。那就在心理上排除這種現代旅游制度帶給人的不快,面對美本身,用古典的方式哪怕是虛假的古典的方式去欣賞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