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家住在路北的三樓,鑫隆珠寶店在路南的一樓,是斜對向。
若在三天前,他還真一下子說不準這斜對面是怎么個斜法,而現(xiàn)在,他一定會作出這樣準確的描述:在他家最東邊的那個房間的朝南的窗戶里面,把臉緊貼在玻璃最西的邊沿,緊到把鼻子壓歪,用右眼向左看,能看到鑫隆珠寶店招牌的“朱寶店”兩個半字和半個門口,以及西邊的那個大玻璃櫥窗。他之所以能作出這樣準確的描述,是因為在三天里他已幾十近百次地這樣臉貼玻璃壓歪鼻子,向鑫隆珠寶店那里看。就像他妻子說的那樣,他臉貼的那塊玻璃是家里所有窗玻璃最干凈也最臟的了。干凈,是沒了一點灰塵;臟,是被他蹭滿了油汗、鼻涕和口水。
一天前,他第三次走進了鑫隆珠寶店。在這三次以前,雖然離得這么近,鑫隆珠寶店開業(yè)兩年多他從沒進來過。這三次來都是為了想給不久就要過七十歲生日的丈母娘買一對金耳環(huán)。第一次是走馬觀花地瀏覽一下,給選購耳環(huán)作個準備;第二次選了一款,講了半天價沒買成。講價的時候還自作多情地給人介紹自己說,我就是對面那棟,喏,就是那棟,那棟樓上的,這么近,咱們都是鄰居,前一段你們解手都是去我們樓下的公廁,還不給便宜點。營業(yè)員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小姑娘,沒什么特征,就是愛笑,是微笑,她的微笑一看會讓你覺得自己身上有什么不對的地方,但看看自己身上并沒什么問題——臉上干干凈凈,衣服沒有污漬,褲子大門緊閉
才知道她的笑就是那個樣子。話一出口覺著不雅,看看小姑娘卻沒事一樣,仍然那樣笑著,嘴里卻堅決得很,對不起先生,這已經(jīng)是最低價了。
以他的經(jīng)濟能力,丈母娘過生日送金耳環(huán)是太過奢侈了,連妻子一聽說他要給丈母娘送金耳環(huán),也以為他是開玩笑,看看他挺認真的樣子,便認為他是發(fā)燒了,要不就是腦子出問題了。他看妻子一臉的迷茫,就說,你忘了,去年老太太過生日,金耳環(huán)不是丟了嗎?妻子說,嗯,沒忘,那又咋了,非要咱再給她買嗎?他說,不是,我是說,老太太丟金耳環(huán)的時候,兒女媳婿孫子外孫一大群都在跟前,她的一只金耳環(huán)拿在手里看,就那么叮當一聲掉到地上不見了,大家就幫著找,沙發(fā)下面,條幾下面,桌子下面,花盆里面,旮旮旯旯都快找遍了還是沒找到。老太太不糊涂啊,說,別找了,反正就在這屋里,還能掉到哪里去?你大姐夫說,就是在這屋里咱也得找到啊,趁著人多。老太太開玩笑說,老輩人都說,金子掉到地上不好找,沒福氣找不著,人越多越找不著。老太太的意思可能有這樣兩層:一是金耳環(huán)還沒找著,她想以后從從容容地找,沒準兒什么時候就找著了。二是,金耳環(huán)已在誰的手里,她如果志在必得,那一定有人難堪,都是自己兒孫,她不忍。大家都笑了,你大姐夫還有你姐你哥你嫂,他們都是看我一眼才笑的,什么意思嘛?不就是因為前年上報紙那件事就覺著我財迷轉(zhuǎn)向不拐彎,就懷疑是我撿到了,昧下了。我今年就是要給老太太送金耳環(huán),她丟一只,我送她一對,我要以此證明去年我沒撿到她的金耳環(huán),我不會昧她的金耳環(huán)。
他把話說完的時候,眼里已盈滿了淚水。妻子臉上的迷茫也變成了痛惜和愛憐,走到他跟前,坐在他旁邊,抓住他一只胳膊,把臉靠在他肩膀上,她用這個動作表示對他的撫慰、理解和支持。
但是,就在他三天前第三次去鑫隆珠寶店的時候,發(fā)生了一件至今都讓他覺得莫名其妙百思不得其解的蹊蹺事。
是中午,店里只有兩個營業(yè)員,除了那個愛笑的小姑娘還有另外一個姑娘。還是那個愛笑的小姑娘接待了他,依然那樣對他盈盈地微笑著。這次他沒有低頭看自己的褲子,而是徑直走過去,讓那小姑娘拿出他已經(jīng)選中的那款耳環(huán)。那款耳環(huán)就放在玻璃櫥柜臺里,盛在一個白色小瓷盤兒里,一對兒,黃燦燦的,小瓷盤兒里還放著一個精致的小卡片兒,上面有紅色打印的品名和價碼。小姑娘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捏住小瓷盤兒的邊沿,動作嫻熟優(yōu)雅地端了出來。當她把小瓷盤端得高出臺面,手往前送,準備把小瓷盤兒放到臺面上的時候,不知怎的,小瓷盤卻突然從她圓潤白皙的手指間滑脫,連同小瓷盤兒里掉出的耳環(huán),在玻璃臺面上叮叮當當滾跳了幾下,掉向柜臺外面。他連忙后退,待他在距柜臺兩米以外站定的時候,小白瓷盤的碎片已經(jīng)塵埃落定,還有一枚黃燦燦的耳環(huán)在白色的地板上格外醒目。
他站在原地——就是距柜臺兩米以外的原地沒有動彈。
兩個營業(yè)員愣怔了大概一秒鐘,就慌忙從柜臺里面跑出來,先找兩枚金耳環(huán)。有一枚很快就找到了,就是他看到的那枚,而另一枚卻不知所蹤。清揀了地上所有的碎瓷片,沒找到,再看看玻璃臺面上,只有那張小卡片,把卡片翻了一下——小姑娘自己都知道這個動作是多余的——自然沒有。
兩個營業(yè)員這時候把目光盯向了他。
店里一直只有他一個顧客,而地板光潔如鏡,一塵不染,倘使有任何東西都會一覽無余。
他挪動了一下地方,他腳前腳后騰出的視野里沒有。他抖了抖褲腿,沒掉下什么東西。他脫下鞋子,又往后退了一步,對兩個營業(yè)員說,你們看看鞋里。兩小姑娘對視了一下,又有點難為情地看向他,她給了她們一個鼓勵的眼神,那個愛笑現(xiàn)在卻沒有笑的營業(yè)員拿起他的一只鞋子,口朝下倒了倒,磕一磕,又看一看,沒有;又拿起另一只,動作如前,沒有。他把西裝脫下來,遞給她們,她們遲遲疑疑地沒接。他說,我不怪你們,我愿意的,我要證明我自己,我還要回家。于是,她們接了。
初秋時節(jié),本就沒穿多少衣服,西裝脫了以后,身上也只有襯衣和褲子(當然還有領帶、內(nèi)褲和襪子),營業(yè)員看過他的西裝,他把自己的襯衣又從褲帶里拽出來,褲子的四只兜布也向外面拽出來,又打擺子似地抖了幾下,沒有任何東西掉下來。
這時候,那個愛笑的小姑娘想哭了。果然她也就哭了。她哭的表情也很特別,有點不像真哭,但你這時候沒有理由認為她是假哭。
他對小姑娘勸了一回,說,會找到的,就這么大個地方,它還能到哪里去,找找,再找找,比如柜子縫里,搬開柜子,好好找找。但搬柜子是要些力’氣的,小姑娘們不行,他又不便插手,姑娘們也不敢讓他插手。于是,他就回家了。
現(xiàn)在他已記不清到家以后還做了什么事,換拖鞋了?可能,洗手洗臉了?或許沒有,反正是脫西裝了。就是在脫西裝的時候,他聽到地板上叮當響了一下,他想是衣服把沙發(fā)上或茶幾上的什么東兩蹭掉了,不經(jīng)意間低頭看一下,黃燦燦的。銅圈?他這樣想。心里便有些煩,煩兒子,已經(jīng)上初中了,還像個三五歲娃娃,把些七零八碎的東西弄得家里到處都是。煩著,在沙發(fā)上坐下,伸手把那個銅圈拾起來看了一眼,銅圈?這,這不,這不是,這不是自己選的那款金耳環(huán)嗎?他有些懷疑自己眼睛,看了又看,是,就是,咬了咬,是金,不是銅。他連忙把正在睡午覺的妻子叫醒,問她,你見過這個嗎?妻子看了看說,你買了?你真買了?他說,什么呀,我問你,這哪兒弄的?妻子迷惑地看了看他,說,你買的呀!他在妻子的臉上不輕不重地拍了兩下,說,你睡醒了嗎2你看好了,這不是我買的,是在咱家地上撿的,但不知是我身上帶回來的還是家里本來就有的。妻子說,你沒買怎么會帶回來呢?他說,一兩旬給你說不清楚,你只說,這是不是你放在家里的,就行了。于是,妻子搖了搖頭。于是,他又費了一番口舌,給妻子講清楚了這天中午的這樁古怪事。
東西是人家的,給人家送去,這是當然的,天經(jīng)地義的。但是,他得慎重。首先,金耳環(huán)是個好東西,如果,萬一,可能,也許它真的是自家的,而又給人家送去了,后不后悔?麻不麻煩?畢竟,還有兒子那里沒問清楚;其次,還有另外一層原因,也是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他說到的前年上報紙那件事。
他以前在企業(yè)上班。那企業(yè)是一個二三百人的小廠。他做過那個廠的車間主任,這都是十幾年以前的事了。那時候的工資還不是銀行代發(fā),而是由廠里的出納把各車間的工資交給車間主任,由車間主任代發(fā),很不正規(guī)。不知道其他廠子是不是這樣,反正他們那個廠是這樣的。
廠里的出納姓劉,他叫她劉大姐。劉出納是個不容易讓人看出年齡的那種長相,有時候他覺得劉出納會比自己年輕好幾歲,有時候又覺著她比自己年長了好幾歲,他至今也不知道她的確切年齡。他叫她大姐是覺著她挺溫和,挺親切,還挺慈祥,有大姐的風范,所以他就叫她大姐,叫了她就答應,就這么叫上了。劉大姐是做事挺認真的一個人,不知咋的,那次在發(fā)他們車間工資時,竟多給了他六百五十塊錢。開始他以為是自己給工人發(fā)錯了,但核對好幾遍后,便確信是劉大姐錯給了。十幾年前的六百五十塊錢是個什么概念呢?是他和劉大姐這樣的人大半年的工資。但十幾年前的六百五十塊錢對他是非常具有誘惑力的。那時候他剛剛結婚生子。結婚的時候,他花光了本來就不多的積蓄后又欠了兩千多元的債;接著父親被發(fā)現(xiàn)胃癌,手術,化療,用藥,他和哥哥們均攤;不久兒子出生,妻子卻沒有多少奶水,他便每個月四袋奶粉地買。那時候社會上流行一種說法是哺乳期的婦女不給孩子喂奶會保持身段苗條乳房堅挺,所以,讓認識他們的人都認為他們趕了一把時髦。說起來是個車間主任,每次去丈母娘家,別說和連襟們比禮物掙面子,還要被丈母娘接濟。所有這些當然不是原諒他當初把那六百五十塊錢私吞的理由,但他當時的確是因了這才把那六百五十塊錢昧下了。
是另外一個車間主任當著出納劉大姐的面數(shù)了牛皮紙袋里的錢,發(fā)現(xiàn)少了六百五十塊錢,劉大姐才知道弄錯了。廠辦和后勤保衛(wèi)的人都是在她這里直接領自己的工資,數(shù)目小,不大可能弄錯,錯也錯在五個車間。劉大姐趕忙找包括他在內(nèi)的其他四個車間主任去問,回答卻出奇的一致,都是一臉的迷茫說沒有啊,沒有,再算算,好好算算,再找找,好好找找,六百五十塊錢可不是個小事,看這事弄的,還挺關心的樣子。
六百五十塊錢的確不是個小事,廠里為這事分別找?guī)讉€車間主任談話,沒人承認,而后又大會批小會講的,弄得幾個車間主任互相猜忌。后來聽說劉大姐自己把錢補上了。而且也不讓她再做出納,到總裝車間當了一名工人。他再見到劉大姐的時候,看面相便確信她比自己年齡大了。
不久,因廠里效益不好他也就離開那家工廠,到了現(xiàn)在的單位。
說實在的,剛開始他被這事折磨得挺厲害,時過境遷之后心中的愧疚和自責便不再那么強烈了。雖不再那么強烈,但這事他是不會忘的。他檢點自己在已往的歲月里,幾乎沒做過什么虧心事,也只有這件事橫亙在自己的心里,就好像費好大勁加工一個零件,半道一不小心弄成了殘品,想起來都讓人覺得窩心別扭。而在前年又重遇劉大姐以后,深藏在的愧疚和自責重又強烈地折磨著他了。
在前年暑假的一個晚上,他和妻子帶了兒子到離家不遠的人民廣場散步納涼。廣場邊上有一溜被允許夜間擺放的小吃攤。兒子要吃麻辣串,他們便向小吃攤靠攏。到了小吃攤跟前,他沒有抬頭,也就是說他沒在意攤主。他這人就是這樣,對自己不感興趣的事總是漫不經(jīng)心,對自己感興趣的事卻非常關注。他現(xiàn)在感興趣的是廣場中心那個跳恰恰舞的少婦,她在招收舞蹈班學員,她跳舞是在向有可能成為她的學員的小朋友和他們的家長展示自己的舞姿。她的舞姿確實優(yōu)美,她的舞姿優(yōu)美不僅依仗她優(yōu)美的身段,而是她的微笑。她跳的時候微笑著,不是那種瞇著眼睛不看任何人或只看向舞伴的自我陶醉的微笑,她的微笑很熱情,很燦爛,很有親和力,眼睛時不時地看向你,讓你覺得她就是在為你一個人表演。他對她感興趣了。他也并非對她有非分之想,他知道自己可能一輩子都沒有擁有這種女人的艷福,他只是覺得奇怪,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婦人,怎么會有那么優(yōu)美的舞姿、那么高雅的氣質(zhì)呢?同樣是女人,比如自己的妻子,偶爾來了興致,要跟著音樂舞蹈一下,那動作真是慘不忍睹。于是他就想,如果自己有一個女兒就好了,他一定要讓她學習舞蹈。可他沒有女兒,只有一個頑劣的兒子,該不該讓兒子學跳舞呢?這是一個問題,他要好好考慮考慮。于是,他便聽著那邊的舞曲考慮上了。
他還沒有把這個問題考慮清楚,就聽身邊的攤主說,吃吧吃吧,拿去吃吧,什么錢不錢的。妻子說,不行不行,那可不行,都挺不容易的。攤主說,容不容易我還在乎這個?不值仨核桃倆棗的,我和于主任又是老同事了。這時候,他打量起攤主。面熟,是面熟,這不是劉大姐嗎?劉大姐!他感情豐富地叫了一句。劉大姐仍是那么挺溫和挺親切還挺慈祥地笑了笑說,我還以為你不認識我了。他訕訕地笑著說,哪能呢哪能呢,我怎么能忘了劉大姐呢!他說這話的時候,心里就有了愧疚,愧疚讓他心虛,讓他臉紅,臉紅讓他出汗。天熱也出汗,劉大姐現(xiàn)在就是一臉的汗,所以劉大姐沒有在意他的汗。他掩飾地問劉大姐,怎么,干起這個了?
就這樣,他跟劉大姐聊上了。劉大姐告訴他,她下崗了,都兩年了,廠里一次給了她一萬五千塊錢就脫離了關系。當時她還挺滿意的,心想與其不死不活地賴在廠里還不如拿這一萬五千塊錢做點小生意,備不住就發(fā)了呢!可是在她還沒想好做什么生意時,她丈夫就出事了。她丈夫原來在運輸公司當司機,嫌運輸公司的湯稀,就自己弄了輛破車跑貨運,不久破車也賠進去了,就又給其他車主開車。有一次因為疲勞駕駛拱了人家的車屁股,腿碰折了,頭碰爛了,卻沒有死,把劉大姐那一萬五千快錢花完就又醒過來了。醒是醒了,腦子卻不好使了,人也不大認了,字也不大認了。她讓他看書恢復記憶,一本破雜志,躺在床上看仨月愣是沒有看完。公婆就他丈夫這么一個兒子,都在她家里住。公婆都七十多歲了,身體都還健康,是那種能吃能睡就是什么事都干不了的健康。她說,女兒今年考上了一高。她又說,我不讓她上,在家跟我慪氣呢!也不幫我出攤。他問劉大姐,生意好不好?劉大姐說,冬天還可以,現(xiàn)在不行,天熱,人怕吃了上火。他說,你可以賣冷飲哪,冰棍,冰堡,刨冰什么的。劉大姐說,你說得很對,等我有了冰箱冰柜一定賣冷飲。
回家的時候,他一路上沒有說話,回到家就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抽煙發(fā)呆。妻子洗完了澡說,洗洗睡吧。他沒動。妻子收完陽臺上的衣服,柔情地說,洗洗睡吧。他也沒動。妻子拉上客廳和臥室的窗簾非常柔情地說,洗洗睡吧。他還沒動。妻子走過去,看了看他,說,你怎么了?他隨著煙霧吐出一口氣,幽幽地說,剛才,在廣場上碰到的劉大姐,就是以前我們廠的那個出納。妻子臉沉了一下,沒有說話,而后坐在他的身邊,陪著他一起發(fā)呆。
后來睡下了,卻睡不著。妻子說,你要我吧,那樣你就能睡著了。他說,滾一邊去吧!妻子悻悻地往一邊滾了一下。
第二天,他又去了廣場。回來,他問妻子,家里還有多少錢?妻子說,干什么用啊?他說,你給我拿兩千塊錢。妻子看著他,愣了一會兒,似乎明白了什么,說,明天取吧。
第三天晚上,他帶上兩千塊錢,去了廣場,把劉大姐叫到一邊,一臉愧疚地,一臉汗水地,艱難地,吞吞吐吐地把事情的原原本本對劉大姐說了,并說六百五十塊錢現(xiàn)在連本帶息該是多少他沒有算,兩千塊錢只是他贖罪的一點表示,不夠再補。劉大姐聽完,沒有說話,看著他,就那么看著他,一會兒眼里就盈滿了淚水。他這時候有點后悔沒有把劉大姐叫到家里去說,如果現(xiàn)在劉大姐發(fā)作起來,扇他一個耳光,吐他一臉唾沫,罵他個狗血噴頭,豈不是讓他很丟面子。但是劉大姐并沒有發(fā)作,而是用手背抹去淚水,接過兩千塊錢,數(shù)出七張百元大鈔,又從自己兜里掏出五十元錢,連同余下的錢遞給了他。他連忙往回推,說,劉大姐,你要是不接,就是不原諒我。劉大姐說,我接了,要是不原諒你,就連這六百五十塊錢我也不接。
推來讓去的,就鬧得動靜很大,便有人圍過來看熱鬧。看沒看明白的,就有人打趣說,接了吧,看樣子他家開著銀行呢。還有一個戴眼睛的矮矮瘦瘦的青年,很公務地攔住他們問,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啊?他看了看那小青年,沒理他。想著他是公安吧,又不像,公安里頭有他這樣的嗎?擱不住歹徒一拳頭。
后來他才知道那小子是晚報的記者。
他是第一天中午知道的。第二天中午,劉大姐帶著那個戴眼鏡的小青年找到他家里來了。不知道他們怎么知道了他的住處。小青年一進門就先給他鞠了一躬,弄得他莫名其妙加誠惶誠恐加手足無措。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啊?他把這話又還給了小青年。小青年嗚地一下拉開公事包的拉鏈,從里面抽出兩張打印紙遞給他,同時說著,王主任,您真是太讓我感動了,劉大姐也太讓我感動了,我干記者三年了,成天睜著一雙老鷹眼,踮著兩條兔子腿,像蒼蠅叮血餓虎撲食一樣地南跑北踮東奔西竄,尋找著有價值的新聞,發(fā)現(xiàn)著能讓我感動,能讓讀者感動的事件,遺憾的是,到現(xiàn)在我都沒有寫出過什么有份量的東兩。這次,這次不同了……他一邊聽記者很動感情地說著一邊用眼睛瞟向已接在手里的新聞稿,密密麻麻的兩頁,他只看了標題:《當年一時糊涂昧下多領工資,今日完善人格卻遭收本拒息——這倆人太讓人感動》。他連忙笑著把稿子還給記者,又是擺手又是搖頭,慌不迭地說,不行不行,這點小事,哪值得上報紙呢!本來就是我錯,又看到劉大姐現(xiàn)在挺艱難的,想起來就難受,睡不著覺,挺自責的,值不得上報紙。記者說,像你和劉大姐這樣淳樸善良、道德高尚不上報紙,誰還能上?在這個物欲橫流的社會里像你和劉大姐這樣的人太少了。我們的報紙就是要有一個正確的輿論導向,要倡導和弘揚這種社會風氣。所以從這個角度上來說,這不單單是你要不要這個榮譽的事,而是你愿不愿意用自己事跡來感動這個社會的事。他說,那你只寫劉大姐好了,我只是為了自己心里安寧,能睡著覺,什么道德高尚。劉大姐說,我算什么呀,我只是拒絕了我不該要的錢,你才讓人感動啊!記者說,都要寫,少了誰事件都不完整了。他嘴里還說著不行不行,卻不再那么堅決了。記者看著他就想到了自己的女朋友。小伙子正在戀愛,他對女朋友說我想親你,女朋友說不行不行時,也是這樣一種語氣,他也就親了,把女朋友還沒美得什么似的。的確,他的拒絕有點矯情,他說著不行不行的時候,心里有點美滋滋的,他根本就沒想到這件事登報以后可能對他造成的負面影響。他沒有想到,記者卻想到了,不然也就不會有這次拜訪,記者就是要他同意,以免造成今后的麻煩。他既然沒有想到,記者當然不會去提醒他去想。后來他就同意了,他覺著記者挺會說話,挺會來事,比那些上門推銷保險和化妝品的人讓他有好感,就同意了。
果然,記者的那篇新聞就發(fā)在了對開八版的晚報的三版頭條。
事情見報以后,當他感受著人們怪異的表情、曖昧的態(tài)度、譏諷的眼神、閃爍的話語時,他才知道人們對他有了人格上的質(zhì)疑、道德上的譴責,他才知道上了記者那小子的當了。
現(xiàn)在,他手里拿著那枚金耳環(huán),端詳了再端詳,怎么看都是和鑫隆珠寶店他要選購的那款一模一樣的。沒錯,是一模一樣的,他在鑫隆珠寶店已經(jīng)不止一次地仔細地看過了。
怎么會在我的身上呢?他說。
是啊,怎么會在你的身上呢?妻子說。
我西裝上的幾個衣兜她們都找過了。他說。
是啊,你的幾個衣兜她們都找過了。妻子說。
早不掉晚不掉,到了家里就掉了。他說。
是啊,早不掉晚不掉。妻子說。
來來,讓我們試試西裝上哪里能掛住這個耳環(huán)。他說著,拿來西裝,看了看,把耳環(huán)掛在袖口的鈕扣上。很醒目,一眼就能看到,而且,一抖就掉了。又往袖口的外置商標縫里塞,根本就放不住。妻子說,領帶上,領帶內(nèi)側(cè)也有一個商標。他們把耳環(huán)往里放,放不住。把耳環(huán)掰開一點掛上去,卻怎么抖都抖不掉了,連往下取時都費了好大勁。
晚上,兒子放學回來,他問兒子,你見過這個耳環(huán)嗎?兒子懵里懵懂地說,什么意思啊?他說,這個耳環(huán)是不是你放在家里的?兒子看著耳環(huán)有點欣喜,是真(金)的還是假的?
廢話!是不是你放在家里的?
兒子臉一沉,我上哪兒弄金耳環(huán)嘛?一文不名的,前些天教師節(jié)跟你們要錢給老師買束花你們都不給。
這幾天有誰到咱家里來過嗎?他問妻子。妻子速度很快地搖了搖頭,搖了頭又想,想了又搖頭。
咱得給人送去。他說。送去吧?他又問。
怎么回事啊?兒子問。妻子就膀嘮叨叨地對兒子說。妻子說完的時候,兒子臉上就有了怒色,說,送去吧,送去吧,給人送去吧,這一次不登報紙也得給你送個錦旗……
住嘴!妻子說。
兒子并沒有住嘴,繼續(xù)說,你知道你那次登報紙,我的同學都怎么說的嗎?
怎么說的?
又不是沒給你說過,還說它干嘛?好聽啊?
妻子在兒子的后腦勺上拍一下,像是碰到了開關,兒子就把嘴關住了。
躺在床上,他又睡不著了。妻子也沒睡著。都在黑暗中睜著眼睛。偶爾有車燈劃過,把房間照亮一會兒。
會罰她款吧?他說。
妻子動了一下,表示自己沒睡著,在聽。
也可能會炒她魷魚。他又說。
可能吧。妻子說。
還會扣她工資和押金。他說。
你不是在憐香惜玉吧?妻子說。
他苦笑了一下,你說呢?妻子把臉靠在他的胸脯上,表示了對他的信任。
停了一會兒,他又說,以前,在樓下陳嫂的小商店里閑坐,趕上她去方便了,就讓我給她看店,從前年上了報紙,就沒有過了。有一次我在那里和她閑聊,后樓的老張去了。陳嫂就慌忙起身說,你們給我看一會兒,我去方便一下,就急急地走了,回來我就見她褲襠里濕了好大一片,都快濕到褲腳了。
妻子撲哧笑了。我聽你說過。
他說,你明天到鑫隆珠寶店看看,看那姑娘還在不在。
妻子說,我又不認識她。
他說,就是很愛笑的那個。妻子點了點頭。
第二天,妻子去了鑫隆珠寶店,回來告訴他說,店里有六七個姑娘,全都是青一色的天藍色的工裝,而且誰見了她都笑。
他想了一下說,不對,她現(xiàn)在應該是不笑的,有沒有不笑的?妻子說,沒有。他說,你再去看,有時間了就去看,發(fā)現(xiàn)有不笑的,馬上告訴我。
妻子又接連去了好幾次。妻子去看的時候,他就在家里最東邊的那個房間的朝南的窗戶里面,把瞼緊貼在玻璃的最西的邊沿,緊到把鼻子壓歪,用右眼向左看鑫隆珠寶店那半個門口。妻子在家的時候,他也這樣看,一看就是十幾甚至幾十分鐘。后來妻子見他又看,就戲謔地說,又去擦玻璃?又后來,妻子說,你干脆打開窗戶或者到陽臺上去看不就得了,省得那么別扭。他說,我要是敢,還用你說。
再后來,他又讓妻子去鑫隆珠寶店的時候,妻子就有點不耐煩,說,看你一個大老爺們成什么樣了,優(yōu)柔寡斷的,你老是這樣總不是個事兒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