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鞭、羊
時隱時現的太陽。偶爾刮起的風。饑餓的天空。疲倦的大地。惟一生動的幾只羊踽踽而行,讓我想起這個世界還有生命。而冬青樹在陰郁中早已失去了影子,當我與它們擦肩而過。
高跟鞋似乎與柏油路格格不入。篤篤篤。深灰色的路面。綿長而狹窄。我一只手擎著太陽傘。我甚至忘記在遮蔽什么。我朦朧的雙眼,在午后的似睡非睡中忽然睜開了。我聽到了一聲鞭子的叫喊。而那只奶羊一聲不吭吃力地躍到牧羊人皮鞭指定的道路上。我瞪了牧羊人一眼。忽然,那牧羊人像極了我的祖父,又似乎是我的父親。而恍惚中,卻更像我未來的孫子。他手中的鞭子正抖擻地握在掌中。忽然仿佛我是那只剛剛挨過鞭子的奶羊,兩只肉紅的碩大的奶子正墜墜地抖動著,于兩只后腿間,正驚慌地擠身于同伴中。我仿佛看見中世紀的一幅油畫,那裸體的女人,臃腫的肢體,肥大的奶子。或若含了乳頭的孩子,光頭,閃爍著銅亮的肉團。
那個牧羊人仿佛是個啞巴。我猜測。因此他常常動用手中的皮鞭。惟有一聲鞭子嘶啞的吶喊,仿佛從中獲取了快感。十多只奶羊,幾乎將奶子全部裹上。厚實的藍布,緊緊地兜著羊們飽脹的乳房。仿佛是纏在脊背上的布帶弄疼了羊們,仿佛裹緊的奶袋遭遇了羈押。奶羊們似乎有點憤怒,惹得牧羊人肝火旺盛。
聽到鞭子響的時候,我想我就是一只羊。正奮力翻越那道坎,我已經嘶啞了喉嚨。但我的脊背卻獲取一陣陣皮鞭的快感。
快感
仿佛是久違了,鍵盤的音律在心中兀自響起。我柔軟的手指無處曲伸,而身體里卻汩汩流淌著敲打的愉悅,很舒服。仿佛聽到了機槍的噴吐噠噠噠,仿佛是鐘表的滴答,或流水的嗚咽。
我知道,我久違的枯竭猶如玫瑰綻放。暗夜里,那些詩行幽靈般扎了翅膀飛來。當我疲倦地躺下,當我將涼疼的雙膝抱起來,分享手心里點滴的溫暖。詩魂在四周漆黑的空間里搖搖晃晃,灑下令人沉醉的通透、涼爽。它們似風,扇掉我額頭的汗粒。
竹席在我身體下漂浮著。宛如一葉小舟,又似一片荷葉,而我是小舟中的一根本漿,荷葉上滾動的一滴晶瑩的露珠。我無須考慮今夜飄向何處,我的空間鋪展著萬里河山。我的頭頂永遠有一顆引路的星。于是,我安靜下來,踏實而祥和,身心愉悅。沉醉,飄逸。
我在無限愉悅中睡去。我的身體在漆黑的子夜飄起來。此時,我聽到了靈魂深處兀自響起的鍵盤滴答聲,噠噠噠。
橋
我對橋說:放我過去!
放我過去,好嗎?
我的哀求近乎于低吟。我再也沒有能力大聲吼叫了,沒有了,連真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那是經過了無數次的歇斯底里之后,無數次的失敗之后,我綿軟的肢體承載著嘶啞的喉嚨低低地哀求。
是的,我想過去。我想通過你。哪怕你的身后是無邊無際的深淵,是地獄,是……無法言喻的痛苦、撕裂。
想通過我嗎?可以。你是光嗎?是光你可以穿越我的身體。是水?是水可以滲透我的骨骼。是太陽你可以熔化我的血液,是冰山你可以凍結我的靈魂。哪怕你是黑暗,可以折磨我,以黑的速度,黑的漫長和決絕。或者,你是風,去一點一點摩擦,一點一點撕碎我的皮膚、骨骼、血肉,你就可以穿過我致命的胸膛了,我胸膛里裝著萬頃愉悅。什么,你是土?是土好啊,是土你可以一寸寸掩埋我,讓我永無翻身之日。
我——,什么也不是。
真的,我什么也不是。
你感覺很可笑嗎?我聽到了你的譏笑,你嘴角的嘲諷如此明顯。
是的,我什么也不是。因為我連我自己是什么都無法知道了,我怎么能告訴你我是什么呢?
橋。一條筆直的橋,曲折的橋。它時而寬大,時而狹窄,時而漫長,時而短暫,時而又隱匿得像一條蛇。巨蟒啊,盤踞在我清晰的遠方。
難道不可以度我去天堂嗎?我情愿以死謝恩。難道不可以度我去地獄嗎?我情愿以死謝恩。我是多么渴望啊,渴望死亡。而為了抵達死亡,我必須尋找一架橋,不是嗎?
我甚至幻想,某一天我真地度過了那架橋。我的眼前是漆黑的天堂,鬼魅們跳著獨步舞,幾豆星火明明滅滅。風,帶著巨大的陰霾壓過來,我的頭頂充滿了血腥。那么多的胳臂在空中飄,他們手指彎曲著、伸張著,似乎要把我微小的靈魂揪起來,懸掛于猩紅的祭壇。而就在我轉身的一瞬,那坐橋驀然消失。我再也找不到他了,眼前是空茫一片。
軀殼,軀殼。誰的軀殼懸掛于時間的午門?
橋——,橋——,橋——
我呼喊。我的喉嚨撕裂般灼疼。我的聲音在天堂回蕩,那里漆黑一片。
但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我不是光,不是水,不是土,不是風,也不是黑暗。我什么也不是。一個什么也不是的東西,有什么資格去度那通往天堂的橋?盡管它是如此的黑暗,陰霾纏繞,鬼魅叢生。
可我是什么?我究竟是什么?
我站在你的面前,如此恍惚。我的眸子不再會轉動,我的肢體僵硬如巖石。我的心中不再有藍天、白云,萱花也退隱。柔軟在我靈魂中游蕩,堅硬在我靈魂中喘息。我一點點嬗變,一點點。我的眼睛莫名其妙地看不見了一切,周遭的一切。我的記憶也漸次消失,所有的所有依次把我的大腦騰空。終于,在某一天的某一刻,有一個無色無味無重無形的軀殼誕生在這個所謂的世界,她,就是我。
我知道我是誰了,我終于知道我是誰了!
那么,我可以度過你了嗎?橋。
入侵
你筆直地進入我的身體。我身體里殘存的靈魂,她們沒有一絲聲息。不嚎叫,不呻吟。仿佛忘卻了這個世界,所有的一切。空白,十萬畝空白,扎了翅膀,漫游于屋子的上空。
而我無比地愉悅,無法言喻地滿足,仿佛糧倉在盛夏之后,裝滿了秋的天空。當然,無法言喻的愉悅遠遠大于這些。此時,我只能告訴你一個秘密,那就是,我來到了天堂。
是的,粉色的天堂,乳白色的蘑菇開在細碎的銀色沙灘。風仿佛小恙了,懶洋洋地起來梳洗打扮。十二只螞蟻安詳地睡在蘑菇亭下。一只會說話的寵物狗,它的蹄子正叫喊著快樂。這些精靈們在這個奇妙的黃昏,值得紀念的黃昏,集體吞嚼著一場云。
云,已卸下了霓裳。它們一點點剝落。很快,它們就成了裸體。接下來,它們的骨骼急速風化。不一會,精靈們眼睛里的一切都剩下了黑色的灰燼。
是的,黑色的。我不知道它們為什么不是潔白而是黑色的,不知道。難道有黑色的骨骼?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它們全部中毒。毒液入侵,把雪白的骨頭一點點染黑。是呀,黑色的骨頭可以遮蔽一切瑕疵。
那么它們怎么會中毒呢,中了什么樣的毒?想必是巨毒,陰險的貪婪的猙獰的無知的卑鄙的一一毒!而我忽然發覺,這些詞語遠遠無法真實地表達它們中下的巨毒。也許,它們只是中了一種虛妄之毒。虛妄之毒會染黑他們的骨骼嗎?
河岸有風醒來。一只無尾巴的大黑狗搖晃著走來。之所以說其搖晃著走來,皆因它頭重腳輕,失掉了尾巴的軀體仿佛無法平衡。但它的神態很安詳,寧靜得如沙地上佇立的蘑菇。
有轎車緩慢地爬行在河岸,牌照好像是某新聞媒體。開車的女人涂黑色眼影。哦,或許是深藍皆因我昏花的老眼誤讀。她沉重的色彩又讓我聯想到黑色的骨頭。一那些剛剛奇怪地侵略過我大腦的黑色的骨頭。我,開始厭惡。在這微風徐徐的傍晚,水波撩人的傍晚,暮色美得驚心的傍晚。
垂釣的人不屑于碧波。他的瞳仁盯緊了浮漂,浮漂在水中,水,是空洞的,那么他的垂釣也是空洞的。他仿佛在等這個世界上早已不存在的某個人。或許,那人早已去了天堂間或地獄。
當我的眼波在這個城市的一隅流淌,夕陽悄然沉落,夜幕緩緩拉開。我周遭的人、車,流成嘈雜的河。而在這河水上飄蕩的,卻是狂飆般的黑色。中毒的骨頭,堆砌的黑色之河。
置身于怪異的黑色河流上,他們的骨骼在咯吱咯吱響。
我與非我
很多時候,哪怕在工作日,在偶爾的一瞬,遲疑的一剎那,兀自進入夢中:我是誰?我是我嗎?我究竟是不是我還是另外的某一個?我是今生的我還是前世的我?我是復制的我還是某一個假借的影子復制?不得其解。
為此常常倏地情緒低落,空蕩蕩的,暗淡的,呈灰色蔓延。
原本一個陌生的環境。面前的茶杯、桌子、椅子,杯子里透明的水,不遠處的水壺,銀色的、高高翹起的壺嘴。當我將杯子添滿,對方無人,或者對方斜依著某個朋友間或親人。當水聲汩汩流淌,當透明的杯子里漫漫溢滿,就在杯子里的水溢滿的一瞬間,仿佛是舊景重現——仿若前世,間或從前,某一天某一刻某一地點,或者同一地點,徹徹底底曾經發生過的事情!宛然舊景重現。
那么我是在前世做過這個動作嗎?那么前世是在哪一刻哪一個地點又為哪個朋友間或哪個親人倒了這杯透明的水?我不知道。但如若沒發生過,這個情景怎么又會如此清晰地存在于我的記憶之中,剛剛所有的一切動作又怎會如此熟悉記憶猶新?不知道。無法解釋。
于是,我常常懷疑,那個存在著與我剛剛發生的舉止不差毫厘的人是誰?她是我嗎?還是誰鑲嵌于我腦海里的虛象?
我恨她,真的。她曾經給予過我無與倫比的羞辱。她曾經讓我斯文掃地。她至少改變了我的生活軌跡,即使是表象的。但偶爾,她又如此闖入我的夢境。天真,淳樸。我仿佛與她前嫌盡失。我能心平氣和地與人談起她,依然地掏心掏肺。那一刻,鬼使神差,仿佛是洗刷了大腦,仿佛置換了情感。那一刻絕對是在夢境,否則,我不相信自己的博大心胸。因為之后,無數個清醒的時光里,微斜的陽光下,暗淡的風中,床頭桌尾,我與她仇恨依然,抵觸依然,固執依然。
因此,我常常不相信自己的搖擺。某一天,我仿佛連自己對于她的真實感覺都蕩然無存了。她或者根本不存在,也許僅僅是我生活中的一次杜撰。但我又是如此地耿耿于懷。我依然會在黎明時,午睡后,舉手投足中烙上她丑惡的影子。真是無可奈何啊!于是我開始恍惚,這還是我嗎?這或許是另外一個人。
那么另外一個人是誰呢?不知道。
我是愛他的。我想占有他,獨霸他。我想壟斷他的愛情。我也曾經那樣實踐了,似乎在某一個特定的時間段,我所有的想的欲望與野心也的確兌現了。但我忽然想放棄。當獨霸成為最大值,就陡然轉為負數。然后,我像完成一篇命題作文,尋找某一個突破點。于是激情就驟然冷卻。(但好像不是這樣的,讓我想想。)我是否曾經猶豫過?是撞得頭破血流還是激流勇退?我,好像每次都是義無返顧的,每次都是撞破頭顱的。——那才是我。而這一次,我決然地放棄了。箭在弦上夭折,而且夭折得十分平靜,沒有絲毫破綻。不是故意的,是自然而然的。于是,我開始迷糊起來。這個決絕的人是誰?這個能放棄執著的人是誰?我認識她嗎?一張答卷有三種選擇嗎?是,不是,是與不是。
當我把這些胡言亂語搬上word,自己都越發糊涂了。我感到了詞語的負債與累。也感到了詞語的輕薄與無情,婊子般的沒心肺!
是的,一方面我對他的愛情是如此的純潔無瑕疵。我可以為他犧牲一切。我可以為愛情終身為奴。而另一方面,我又是多么渴望能得到我之欲望所希冀的一切。他該給予我愛,包括精神的物質的。所以,我是貞女,也是婊子。那么我究竟是誰?不知道。
時常,我深深懷疑,我的家鄉究竟在哪里?兒時的小巷、屋瓦房舍、玩耍的場所,一切都在模糊。它們漸次離我那么遙遠,以至我忘卻了它們。如果不是偶爾的夢游,我幾乎無法想到它們。那可是養育我成長的土壤啊,是我成人的食糧。但至此,我似乎失去了所有的留戀。離開兩年后,回家的概念似乎淡漠了。即使偶爾匆匆回去,匆匆瀏覽,目光所矚也物是人非。佇立街頭,大有物我兩空之感慨。我甚至于恍惚,這是哪里?究竟是哪里?它是我的故鄉嗎?我的家?
在如麻的日子里,恬淡的足跡下,對于故鄉,如若不是刻意去想它,又怎能喚醒遺失的記憶?由此,我窺視到了我靈魂深處的縫隙——我的背叛與負義。我不想過多地譴責自己,實在不是刻意的忘卻,或許這忘卻是人的本性,但我終究是忘卻了。我甚至在承接了它的傷害之后,刻意地仇恨它。是的,我仇恨我的家鄉。它從某中角度上扼殺了我的天才與善良。它讓我背負重傷到處流浪一一我精神的無處躲藏。盡管它仍然意味著我的親人,我生存的土壤,我的精神漫游之地。我是如此地不能容忍傷害,哪怕它是我曾經深愛的家鄉。
可我是愛我的家鄉的。我會在夜半驟然想起它。兒時的天真無邪,少年的淡淡哀愁,青年的刻苦攻讀——十八歲前單純潔白的日歷。成家立業的艱辛堅韌無奈,奔波彷徨徘徊,等等等等。無一不在我的靈魂深處烙上清晰的齒印。我是喝潘河水長大的,潘河不可能在我心頭消失。
當我觸及這些,仿佛已用盡了氣力,驟然間心力交瘁,驟然間像一只破了氣的氣球。我開始語無倫次。我開始在時光之水沉沒。我甚至懷疑自己是否能漂浮上來。那無底的黑暗啊,深邃的黑暗,空曠的黑暗。
至此,我又無法辨認自己了。我是誰?究竟是誰?
于是我發現,我或者就是一些碎片,一些拼接,一些被歲月瓜分的卡通、玩偶,她們殘忍地堆放在一片浩瀚的沙漠里。她們根本無法辨識自己的家鄉。
我試圖努力尋找一個缺口——杜絕死亡的恐懼,或者是對死亡的超然通達,終其努力卻兩手空空。我迫使自己還原成一臺機器,我的肢體七零八落,它們無序地堆放那里。然后我尋找一個可以安裝又可以拆卸的方法,試圖使它們順理成章地活或者死。我把它們的活或者死變成一個鐵的事實,平淡得如一次再正常不過的工作。這一切似乎都按照我的邏輯去做了,但突然發現某處仍然出現了問題:那就是,我的靈魂安裝在哪里?是啊,我的靈魂安裝在哪里呢?天知道。我將采取什么樣的方法,迫使我的靈魂還原成一截肢體,輕松自然地安裝于那個叫“我”的機器之上?要不,讓我想想,看能否將我的靈魂贈送于人?假若一直如此麻煩尋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安裝之處的話。但這個問題是萬萬不可輕易決定的,須慎之又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