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唐傳奇中的仙女形象與前代小說相比有很大不同,她們主動的追求愛情,大膽的袒露情懷,對美好情愛以及性愛的熱烈追求是她們的共同特征。唐傳奇中的仙女已經不再像以前小說中那樣威嚴冷漠、居高臨下,她們就像普通的人間女子一樣,血肉豐滿,形象生動,具有濃厚的人性化色彩。
關鍵詞 唐傳奇 仙女 愛情 人性
中國是一個信仰神仙的國度,對生命消逝的恐懼、對現實世界的失望和對美好自由生活的向往是人們虔誠相信神仙的根本動力。在這一動力的驅使下,人們滿懷熱情的塑造出形形色色的神仙形象。仙女是神仙世界中的一個獨特群體,相對于男仙形象而言,女仙情感更加豐富細膩,更具有人性化色彩,這一特點在唐傳奇中表現更為突出。
唐代社會經濟繁榮、社會安定,同時也是思想文化較為開放的時期。唐代文人豪放樂觀、開朗自信,他們注重心靈的自適與滿足,追求愛情的浪漫與幸福,瀟灑風流的個性,對現實生活的失望與不滿促使他們塑造出代表美好理想與一切愿望的滿足的完美仙女形象。在他們的如花妙筆下,一個個容貌美麗、文采非凡的仙女都因忍受不了仙宮的清冷寂寞,主動到人間來尋求愛情,這些仙女不但給書生帶來美好的愛情慰藉、性愛享受。還帶給他們榮華富貴。“仙女下凡”的情節模式是唐傳奇的常見主題,錢鐘書先生說:“六朝以來常寫神仙‘思凡’,一若脫去人問,長生不老即在虛度歲月。”
大致而言,唐傳奇中的女仙形象有以下幾個方面的主要特點:
1、對愛情的熱切渴望
唐代以前小說中仙女與人間男子結臺多是奉天帝之命,以獎勵男子的孝行品德,仙女在報答完男子之后即離去,多是出于宣揚宗教道德的目的,愛情不是作者關注的重點。唐代小說中的仙女形象與六朝時期相比有了很大的不同,她們大都主動熱烈的追求愛情,直率大膽的袒露情懷,更加血肉豐滿,形象生動。男女愛情有了更多自由、浪漫的色彩。首先,仙女下凡不再是奉天帝之命,而是不甘忍受天上生活的寂寞凄冷,主動到人間尋找溫暖和愛情。《趙旭》中青童這樣對意中人表白:“吾天上青童,久居清禁。幽懷阻曠,位居末品,時有世念,帝罰我人間隨所感配。以君氣質虛爽,體洞玄默,幸托清音。愿諧神韻。”這段話表明她來人間的原因是因為忍受不了天上的清冷孤寂,因而到人間尋找自己的意中人,以求得美滿幸福的愛情婚姻。就連織女也耐不住仙宮的寂寞,也到人間來尋找慰藉。漢魏六朝時期,織女的形象一直是忠于愛情的。《古詩十九首》詠牛郎織女的愛情:“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織女對感情的專一執著和離別相思之苦描寫得十分動人。而到了唐傳奇中連織女也耐不住天庭的寂寞,不再固守相思,苦度歲月,到人間尋求情感的寄托,移情別戀。請看《郭翰》中的描寫:“女微笑曰:吾天上織女也。久無主對,而佳期阻曠。幽態盈懷。上帝賜命游人間,仰慕清風,愿托神契。”“乃攜手升堂,解衣共臥”。郭翰戲問“牽郎何在,哪敢獨行”,她回答:“陰陽變化,關渠何事?且河漢隔絕,無可復知:縱復知之:不足為慮。”并笑曰:“天上那比人間?”這與案商隱“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意思何其相近!
與織女相比,上元夫人形象的轉變更具有代表性。上元夫人在仙界地位很高,它是三天真皇之母,統領十方玉女,在《漢武帝內傳》中她扳起面孔,嚴厲的批評漢武帝“胎性暴,胎性淫,胎性奢,胎性酷,胎性賊”,告誡他不去除內心的種種欲望很難成仙,儼然是一位不食人間煙火清心寡欲的得道高仙。但是在唐人筆下,她的形象卻有了全新的改變。《封陟》中她再三向封陟深情款款的表白情感:“某籍本上仙,謫居下界,或游人間五岳,或止海面三峰。月到瑤階,愁莫聽其鳳管:蟲吟粉壁,恨不寐于鴦衾。燕浪語而徘徊,鸞虛歌而縹緲。寶瑟休泛,虬觥懶斟。紅杏艷枝,激含嗍于綺殿:碧桃芳草,引凝睇于瓊樓。既厭曉妝,漸融春思。伏見郎君坤儀浚潔,襟量端明,學聚流螢,文含隱豹。所以慕其真樸,愛以孤標,特謁光容,愿持箕帚。又不知郎君雅旨如何?”被封陟拒絕之后,她毫不氣餒,七日后再次登門致意:“某以業緣遽縈,魔障剡起。蓬山瀛島,繡帳錦宮,恨起紅茵,愁生翠被。難窺舞蝶于芳草,每妒流鶯于綺叢,靡不雙飛,俱能對躊,自矜孤寢,轉懵空閏。秋卻銀缸,但凝眸于片月:春尋瓊圃:空抒思于殘花。所以激切前時,布露丹懇,幸垂采納,無阻精誠,又不知郎君意競如何?”連篇累牘不厭其煩的深情表白將其內心對情感的熱切渴望暴露無遺,上元夫人還作詩啟發封陟不要過于迂執,“弄玉有夫皆得道,劉綱兼室盡登仙。君能仔細窺朝露,須逐云車拜洞天。”在這里,上元夫人對男女戀情的需求更甚于人間女子,仙性銳減,人性大增。
唐傳奇中仙女選擇人間男子的標準不再是以前小說中所注重的道德品行,大多是文才出眾、忠于愛情的書生。他們也與女仙一樣堅貞不渝地追求純真的愛情。流露了唐代文人對于世俗利益基礎上的婚姻的不滿和批判,以及對于純真愛情的向往和渴望。
2、對性愛的大膽追求
在漢魏六朝仙道類小說中就已經出現了仙女與凡男之間性關系的描寫,但大都十分簡略含蓄。唐傳奇中的女仙則不再像六朝時期那樣舉止莊重,不再受封建禮教的束縛,表現出對性愛的熱切渴望和積極追求,行為的大膽潑辣有似于青樓妓女。因而有人將這一現象稱之為“仙妓合流”。對此,陳寅恪先生在《讀鶯鶯傳》曾有論述:“故真字即與仙字同義,而‘會真’即遇仙或游仙之謂也。又六朝人已侈談仙女杜蘭香萼綠華之世緣,流傳至唐代,仙之一名,遂多用作妖艷婦人,或風流放誕之女道士之代稱,亦競又以之目娼妓者。”
縱觀唐傳奇中的有關描寫,誠知陳先生此言不虛。請看《汝陰人》中仙女主動與汝陰男子結合的描寫:“(仙女)酒酣歌嘆:‘今夕何夕,見此良人。’詞韻清媚,非所聞見,又援筆作飛鴻別鶴之曲宛頸而歌,為許送酒,清聲哀暢,容態蕩越,殆不自持。許不勝其情,遽前擁之。乃微盼而笑曰:‘既為詩人感悅之譏,又玷上客掛纓之笑,如何?’因顧令撤筵,去燭就帳。恣其歡狎,豐肌弱骨,柔滑如飴。”仙女“容態蕩越,怠不自持”與“恣其歡狎,豐肌弱骨”的描寫頗似風情萬種的妓女《窮怪錄·蕭總》中的仙女甚至在路上把花招攬凡男,其性行為的主動大膽實在令人驚嘆。再如《游仙窟》敘述作者在神仙居所遇見二位女仙i十娘和五嫂,作者與其飲酒賦詩、戲謔調笑,留宿一夜,天明離去。仙女的言行舉止十分大膽,所作詩歌大多是含有性色彩的隱喻。實質上,所謂的仙窟就是妓院,十娘就是妓女,而五嫂的身份則類似于妓院中的老鴇。此外像《郭翰》、《沈警》等仙道小說中的仙女或背夫偷情或舉止輕佻,頗似現實生活中逢場作戲的青樓女子。
唐傳奇中的這一仙妓合流現象與當時的社會思想與生活狀況有著密切的關系。唐代社會思想較為開放,婦女不再像以前那樣受到封建禮教的嚴格束縛。上至女皇武則天、公主貴婦,下至普通人家的婦女在兩性關系上都較為開放自由,貞節觀念比較淡薄。在唐代,未婚女性有自主擇偶的自由,已婚婦女離婚改嫁的現象也很普遍,婚外偷情之事更是屢見不鮮。唐代婦女的思想較為開放自由。積極追求愛情婚姻的幸福,體現出高度的自我意識的覺醒。這一現象的出現與唐代社會的政治思想背景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唐代開國之初,便實行“開懷納戎、張袖延狄”的“柔懷萬國”政策:而且,唐代的皇帝血統并非漢族,而是出自夷狄:“唐源流出于夷狄,故閨門失禮之事不以為異。”如唐高宗將父親的妃嬪變成自己的妻子,唐玄宗將兒媳據為己有,這些為封建禮教所不齒的事情都發生在唐代。唐代士人之行為也狂放不羈:“唐代新興之進士詞科階級之異于山東之禮法舊門者,尤在其放浪不羈之風習。”在這樣一種社會背景之下,唐代的封建禮教大為淡化,人們的貞節觀念相應淡薄,“導致婦女在行為上也較不受約束”。
唐代社會的男性也十分注重聲色享受,出入于歌樓妓館飲酒狎妓的生活是許多男人共有的經歷。整個社會對此比較寬容,文人們也津津樂道,以此為榮。唐傳奇中仙女對性愛的大膽追求就真實地再現了唐代社會婚戀情況的情形。反映了唐代女性張揚的個性意識,她們敢于沖破封建禮教束縛,主動追求享受美好的的性愛關系。在這一時代背景下出現仙妓合流的現象也就不足為奇了。
3、濃厚的人性化色彩
唐傳奇中的仙女已經不再像以前小說中那樣威嚴冷漠、居高臨下,她們就象普通的人間女子一樣,具有濃厚的人性化色彩。唐代仙女的地位與人間男子已經較為平等,她們自如的與凡男調笑戲謔,毫無顧忌,《續仙傳·元柳二公》南溟夫人遇見元柳二公,得知其姓氏后就輕松的調笑:“夫人哂之曰:‘昔時天臺有劉晨,今有柳實;昔有阮肇,今有元徹。昔時有劉阮,今有元柳,莫非天也!”’《游仙窟》中仙女的尊嚴與矜持已消失殆盡,“十娘笑曰:‘莫相弄!且取雙方六局來,共少府公賭酒。’仆答曰:‘下官不能賭酒,共娘子賭宿。’十娘問曰:‘若為賭宿?’答曰:‘十娘輸籌,則共下官臥一宿:下官輸籌,則共十娘臥一宿。’十娘笑曰:‘漢騎驢則胡步行,胡步行則漢騎驢,總悉輸他便點。兒遞換作,少府公太能生。’”
凡男有充分的選擇權,仙女雖然有著無邊的法力,但并不使用強迫威脅的手段,一般都委婉的探詢懇求,比較尊重男子的意愿,比如上元夫人追求封陟時,深情的表白自己“愿持箕帚”,然后問他“又不知郎君雅旨如何?”“又不知郎君意競如何?”被拒絕之后,她也未以法力與懲罰相脅迫,只是無奈的長嘆曰:“我所以懇懇者,為是青牛道士的苗裔:況此時一失,又須曠居六百年,不是細事。于戲此子,大是忍人。”對凡男的迂執無可奈何,只有無限幽怨的留詩曰:“蕭郎不顧鳳樓人,云澀回車淚臉新。愁想蓬瀛歸去路,難窺舊苑碧桃春。”
《逸史》中太陰夫人雖甚愿盧杞留居仙宮,但并不采用強迫的手段,而是給他選擇的自由:“君合得三事,任取一事:常留此宮,壽與天畢:次為地仙,常居人間,時得至此:下為中國宰相。”朱衣宣帝命曰:“盧杞,得太陰夫人狀云,欲住水晶宮。如何?”杞無言。夫人但令疾應,又無言。夫人及左右大懼,馳入,取鮫綃五匹,以賂使者,欲其稽緩。食頃間又問:“盧杞!欲水晶宮住?作地仙?及人間宰相?此度須決。”杞大呼曰:“人間宰相!”朱衣趨去。太陰夫人失色曰:“此麻婆之過。速領回!”
《崔書生》中的玉卮娘子雖是一位女仙,但并非居高臨下的出入由于人世,倒是委屈求全時居多,“崔生以不告而娶,但啟以婢媵”,她并不計較:崔母懷疑她是狐魅。玉卮娘子即傷心的向崔生辭行。后土夫人的形象更能說明問題。后土夫人地位尊貴,法力無邊,但她卻能以平等的態度對待相愛的人,從不自恃尊貴,以勢壓人。與韋安道初次見面,雙方互拜,行人間賓主之理。神仙也對人施以禮拜,這是以前仙凡戀故事中從未出現過的事情。非但如此,成婚之后,后土夫人還主動提出:“某為子妻,子有父母,不告而娶,不可為禮。愿從子而歸。廟見尊舅姑,得成婦之禮。”公婆將其誤作妖怪,請法師將她逐之門外,她還是沒有絲毫怨怒,說“某幸得配偶君子,奉事舅姑,夫為婦之道,所宜奉舅姑之命。今舅姑既有命,敢不敬從。”后土夫人的形象已經完全沒有了此前女仙凌駕于凡男之上的優越感和絕對權威,雖有能力卻不掌控一切,甚至連自己的命運也要遵從凡間男子的安排,這說明仙女已經走下神壇,步入到人世之間,以平等的態度與凡男進行情感交流,具有平民色彩。
總之,唐傳奇中的仙女形象在神仙文學的發展進程中具有重要的意義,作家逐漸擺脫了對神仙敬仰、畏懼和頂禮膜拜的心態,開始以人性化的視角來理解和塑造神仙形象,這對后世同類文學作品產生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