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中國女性詩歌史上,女冠詩人魚玄機,以其令人贊嘆的天性、超群的才情靈慧,以作詩方式沖破世俗羈絆和傳統詩教閫限,不僅成為唐代詩壇上一道令人矚目的景觀,而且至今仍煥發著耀眼的時代風采。她的詩歌在主體人格、自然人格和社會人格三方面,抒發了張揚的女性主體意識。
[關鍵詞]女冠詩歌 人格意識 現代讀解
詩詞作為女性發抒浪漫遐思、釋放情感的最佳載體,在唐代取得非凡成就。《全唐詩》九百卷中,女性作品有十二卷,女詩人一百一十余位,作品六百余首。其中以女冠詩人魚玄機最為優秀。她頗有爭議的情感經歷、離奇的人生終結迷案讓人驚訝,那“應為價高人不問”(《賣殘牡丹》)的獨特詩句所表達的女性獨立人格意識,更叫人對魚玄機深感詫異。從其主要詩歌作品看,魚玄機的女性人格意識主要表現在主體人格、自然人格和社會人格三方面。
一、對女性主體人格的確認
對主體人格的確認,在唐女冠詩歌中表現為女性審美視角“由物向人”的回歸和提升。這無疑是中國女性發展史上的重要一筆。
回顧中國女性史,女性在審美過程中經歷了“由人向物”的演變過程,即由主體向客體轉化的過程。女性的生育之美、創造之美和奉獻之美,在原始時代本來就是人們謳歌的對象,隨著父權制的確立,女性被異化為男性的審美客體。男權制度注定了社會的文化視角是男性的。當以男性的目光打量女性,女性之美完全由男性來確定時,則意味著女性審美主體地位的喪失。從男性居高臨下的審美欲求出發的文學作品,或聚焦于女性的容貌體態威表現女性悲劇性的生活,抒寫對弱者的同情。前者如杜牧的《贈別》“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男性注視之下的女性不過是作為“物”被審視。因此,肌膚、容貌、儀態與服飾等悅人耳目的外在之美,構筑了女性美的全部價值內涵。而后者如張籍的《離婦》“十載來夫家,閨門無瑕疵。薄命不生子,古制有分離。”這里,男性詩人對女性盡管寄予了深深的同情,然而作品中大而化之的評價仍是一種男性居高臨下的審視。
在魚玄機的詩歌中,這一審美視角發生了轉換。女子不再以容貌而是以其獨立的主體價值呈現她的美麗。如懷古詩《浣紗廟》“吳越相謀計策多,浣紗神女已相和。一雙笑靨才回面,十萬精兵盡倒戈。范蠡功成身隱遁,伍胥諫死國消磨。只今諸暨長江畔,空有青山號苧蘿。”詩人回顧了春秋時越王復國中,西施以美色迷惑吳王夫差,建成千古功業的不爭事實。詩中美麗的西施已不是作為被觀賞的客體。詩人從女性自我審美的角度,確立了自身存在的價值,體現了女性的主體性立場。表面看,這首詩表達的僅僅是一種性別的平等意識。然而細細品味,它標志著一種“人”的意識的覺醒。她以不依附男人的“尤物”而是獨立的“人”的立場,懷疑和否定舊有的傳統標準和信仰價值,從而對自己的生命意義和人生道路加以重新發現、思索、把握和追求。
二、對女性自然人格的肯定
在確認女性“人”的主體價值的同時,女冠詩人進一步通過對女性自然人格的肯定,來探尋女性的價值,這是由“人”而走向“女人”價值的更深一層思索。
魚玄機一首和詩,題目為《光、戚、褒姊妹三人,少孤而始妍,乃有是作,精粹難儔,雖謝家聯雪,何以加之?有客自京師來者示余,因次其韻》,傳達了為女性的自然需求而大聲呼喊的心音。第一段前六句盛贊三姐妹之文采豐瞻,風流嫻雅。其詩云:“昔聞南國容華少,今日東鄰姐妹三。妝閣相看《鸚鵡賦》,碧窗應繡鳳凰衫。紅芳滿院參差折,綠醑盈杯次第街。”但第七、八句卻以“恐向瑤池曾作女,謫來塵世未為男。”寫出男權社會下女子價值失落的不平。第二段再贊其天生麗質加倩容巧飾。“文姬有貌終堪比,西子無言我更慚。一曲艷歌音杳杳,四弦輕撥語喃喃。當臺競斗青絲發,對月爭夸白玉簪。小有洞中松露滴,大羅天上柳煙含。”在進行了對女子容貌才情的充分夸耀之后,第三段點出全詩的主題:只要為云為雨之心常在,不怕弄玉蕭史之會合難諧。姑娘們的花前私語、青春懷想,盡可暢放一些……,詩云“但能為雨心常在,不怕吹簫事未諳。阿母幾嗔花下語,潘郎曾向夢中參。暫持清句魂猶斷,若睹紅顏死亦甘。悵望佳人何處在,行云歸北又歸南。”詩人一人和三位美麗少女,對她們青春心事的縱情放言,作了充分的肯定和進一步的展開,這是對女子自然人格的肯定,更是對女子情感需求的詩意張揚。
另外,詩中對三姐妹的愛情需要也予以贊美性的肯定。“少孤而始妍”,剛剛步入少女時代,對未來充滿了憧憬。按照封建的正統女德教育,婚姻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定,不允許待字閨中的女子隨意幻想談論婚姻愛情,所謂“阿姆幾嗔花下語”是也。但是三姐妹如此出色,唱歌,使人如聞“深閨幽響”;輕撥琴弦,似在以琴聲尋覓知音。由于是女子寫女子,所以很準確地把握住了三姐妹的愛情心理,她們白天在花下竊竊私語談論未來的愛情和婚姻,以致引起阿姆的嗔怪,晚上則夜有所夢:“潘郎曾向夢中參”。鐘惺以為這是魚玄機的自我寫照:“嬌心慧質,翻從他人身上形容出來。非女人詠嘆女人,未必參詳得到如此入微。”至此,通過性別角度的置換,對女性自然生命需求的合理性及其所煥發出的價值予以充分的肯定。
三、對女性社會人格的關注
進入父權制社會以后,婦女社會地位就一路下滑。“女子無才便是德”等封建思想泯滅了女性才華,也削弱了女性自己對自我才華的關注。
有唐以來,統治者強者氣魄和寬容心態放松了對女性才華的禁忌,因此,眾多女子得以憑借自己卓越的才華重新跨登入類社會的舞臺,如武則天、上官婉兒、薛濤、徐惠、李婉順、魚玄機等。魚玄機等本身就才華橫溢,加之懷才不遇的痛苦經歷,激發了女詩人對女性才華被忽視被壓抑的抗爭。
首先,表現為對女子才華的謳歌和肯定。魚玄機有許多和詩不是給男子而是給女子。除了與三姊妹唱和,魚玄機詩集中《寄國香》、《贈鄰女》、《訪趙煉師不遇》、《寄題煉師》等詩作,都是寫給女性的,這與唐代甚至中古女詩人相比確屬特例。魚玄機之前,中唐時代很多女詩人有條件相互贈詩和詩,如鮑君徽、李冶、宋氏五姐妹等,曾被唐德宗當作才女召入宮中,但卻沒有任何資料顯示這些女詩人有過詩作往來。而魚玄機能打破男女唱和的一貫傳統開創女子相互唱和先例,根本上是源于她對女子才華的賞識和重視。尤其在那首和詩中,魚玄機對三姊妹的詩才、刺繡的才干、音樂才能稱嘆不已,尤其以“謫來塵世未為男”一句,肯定了她們獨立自足的精神狀態。此外,魚玄機在肯定三姐妹可與男子并駕齊驅才能的基礎上,大膽提出了女性審美價值觀:才貌并兼才是美。甚至將有詩才這一評價指標置于美貌之上,強調女子詩才甚于美貌,女子詩歌才華是構成女性魅力的重要因素,只有詩才和紅顏秀色相激蕩,才具有令男子無法抗拒的真正的女性魅力。顯然,這已與現代女性美觀念極為相近了。
其次,表現為對男權文化下女性才華不得施展的抗議。漫長的封建時代,女性從一生下來就作為社會生活中的缺席存在,多少女子空有一身才華卻無施展場境。不公的社會制度和自身所遭受的侮辱磨難,使女冠詩人終于按捺不住心中的憤懣,魚玄機替被壓抑的女性發出了抗爭。《游崇真觀南樓睹新及第題名處》“云峰滿目放春情,歷歷銀鉤指下生。自恨羅衣掩詩句,舉頭空羨榜中名。”在此,魚玄機恨的并不是“羅衣”,而是恨男權文化秩序。封建文化強調男尊女卑,而魚玄機對此卻發生了疑問,渴望獲得和男子一樣的考試資格,或日步入仕途的途徑。這種思想己經相當超前了,完全站在了要求女子雌伏的封建文化的對立面,這正是她獨立人格的絕好體現。可以看出,魚玄機對女子才能的肯定,不滿于埋沒女子才能的社會秩序的呼喊,己經蘊含著突出男女平權的現代思想了。
綜上,魚玄機以女冠身份為詩,打破男子代言的文學傳統,具有超時代的文學意義。她的詩歌超越女子“閨怨”的習慣思路,挑戰男性文化,反撥傳統禮教,再現女性的生存需求,展示女性的生存本相。這種對女性獨立人格的自覺確認,遙遙領先于那個時代,而且與二十一世紀的現代女性意識,亦息息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