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往楓葉的國度

袁暢女，生于1984年。2002年考入東北財經(jīng)大學(xué)，200４年赴加拿大留學(xué)，2006年畢業(yè)于加拿大西安大略大學(xué)，獲經(jīng)濟學(xué)學(xué)位。

從小愛好文學(xué)，10歲起曾在《小學(xué)生時代》、《中華少年》、《美文》等報刊上發(fā)表文章。高一開始加入中青網(wǎng)，成為中青網(wǎng)首批學(xué)生記者、編輯。多次參加中青網(wǎng)活動。高二時，代表中青網(wǎng)參加主題為《我們擁有自己的權(quán)利》首屆中國兒童論壇。

200４年9月1日，我從北京出發(fā)，飛往加拿大，開始我的留學(xué)生涯。

北京在這時候還是有著夏末熟悉而親切的燥熱。這股燥熱的氣息甚至彌漫到北京國際機場——到處都是小留學(xué)生的身影。他們的父母陪伴左右，百般叮嚀，而且在這股人潮中左沖右突，沖鋒陷陣。家家的場景竟驚人地相似：父親在前打頭陣，當先鋒，小心開路，母親在旁殷切囑咐著“去那邊后報個平安”、“錢該花就花，別委屈著自己”、“好好學(xué)習(xí)”……，而處在中間的孩子則邊推行李車邊不住地點頭?？赡苁沁呑哌呎f的緣故，每個人都顯得有些急促。這黑壓壓的一片人海打消了我一部分的緊張情緒，原來都是自己人??！各種方言的交匯更使人有種陌生的熟悉。無數(shù)個行李車轱轆滾動的聲音響于耳際，而震動傳到腳下，仿佛悶雷，又像地震。想到自己也是制造這悶雷、地震的一分子，真是興奮！

辦理登機手續(xù)的時候，我相當茫然。復(fù)雜得似乎不想讓人搞明白的指示牌，熟稔得似乎閉眼都能找到自己柜臺的旅客，規(guī)矩得似乎想走丟都很難的大廳過道讓我覺得自己是一個迷失在最簡單迷宮的笨小孩兒?？磥恚乙呀?jīng)出離愚蠢啦！

環(huán)顧四周，“迷宮”里其他的人各式各樣，擁有迥異的面孔和服飾，這不就是現(xiàn)代版“鏡花緣”嘛！上帝真是偉大的色彩大師：人群中有白皮膚的，黑皮膚的，棕色皮膚的，還有像我一樣黃皮膚的；發(fā)色有金黃色的，酒紅色的，栗色的，白色的，混合色的，還有像我一樣黑色的。上帝造的人類，色彩感上也得他真?zhèn)鳎核麄冇械拇┲G麗的很有光澤的絲綢衣服，有的穿戴著黑色的長袍和頭巾只露出臉來，有的穿著鑲金屬亮片的棉質(zhì)衣裙秀出Ｓ型好身材，有的穿一身素色的很有質(zhì)感的筆挺西裝，還有的穿著隨意的各色文化衫配藍色牛仔褲。

各國語言回蕩在大廳里，交雜著，席卷著，掠過耳際。他們在說什么？我突然想，在這里，就在現(xiàn)在，有多少個國家的人在互不干擾地發(fā)出不同語言的聲波？本國“電臺”發(fā)出的聲波也淹沒在這片聲海中，捕捉“本國信號”未果。我又嘗試接聽“英文電臺”，很可惜，信號不少，很難“破譯”。周圍的英文語速太快，快得像《哈里波特》中的鬼飛球，沒等“截獲”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唯一驅(qū)之不散的是空氣中各種味道的香氣。它們彌漫著、交匯著，形成一種特殊的，由無數(shù)種前香、中香、后香構(gòu)成的“機場牌”香水味道。這其中有甜膩的、馨香的、辛辣的、清新的、嫵媚的、陽光的、爽朗的……伴隨著每個從我面前走過的人撲鼻而來，刺激著我的嗅覺。

我口渴得厲害，再次握住冰冷的車把時，手心都沁出了汗。哪一個柜臺才是我要找的呢？父母站在外面也幫不上忙。周圍也沒有什么管理人員可以詢問。幸運的是，在我目光掃描中，發(fā)現(xiàn)了前方一位正在排隊的中國人面孔的紳士，穿著深藍色暗條紋西裝，戴一副很顯斯文的眼鏡，文質(zhì)彬彬，定是那種“空中飛人”式的成功商業(yè)人士。

紳士嘛，一向很熱心助人的。對！就問這位紳士，準沒錯！我大步流星地走向“救命稻草”，露出壓箱底最動人的微笑，用庫存中最甜美的聲音問道：“打攪了，請問您……”他沒等我說完，就用英文對我講：“我不說中文?！笔裁矗坎粫?！唯一的“稻草”還不能救命。我要崩潰了！沒辦法，只好發(fā)揮小宇宙了。這時我的臉可能就像正被煮的螃蟹，越來越燒得慌。好，先退后兩步，再穩(wěn)定一下情緒，同時心里暗暗組織著簡單的問句，主謂賓，定狀補，默默地演習(xí)兩遍。最后，我把殘存的勇氣集結(jié)起來，向前一步，用哆嗦得都走了調(diào)、顫抖得像擠嘣豆似的英文又問了一遍。天哪！我當時頭皮都麻了。

他俯下身，皺著眉頭，側(cè)過臉，右耳沖著我，眼睛緊盯著我的臉，觀察我的口型，聽得——或者確切一點說是看得特別認真，身上散發(fā)出和著體溫的溫馨的香氣。在確定我說完后他終于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給我詳細地指路。我能感覺到他明顯放慢了語速。當然，人家還是蠻聰明的，我的英文發(fā)報速度“穩(wěn)”了一些，人家當然也得配合我的發(fā)報速度反饋信息啦！

我當時立下大志：等咱去了加拿大，也一定苦練英語！不說別的，“社會主義初級目標”就是，語速達到人家的一半！至于他那種流利的水準，那是咱的“共產(chǎn)主義最終理想”啦！

至于說現(xiàn)在，我的英文水準還堅定而矜持地停留在“語遲”階段。

“哦，謝謝！”我慌亂地點點頭，向他所指的方向走去……

手續(xù)都辦好后，我出來和父母在咖啡館會合。老遠就能看到衣著檔次總在高檔環(huán)境中“標新立異”的父母。他倆在一張小桌旁對坐著議論什么，我走近后他們就不說了，只在臉上都綻放出大大的笑。不得不承認，我的小家很溫暖，父母總是很樂觀，即使在和我分別時。

媽媽伸出干枯如嚴重失水的蘋果皮一般的手（我對她說過無數(shù)次了，這手擦點大寶就好了，她就是不聽），將兩張電話卡小心翼翼地遞到我手上，語重心長地說：“到那兒了就給媽掛個電話，甭管是溫哥華還是多倫多。要是飛機晚點了，就提前告訴接你們的老師，別讓人家干等著?！薄芭?，好。嘿嘿?！蔽壹傺b漫不經(jīng)心地接過兩張連標價都是英文的卡片，隨手插入褲兜里。別以為，我不知道在機場里賣的電話卡最宰人了，我只是，我只是……咳，你大概能猜出來，虛榮??！想想看，在那種人人都是“世界人”，英文都呱呱叫的環(huán)境下，好意思顯示出咱窮嘛！我的哲學(xué)是“如果說，富人富得只剩下錢，那么，窮人就窮得只剩下自尊了。”有自尊，是好事，可是，我的理論用錯了地方。咳，虛榮是魔鬼！

“揣好，安頓好了一定給家里打個電話?！眿寢屛⑿χ?，眼睛卻變得晶瑩了。爸爸探過頭，仔細地聽我們的對話，默默地喝著自備的一小瓶白開水。

眼前咖啡香濃的氣味撲鼻而來。啜一口，咖啡本身的苦澀和著牛奶的香滑形成了神奇而豐富的口感：苦澀和香滑融為一體，不相互抵觸而是相得益彰。想到在那邊可以經(jīng)常享受這種感覺時，心中升騰起宛如這香氣般的無盡的遐想和對未來無盡的希望。

我有些焦急地不斷看表：“時間快到了，我走了?！?/p>

被媽媽擁抱時，我又嗅到了莫名的熟悉而親切的溫暖氣息?！坝浿?，要打電話?！彼f這話時，左臉正貼著我的那里有些潮乎乎的冰涼。

爸爸像孩子一樣叫嚷著：“還有我呢，還有我呢。”走過來拍拍我的后背，抱住我，“錢別太省著，該花就花，爸媽供得起你?！北蹚澙锷l(fā)出那種讓人有安全感的抹布味兒（我總是提醒他，汗衫洗完了，用手擰一擰，曬到陽臺上，可是他總是那么“我行我素”，執(zhí)著于自己招牌式的“抹布味兒”，讓我總是老遠就能“聞香識爸爸”，都無敵啦！）

我隨著人流向里走，時不時地回頭看。一次再一次地回頭，看到父母慈愛地注視著我，目送我離開。從小到大，無論去哪里，無論多遠，我都是而且也習(xí)慣在父母的目光中離開。這回我本想目送他們離開，可我無數(shù)次地回頭，他們都站在原地關(guān)切地望著我。無奈了，終于又一次放棄了目送他們的想法，將視線轉(zhuǎn)到正前方，融入到那片“悶雷”、“地震”中去，感受著背后久久未移開的目光……

到溫哥華轉(zhuǎn)機時，正如媽媽所擔心的，飛機晚點了。取完行李后，我好想給那邊的老師打個電話，說明一下情況，讓她晚些時候去多倫多機場。我從褲兜掏出一張嶄新的電話卡，刮開涂層，找到最近的公用電話亭，小心地讀著上面詳盡得有些復(fù)雜的說明，耳朵緊貼話筒，聽著里面快得令人絕望的提示音，眼睛捕捉著屏幕上藍色熒光的滾動字幕，對那些冰冷的按鈕認真地亂摁一氣，幾乎窮盡了我所能想到的、猜到的一切排列組合的可能，最終還是泄氣地掛下了沉重的話筒。想象著那邊負責接待的老師因為不知情，而在夜里甚至可能凌晨苦等的情景，我簡直急死了。

該出手時就出手！看來又要發(fā)揮小宇宙啦！

我再一次硬著頭皮，走向一個看上去面善的年齡相仿的白人女孩兒，遞上電話卡，怯怯地問：“打攪了，嗯……請問你能告訴我……怎么……使用這張電話卡嗎？”

她正和另一個白人女孩嬉鬧著，看我過來，收斂起笑容，和另一個女孩一樣冷冷地打量我，后退兩小步，擺出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樣子。

聽我說完，她聳聳肩，面無表情地回答“我不知道”，就匆匆走開，繼續(xù)嬉鬧了。

歌里唱得好啊，“……笨小孩……老天自有安排……”當時，一位叔叔看我沮喪的樣子，主動走過來問：“我能幫你做點什么？”看看，走哪兒都有活雷鋒！

他身穿制服，棕色皮膚，說話帶著和白人女孩不一樣的口音，感覺英語也不是他的母語似的。他說他是給人推運行李車的，看我跟那兒折騰半天了，實在“慘不忍睹”。

我無可奈何地道出原委，用“不僅是沒電，還偶爾倒帶”的英語和他解釋起來。

他拿出手機，對我說：“用我的手機給你老師打個電話吧?！?/p>

“不用了，呃……要不，我打完付給你費用吧?！闭f真的，這就是雪中送炭，可我又不能白收人家的“炭”。人家是活雷鋒，可咱也不能占“雷鋒”便宜不是？

那位叔叔笑了笑，說：“不用了，你就打吧。”

“嗯，那……太謝謝了！”我就像加菲貓看到豬肉卷一樣盯著那部手機，就差流口水了。

電話接通了！特瑞薩老師的丈夫皮特接的電話。我努力蓋過機場噪雜的聲音，對他說只知道飛機延誤了，多長時間也不確定。那種狀況，親愛的讀者，您能想象到嗎？我的英語本來就“那么好”，比較適合“視頻”，沒有面對面的溝通，以及豐富的表情和肢體語言，是很難理解的。

皮特非常“善解人意”，在電話那邊，用最最精簡的，簡單得都快有語病的句式問我好幾遍“那么，飛機何時到多倫多機場？……飛機何時到多倫多？……何時到多倫多？……何時到？……何時？……”

我這邊也很著急?。∫徽f，有些話得當面說清楚呢。好多“復(fù)雜的”問題，電話里就是“闡釋”不清楚的。我左手緊握手機，恨不得把手機塞到耳朵里啦！右手拼命捂住右耳，盡量不讓任何雜音影響左耳這邊的信息接收。

我摒住呼吸，全神貫注地聽，鼓足勇氣大聲地說：“什么？……什么？……什么？……什么？……噢……這個……不清楚啊……”

話畢，終于松了口氣，我謝過那位可愛的叔叔，感嘆白求恩的故鄉(xiāng)還是有些國際主義精神的。

臨上飛機前，終于搞清楚延誤時間的我想再給老師家掛個電話。我沖到一個公用電話前“死纏爛打”。驀然回首，發(fā)現(xiàn)身后已經(jīng)排出一大隊人馬來。我尷尬地沖我身后的人咧咧嘴，趕緊讓出電話，心說多虧剛才打過一個電話了。

飛機“準時地”晚了2個小時到達多倫多。快降落時，我看到傳說中的多倫多夜景，萬家燈火的，好美啊！我心中又升騰起啟明哥《北京人在紐約》里那句經(jīng)典的話“紐約，我來啦！”不好意思，咱也套用一下，“倫敦（加拿大安大略省的倫敦市），我來啦！”

隨著人群，我和其他中國同學(xué)走到了機場大廳里，取了行李。不一會兒又見到了國際項目老師特瑞薩帶著幾個ＣＬＭ（專門負責安排國際學(xué)生活動的休倫學(xué)院學(xué)生）來接我們。

我見到特瑞薩，惴惴不安地問：“老師……您……什么時候來的啊？等……好久了吧？”

特瑞薩身著很得體的黑色套裝，一字一句地回答：“哦，沒有，皮特告訴我晚點后，我就晚些時候才來的。沒等多久?！?/p>

我這才把心又從嗓子眼里硬塞了回去。

我們一行十來個人，坐著大客車從多倫多到安大略的倫敦市——西安大略大學(xué)——休倫學(xué)院——宿舍。分到鑰匙時，已經(jīng)是凌晨了。簡單安頓好宿舍，抑制不住興奮的我又走出宿舍，在夜色中踱來踱去，感受著休倫學(xué)院的社區(qū)——和我所在的宿舍相連的教學(xué)樓，宿舍和教學(xué)樓對面的食堂，連接著主校的半露天地下通道，以及令人向往的小樹林和掩映于其中的幾幢小房子。

當然，我只是站在宿舍前的一小塊草坪上散步。小雨過后的草坪有些軟軟的、毛茸茸的，讓人舒服得不想回屋。最后還是加拿大清冷的空氣把我“請”回屋里。明天會去做什么？好玩嗎？我心里充滿了興奮和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