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法國歷史學家雷蒙·阿隆說過:“歷史是由活著的人和為了活著的人而重建的死者的生活。”既然是為了活著的人,我們在解讀歷史的時候就不能一味沿襲過去的價值觀和思維模式;既然要重建死者的生活,我們就必須首先重建死者的心靈。于是就有了這十位權臣的終局自白,于是就有了一種另類的歷史視角。
在尊重史實的前提下,我們有必要——“另眼看歷史”。
李林甫(?∽752),唐玄宗時著名權相,出身皇族,執掌朝政近十九年,性情陰鷙,排斥異己不擇手段,時人稱其“口蜜腹劍”。
我經常失眠。
原因很復雜。其中最根本的一條,我想是因為警覺——對周遭一切潛在危險所時刻保有的警覺。從年輕的時候起,我對世界就懷有一種根深蒂固的看法。我覺得這個世界是一座叢林——一座人心叵測而又人人自危的叢林。所以我總是用盡一切手段把自己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最后只剩下一雙眼睛和一對鼻孔。
也許正因為此,世人對我最為集中的評價就兩個字——陰鷙。
我總是覺得每個人的心中都暗藏殺機,所以總在府邸四周遍布崗哨,而且在宅第里設置了無數重門復壁和暗道機關。每天晚上我都要換好幾個地方睡覺,連我的妻妾子女都不知道我在何處。因此,我幾乎從未享受過一場真正的睡眠。
此刻,深冬的冷風拍打著寢室的窗欞。我嗅到了一種冰涼而腐爛的氣息。我不知道它是來自落葉堆積的后花園,還是來自我的身體深處。
是不是我的內臟已經開始腐爛了?
趁著它還沒有爛透,我就給你們講講我的一生吧。在我看來,人是生而自由的,可他(她)卻無往而不在叢林之中。因此我想,我的自述或許對你們不無裨益……
其實我們家族本來也算是皇親國戚,只可惜到我父親這一代就沒落了。所幸我的舅父姜皎仕途暢通,深得玄宗寵幸,被封為楚國公,官拜工部尚書。
我年輕的時候當了一個底層小官吏。那么小的一頂烏紗對我來講只能說聊勝于無。于是我就跟飛黃騰達的舅父走得很近。而他也恰好很喜歡我。開元初年,憑著這層關系,我當上了太子中允,正五品下。我舅父姜皎有一個姻親源乾曜在朝中擔任侍中,位高權重,我就刻意結交了他的兒子源潔,請他幫忙給我補一個實缺。沒想到源乾曜竟然說:“郎官必須由品行端正、有才能有聲望的人擔任,哥奴豈是做郎官的料?!”
源乾曜的那句話我記了一輩子,到今天依然響徹在我的耳邊。那一刻我在想:我會讓你源侍中瞧瞧,看我這塊不能當郎官的料最終會當什么!
幾年后,我幾經輾轉,終于升遷為御史中丞,正四品。雖然官階仍不是很高,但是手中握有彈劾百官之權。幾年后我又調任刑部侍郎,未久又遷吏部侍郎。為了更快地進入權力中樞,我鎖定了兩個人物,決定不擇手段向他們靠攏。一個是皇帝李隆基最寵幸的嬪妃武惠妃,另一個是宦官高力士。
開元二十一年(733),在武惠妃和高力士的影響下,皇帝終于任命我為黃門侍郎。雖然官階仍然是正四品,可已經是門下省的副職,能夠隨侍皇帝左右。以此職務之便,我結交了宮中的許多宦官嬪妃,讓他們向我提供有關皇帝的一切情報。沒過多久,我就對皇帝的性情、習慣、好惡、乃至飲食起居了如指掌。所以,凡有奏答應對,我總能符合皇帝的心意,滿足他的愿望。
我知道自己位極人臣的日子已經指日可待。
開元二十二年(734)五月二十八,盛夏的陽光把整座長安城涂抹得一片金黃。
就在這一天,我如愿以償地成為大唐帝國的宰相,與裴耀卿和張九齡同列。皇帝在任命我之前,曾咨詢過張九齡的意見。張九齡說:“宰相關系國家安危,陛下用林甫為宰相,臣恐怕將來會成為宗廟社稷之憂。”
張九齡的言下之意,無非就是認為我這個人私欲太盛,缺乏公心。在我看來,張九齡固然一心為公,凡事顧及百姓利益,可問題是,宰相之職是百姓給他封的,還是皇帝給他封的?他的政績是百姓說了算,還是皇帝說了算?
答案是不言自明的。所以我認為,能否當宰相的關鍵不在于是否有私心,而要看其能否滿足皇帝的私心。當官的只要一切向上負責,自然前程遠大,仕途通達。小到縣令、大到宰相,概莫能外。假如有人老是惦記著造福天下蒼生,卻得罪了頂頭上司或是皇帝,那等待他的只能是貶謫罷免、甚至是殺頭流放。
這就是官場的游戲規則。
開元二十四年(736)冬天發生了兩件事,最終決定了我們各自的命運。第一件事是關于朔方節度使牛仙客的任命與封賞,第二件事是關于太子李瑛的廢立。在這些事情上張九齡都和皇帝唱反調,導致了皇帝極大的反感。這一年歲末,裴耀卿和張九齡被雙雙罷去宰相之職。我取代張九齡成為中書令、亦即第一宰相。同時牛仙客也被任命為工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
牛仙客入相之后,對我感恩戴德,凡事唯唯諾諾,整個朝政都由我一人獨掌,百官的升降任免都由我說了算。天寶元年(742年),皇帝曾想重用兵部侍郎盧絢,于是我就對盧絢的兒子說:“令尊素有清望,如今交州和廣州一帶缺乏有才干的官員,圣上打算派他去。如果怕去偏遠的地方,難免要被降職。依我看,還不如調太子賓客或太子詹事之類的職務,這也是優禮賢者的辦法,你看怎樣?”調任交、廣無異于貶謫,盧絢聞言大為恐懼,連忙主動提出調職。不久我就把他調任太子詹事、員外同正,也就是把他劃到了編制外,不但俸祿只有正官的一半,而且完全根除了他染指中樞權力的可能性。
這年夏天,皇帝又想復用曾被我排擠出朝廷的政敵嚴挺之。我嘴上唯唯,可心里登時一緊。當天我就對他的弟弟嚴損之說:“皇上對尊兄十分掛念,你何不上一道奏書,說明尊兄得了風濕病,要求回京師就醫?”嚴損之對我感激不盡,次日就依言上了道奏書。我馬上對皇帝說:“嚴挺之看來是老了,又得了風濕,應該任命他當個閑散的官,使他便于就醫養病。”皇帝嘆息了很久,最后還稱贊我想得周到。
在我十九年的宰相生涯中,這樣的事情不勝枚舉。人們總是一邊對我心懷感激,一邊不知不覺地被我擠出權力核心。所以后世的人們總是據此對我口誅筆伐,并送給我一句傳頌千古的成語——口蜜腹劍。
這其實也怪不得我。
有人的地方就有叢林。我也不過是遵循叢林法則而已。
這一年秋天,我的應聲蟲牛仙客死了,我引薦了刑部尚書、同族的李適之繼任宰相。沒想到他上任半年就漸漸不把我放在眼里,并且企圖和太子妃的哥哥韋堅聯手整垮我。韋堅擅長理財,這些年每年替朝廷增收的賦稅多達一億,成了皇帝跟前的紅人,大有入相之勢。
我一邊采用明升暗降的策略把韋堅調離了財賦部門,讓我的心腹、御史中丞楊慎矜取而代之,一邊耐心等待時機。天寶五載(746)春節,太子的密友、邊將皇甫惟明由于擊敗吐蕃入朝獻捷,自恃有功,就在天子面前斗膽議論朝政,并把矛頭指向了我。我便授意楊慎矜密切監視他們三人的行動,決定將其一網打盡。
元宵晚上,楊慎矜逮住了他們秘密會面的證據,次日向皇上告發。我立刻向皇帝指出:這是韋堅與皇甫惟明密謀,企圖擁立太子,篡位登基。皇帝暴怒,當天就把韋堅和皇甫惟明拿下了詔獄,隨后又貶到邊地。韋堅一落馬,兔死狐悲的李適之大為恐懼,不久后便上表請求退居閑職。
搞掉了李適之和韋堅,我又引薦了李希烈當宰相。此人崇尚老莊之學,為人柔順謙和,可謂牛仙客第二。他上任后,我享受了幾年清靜無爭的太平日子。依照舊例,大唐開國以來的宰相,每日辦公必須到午后六刻才能退朝。而我則在早朝散后,巳時(上午九至十一時)便打道回府,讓各省各部的待批文件、一切軍國要務都送到我的府上去。我在家中決斷后,有關官員再拿去給李希烈簽名,走走形式。
天寶六載(747),時任戶部侍郎兼御史中丞的楊慎矜又漸漸博得皇帝青睞,我決定將其排除。由于楊慎矜是前朝隋煬帝的孫子,我就讓他外甥王鉷秘告他與術士往來密切,說他家中暗藏符讖,企圖謀反,恢復祖先帝業。楊慎矜百口莫辯。數日后,皇帝將他和兩個在朝為官的兄長全部賜死,同時株連了數十個朝臣。
在我生命的最后幾年中,大唐官場的局面變得錯綜復雜。外有安祿山的強勢崛起,內有楊國忠的恃寵爭權,而我手下的王鉷也日漸坐大,甚至原本看上去碌碌無為的李希烈也忽然間抖擻起來,事事要和我對著干……
我逐漸產生了臨深履薄之感。
天寶十一載(752)冬天,楊國忠入相基本上已成定局。時逢南詔軍隊多次侵擾西南邊境的劍南道,蜀地百姓要求遙領劍南節度使的楊國忠回去鎮守,我趁機奏請皇帝派他去。楊國忠知道此去兇多吉少,就哭哭啼啼地去跟皇帝辭行,說這是我要陷害他。楊貴妃也一再幫他求情。老邁昏庸的皇帝李隆基安慰他說:“你先去走一趟,把軍事防御部署一下,我掐著日子等你回來,你一回來我就任命你為宰相!”
沒幾天楊國忠就回朝了。而我只能無奈地苦笑。
天寶十一載的十一月二十四日,深冬的冷風猛烈拍打著寢室的窗欞。我嗅到了越來越濃的腐爛氣息……我知道,有一場睡眠正在黑夜的深處等我,在世界的另一頭等我。我要去赴約。那將是一場真正的睡眠,一場美妙而安詳的長眠。
于是我笑著閉上了眼睛。
可我的故事并沒有終結。
我死后,皇帝以隆重的禮節將我入殮。讓我睡在一口寬敞舒適的貴重棺槨中,還在我嘴里放了一顆璀璨的珍珠,身旁放著御賜的金魚袋、紫衣等物。在大唐,這代表著無上的恩寵、巨大的哀榮。
所有人都認為我可以好好安息了。可楊國忠不這么認為。第二年正月,我還未及下葬,厄運就降臨了。當上宰相的楊國忠派人游說安祿山,指控我和突厥降將阿布思共謀反叛。安祿山讓阿布思的降卒到朝廷作證;我的女婿、諫議大夫楊齊宣禁不起他們的軟硬兼施,也被迫做假證出賣了我。老邁的皇帝在這么多來勢洶洶的指控中發了昏,頒下了一道詔書。二月十一日,我生前的所有官爵全部被削;子孫中有官職的全部罷免,流放嶺南和貴州等地;所有財產全部充公。
如果僅僅到此為止,我的靈魂也不至于陷入一場凄愴無盡的飄泊。他們還剖開了我的棺槨,奪去了我口中的珍珠和身旁的金魚紫衣,把我塞進了一口庶民的小棺中,隨隨便便埋在了長安郊外的亂葬崗上。
到死,我也得不到一場真正的睡眠。
這到底是為什么?!
如果靈魂可以思考,我將用無盡的歲月來思考這個問題。不管能不能得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