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親朋同事閑時相聚,或是陌生人萍水相逢,評評時政,發發牢騷,甚至放言無忌,說些尖銳的批評之語,已不至于鬧出什么嚴重后果了。這與一時出語不慎,便可能惹下災禍的年代相比,的確是社會的進步。但國人也只是在非正式場合敢于暢所欲言,享受一下“言論自由”,一旦到了會議發言、接受采訪等“正式場合”,即一旦面對話筒,頭上就仿佛有一道無形的“金箍”,生怕玄奘先生念動“緊箍咒”而不敢“放肆”。大約20年前,我讀張賢亮先生的小說,有一句話至今未忘,大意是“中國人一對著麥克風,就要說假話”,此語可謂一針見血地道出了國人的心態。
在一些莊嚴肅穆的會場上,某些官員大談反腐倡廉,而自己卻大肆貪污受賄;大談端正生活作風,卻包養情婦或到處獵艷。這些人對著麥克風說假話,只是為了欺騙大眾,制造清廉正派的假象。我要說的是另一些人,是那些一面對話筒便言不由衷、假話脫口而出的人。最近,電視新聞中的幾個鏡頭,令我頗有感慨:近年的房價,明明在飛漲,但一位普通居民,面對記者的話筒時,卻說“中央對房價所采取的調控措施已取得明顯的成效,現在的房價已比較穩定”;現在的物價,特別是肉食禽蛋糧油之類,明明在大幅度上漲,但一位在菜場買菜的中年婦女,面對著記者的話筒時,卻說“現在人民收入提高了,物價漲了點,也是我們可以承受的”;現在,官員腐敗、奢侈揮霍現象嚴重,貧富之間、官民之間存在著日益嚴重的對立情緒,住房、醫療、教育“新三座大山”使人民不堪重負……政府也不諱言這些矛盾和問題的存在,并在采取種種措施,以求使其得到解決,但一位德高望重的學者,在一位首長看望他時,面對記者的攝像鏡頭,卻說現在是“政通人和,海晏河清,人民富裕安康”……
國民頭上何以會有這道無形的“金箍”?說來話長。早在堯舜時代結束之后,“誹謗”這個原本美好的詞匯,便成了一種罪名,無論臣民,誰若是批評朝政或是帝王老爺,“誹謗罪”的巨帽便要兜頭扣下,輕則丟官下獄,重則砍頭分尸。周厲王姬胡,為了禁止臣民“誹謗”他老人家,利用衛巫監視臣民,讓他四處打探,發現誰背后說他的壞話,立即向他報告,為后世皇帝推行特務政治提供了樣板。到了漢代,“誹謗罪”進而發展成“腹誹罪”,即盡管你嘴上沒說出來,只是心里對朝政或皇帝老爺不滿,或被人認定心懷不滿,也要被嚴厲治罪。西漢武帝朝的大司農顏異,就是被酷吏張湯以“腹誹罪”處死的,這又為后世皇帝以思想治罪提供了依據。三國時期的梟雄曹操,堪稱推行特務政治的鼻祖,他設置“校事”一官,以“廣耳目,察群下”,即用特務來監視百官的言行,大小官員,說話稍有不慎,便要倒霉,甚至掉腦袋。老曹的兒孫們競相效仿,大搞特務政治,致使曹魏時期告密成風。曹氏祖孫這一套,后來又被南北朝時期宋、齊兩國的皇帝,以及唐朝的武則天女士發揚光大。到了明朝,洪武帝朱元璋更是將特務政治運用到極致,他通過錦衣衛和巡檢司兩個機構,在全國布下一個龐大的監控網絡,特務像上帝一樣無處不在,從中央到地方,從城市到鄉村,無論官僚還是百姓,均處于特務的嚴密監視之下,因言獲罪者不計其數,臣民即使是在家中說話,也會擔心隔墻有耳。
上述種種,我們只能從史籍中讀到,而距今不遠的“文革”時期,無論官民,因講了幾句真話而遭牢獄之禍、滅頂之災,或是被戴上什么巨帽,鬧得祖孫三代不得翻身,兄弟姐妹侄男伯女皆受株連者,數以萬計。這場浩劫,給國人的心靈留下了難以驅散的陰影,有的人至今仍記憶猶新,心有余悸。幾年前,我在家鄉采訪一位在“反右”運動中被無辜扣上“右派”巨帽的老人,不料當我返回北京后,他的老伴竟又打電話又寫信,千叮嚀萬囑咐,要我把采訪錄音寄還或就地銷毀,說是怕以后再有什么運動,被當作“罪證”。即使在今天,因直言批評領導而遭打擊報復者仍所在多有。國人開口說話時怎能不小心謹慎,在自認為不能說真話的場合大說假話!
國人頭上這道無形的“金箍”,可謂戴之已久,而國人也對這道“金箍”懼之已久。幾千年來,因說真話而惹禍的事例太多,教訓太深,所以一旦面對話筒,或是身處什么正式場合,未曾開口,便會下意識覺得自己仿佛處于監控錄像系統的鏡頭之下,生怕言語有失,被人抓住把柄,留下后患,而不由自主地說起假話來。看來,提倡說真話,就要包容各種不同的聲音,創造可以講真話的環境。只有使國人不再感到頭上有一道無形的“金箍”,才能使國人無論在什么場合下都敢于口吐真言。□
(作者系著名雜文家)
責任編輯:張功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