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先鋒文學作家開始不約而同地將父子關系敘述得緊張而對立,作家往往站在子輩的立場上觀照文本故事,父輩的形象卻顯得丑陋、無能、甚至是卑鄙、齷齪。然而莫言卻是個例外,從他著名的《紅高粱家族》開始,莫言就努力在他的文本世界中重新建構起高大正面的父輩形象,到了新作《生死疲勞》中,作家有了更加深層次的思考,用深刻的筆力,從日常生活角度伸入,對處在某個特定歷史時期中,階級倫理一度壓倒血緣倫理在民間的統治地位的現象,進行了人文高度的深層探討。
關鍵詞 父輩 子輩 階級倫理 血緣倫理 商品經濟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先鋒文學作品中,涉及到父子倫理問題的作品非常多,其中的父子關系一度達到了相當緊張的程度:父親不但可以算計兒子,靠兒子的陽壽續命(余華《世事如煙》),也可以靠宗法父權讓自己的一個兒子去殺害另外一個兒子,上演兄弟相殘“該隱殺弟”的不倫劇情(蘇童《罌粟之家》)。如此緊張的父子倫理關系中,兒子同樣也會對自己的父親下毒手(蘇童《舒農》),甚至連自己的母親也不放過(蘇童《平靜如水》)。“弒父”“弒子”模式成了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先鋒文學作品的重要母題之一,大批有代表性的先鋒文學作家都把筆觸不約而同地伸入到了父子倫理的區域。這批作家對于父子關系的重新思考與審視,是作為“子輩”的先鋒文學反抗文學主流這個“父輩”的策略性選擇,不僅具有社會學意義,而且具有詩學意義。
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對父輩的一片聲討聲中,莫言是個例外。在莫言的作品中,我們看到的父輩或者祖輩形象都是高大正派、讓人仰望的。在其代表作《紅高粱》中,“我爺爺”是莫言塑造的一個很典型的理想之父的形象,這些祖輩們“殺人越貨,精忠報國,他們演出過一幕幕英勇悲壯的舞劇,使我們這些活著的不肖子孫相形見絀,在進步的同時,我真切的感受到種的退化。”莫言有意跨過父輩直接書寫祖輩,表明了他對于人類“種的退化”的深深憂慮。然而“祖父子孫,本來個個都只是生命的橋梁的一級,決不是固定不易的。現在的子,便是將來的父,也便是將來的祖。”那么祖輩也是父輩,父輩也是子輩,子輩就是子輩的子輩了。作家這種對父輩與眾不同的書寫方式,表明了作家獨特的個人價值觀念與是非判斷標準。
莫言一貫堅持的父輩優秀、子輩不肖的倫理態度在他2006年的最新作品《生死疲勞》中也有充分體現。《生死疲勞》中有兩個主要的父親形象:西門鬧和藍臉(當然,隨著時間的輪回,他們也漸漸成為小說中的祖輩);兩個主要的子輩形象:西門金龍和藍解放(當然,隨著時間的輪回。他們也漸漸成為小說中的父輩),另外還有藍開放、西門鳳凰(龐鳳凰)等子子輩人物形象。《生死疲勞》講述了廣袤農村中三代人的家族故事,從建國之初的五十年代到改革開放的九十年代,又因為一些人物之間混亂的性關系,將一個本來就不很簡單的家族故事勾聯得更加復雜,血緣倫理在這里一度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忽視或者說對于正視的無能為力。
分析這部小說耍把它放在世紀之初的物質文化極大豐富,人們的各種欲望空前滋生與瘋漲的大環境下來觀照。建國之初,人們的思想相對保守,民風也相對淳厚,再加上政治氣氛相對寬松,在廣大的農村地區,“忠孝”的傳統倫理規范起的規約作用還是很明顯的,西門鬧、藍臉等父輩們正是這些規約的執行者。隨著各種大大小小的政治運動一波一波地覆蓋過中國廣大農村地區,人們的觀念開始改變,過去的傳統倫理行為規約開始失效,直到十年文化大革命的徹底清洗,血緣倫理一度為政治倫理所取代,演出了一幕幕只有階級沒有親緣關系的鬧劇。時代的腳步一刻不停,改革開放的浪潮在“文革”結束后毫不留情地沖刷了已經經歷過一次“大清洗”的人們的頭腦,傳統的價值體系無可挽回地徹底崩塌,新的商業文化塑造的價值觀念在每一個中國人的頭腦中開始或多或少的滋生,子輩們也開始了脫離傳統倫理價值母體的艱難而刺激的冒險之旅。顯然,作者莫言是對這種傳統價值倫理轟然倒塌的現實是持否定態度的,從他對父輩子輩的敘述中可以分明地看到作者對進化論的懷疑態度。
父輩西門鬧是高密鄉的地主,然而如果我們能夠撇開階級倫理意識來看這個人物,他是符合我們的民間行為規范的,他“在人世間三十年,熱愛勞動,勤儉持家,修橋補路,樂善好施。”然而作為西門鬧的兒子,西門金龍這個子輩就遠沒有父輩那么厚道仁義了。文革期間,他為了自己的政治前途,對自己的養父藍臉、同母異父的兄弟藍解放屢下狠手,改革開放后又與縣委書記龐抗美通奸生下一女鳳凰,并下海經商不擇手段賺取了大量不義之財。養父藍臉是個樸實的農民。在“大鍋飯”的年代,有自己的主意,相信樸素的道理:“親兄弟都要分家,一群雜姓人,混在一起,一個鍋里摸勺子,哪里去找好?”堅決不入合作社。金龍怕養父的做法會影響自己的政治前途,在各種軟硬方法用盡而無濟于事的情況下,堅決地和父親斷絕了關系,帶著母親和妹妹入社,并且站在合作社的角度上想方設法逼養父入社,手段甚是卑鄙。
改革開放之后,凡事一馬當先的金龍已經在商業大潮中撈到了第一桶金,開始了他的企業老板生涯,早已經不記得“文革”時期的自己了,更不記得他曾有個階級之父了,“當年許多神圣的掉腦袋的事情,今天看起來狗屁不是。”商業大潮終于將過去的一切沖刷殆盡,不留半點痕跡,一度占據絕對優勢地位的階級倫理,在商業經濟面前不攻自破,再沒有政治信仰一回事。再沒有至上而下的癲狂狀態。
階級倫理在某個特定的歷史時期突然浮出歷史地表,并在其出生之日起便帶有強大的生命力,以至于可以輕而易舉地摧毀與它迎面而來的任何既有的倫理關系。然而又后勁不足的在極短的時間內被時代帶來的商業浪潮沖擊下瞬間土崩瓦解。扮演著社會潛規則的倫理意識在一個很短的時期內三次易主,是一個非常可怕而又不可理解的現象,幾千年的血緣倫理早已構成了廣大農村行為規約的集體無意識,強大的看似固若金湯的血緣集體無意識會在一個極短的時間內土崩瓦解,為“舶來品”階級關系所悄然取代,卻又被下一個商業浪潮沖刷得一干二凈,這場來勢兇猛而又有頭無尾的鬧劇實在值得深思。而期間階級倫理的橫空出世更是一個可怕的信號,到底只是曇花一現還是會死灰復燃也許我們能做的只有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