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容否定,《狼圖騰》的創作是為了體現作者一種執著的、以至是偏激的文化理想,認為必須弘揚比農耕歷史更悠久、更有生命力、更有戰斗力的“大游牧精神”,這是一種具有“殘酷激烈的生存競爭”精神,一種“在世界歷史上從古到今不停奮進、并仍在現代世界高歌猛進的開拓進取精神”。而這種精神“是以強悍的游牧性格,特別是狼性格為基礎的”。這樣一種文化理想是否合理、是否偏頗,人們盡可以從學理上去與它商榷,但應該承認,作為一部小說,它那昂揚激越的基調,卻是十分強烈地體現出今天時代所呼喚的敢于開拓進取,敢于競爭較量的拼搏精神和陽剛之氣,具有很強的情感沖擊力‘而它從人類學、生態學的高度展示人類的生存環境、自然生態對人的生命存在、精神存在的深刻影響,并對孕育于農耕土壤中的農業文明一些痼疾和弊端發出沉重的憂慮,這也是值得人們認真思考的。
小說是以狼為敘事主體,它描寫了20世紀60~70年代一群北京知識青年在內蒙古草原插隊時和牧民們共同生活中與草原狼所結下的不解之緣。作為一部現實主義小說。它的藝術可以說是精湛的。作品那宏大的藝術構架,被豐厚、多彩又充滿著神奇變幻的生活流程所支撐,圍繞著“冬去春來”這一時間線索中軸,展現出一個個草原奇詭神秘的生活事件,一個個人與狼、人與草原、人與風雪的蕩氣回腸的故事,使這一藝術構架宏大而不空疏,延展雖長卻又時有變幻,氣韻充盈。
細節描寫,是小說描寫方法中的一個重要手法,通過對具有典型意義和藝術魅力的細小情節精確、傳神的刻畫,往往能使人物性格、環境氣氛等得到生動的傳遞。《狼圖騰》最為精彩的是它的細節描寫,像小說中人狗圍剿草原狼的許多行動細節,像捕捉小狼、飼養小狼的許多生活細節,以至還有像從冰窟中如何挖取黃羊、如何用雪上氈舟運送黃羊的許多特殊的技術細節,等等,都被作者寫得無比的細微精致,逼真傳神,極富生活質感。這里不妨略舉一例以作說明。小說主人公陳陣,為了認真觀察“狼性”的特征,費盡周折冒險從狼窩里掏到一只剛出生不久的小狼,親自喂養,以便試驗是否能改變“狼性”。其中有一段描寫陳陣給小狼喂食的場面:“陳陣發現,小狼崽吃撐以后就開始挑食了,先是把粥里的碎肉吃,再挑星星點點的肉丁吃,它銳利的舌尖像一把小鑷子,能把每一粒肉丁都鑷進嘴里。……陳陣再仔細看:小狼居然還繼續在鑷吃黃白色粥里的白色肥肉丁和軟骨丁,把粥里面所有的葷腥丁丁不落地挑到嘴里。直到一星點肉丁也找不到的時候,它仍不抬頭,居然用舌頭擠壓剩粥,把擠壓出來的奶湯舔到嘴里面,奶也是狼的美食啊。當小狼終于抬起頭來的時候,一大盤香噴噴的奶肉八寶粥,竟被小狼榨成了一小盤沒有一點油水、干巴巴的小米飯渣。”正是通過對小狼“吃相”的精細描寫,就相當逼真地把狼的貪婪與精明,表現得極為生動傳神。而陳陣對狼的本性能獲得切膚般的了解,也正是在喂養過程中的一系列細節中領略到的,他在校狼身上發現,哪怕你對它百般慰撫,小狼意識里卻絕沒有被人豢養的感覺,它不會像狗那樣一見到主人端來食盤,就搖頭擺尾感激涕零,小狼完全不認為這盤食是人的賜予,而認為這是它自己掙來奪來的,即使被豢養,也絲毫不改變作為狼那種以死拼食、自尊獨立的本性,這也是蒙古草原狼永遠不可能改變的生存信條。這些富有生活本色、意味豐蘊的藝術細節當然是來自于作者對生活的深入觀察和生命體驗,它給這部現實主義作品帶來了強烈的藝術活力。
小說中細節的運用當然需要一個基本情節的統領,《狼圖騰》在這方面無疑是以草原與狼、牧民與狼的天然共存作為故事的“底板”,其中貫穿的則是北京知青在對草原狼的本性及其存在意義的思考。因此小說在敘事中,在對各種生活細節的精彩描寫中常會插進一些哲理性的感悟和濃烈的感情抒發,以此表現這批理性思考者所感到的“來自草原地心的震顫與呼救”,表現他們所獲得的“與草原有一種靈魂深處的共振”,和從心底“呼喚出最遠古的情感”。這種穿插,使廣袤的草原、冰凜的雪原、狼群的殘忍與狡詐、牧民的強悍與溫情……在作者筆下都獲得了一種詩性的提升,讓人們從草原人的生存歷史中領悟到哲學的詩意。
陳美蘭,著名文學教育家,武漢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