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登高》

風(fēng)急天高猿嘯哀，

渚清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木蕭蕭下，

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秋常作客，

百年多病獨登臺。

艱難苦恨繁霜鬢，

潦倒新停濁酒杯。

杜甫這首詩被胡應(yīng)麟在《詩藪》中稱為“古今七律第一”，詩是大歷二年(767年)杜甫在四川夔州時所作。雖然在詩句中點到“哀”，但不是直接訴說自己感到的悲哀，而是“風(fēng)急天高猿嘯哀”——猿猴的鳴叫聲悲哀，這給讀者留下了想象的自由，并不明說，是猿叫得悲哀，還是自己心里感到悲哀。點明了“哀”還不夠，下面又點到“悲”，“萬里悲秋常作客”，這回點明是詩人自己悲秋了。一提到秋天，就強調(diào)悲哀，不是落入窠臼了嗎?不然。

這是因為，杜甫的悲哀有他的特殊性。他的悲哀雖然是個人的命運，卻是相當(dāng)深厚而且博大的。這種博大．首先表現(xiàn)在空間視野上。

詩題是“登高”，開頭兩句充分顯示出登高望遠(yuǎn)的境界，由于高而遠(yuǎn)，所以有空闊之感。猿嘯之聲．風(fēng)急天高，空間壯闊，渚清沙白．本已有俯視之感，再加上“鳥飛回”，更覺人與鳥之間，如果不是俯視，至少也是平視了。這正是身在高處的效果。到了“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這種俯視的空間感，就不但廣闊，而且有了時間的深度。和前兩句比，這兩句境界大開，有一種豁然提升的感覺，明顯有更強的想象性、虛擬性。落木居然到了無邊的程度，滿眼都是，充滿上下天地之間。這不可能是寫實。顯然，只有在想象中，才有合理性。長江滾滾而來，從引用《論語》中“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的典故開始，在中國古典詩歌的傳統(tǒng)意象中，江河不斷，便不僅是空間的深度透視，而且是時間的無限長度。這種在空間和時間交織中的境界，當(dāng)然不是局限于空間的平面畫面可比的。再加上意象如此密集，前兩句每句三個意象(風(fēng)、天、猿嘯，渚、沙、鳥)，后兩句每句雖然只各有一個意象，但其屬性卻有“無邊”和“蕭蕭”、“不盡”和“滾滾”。有形有色，有聲有狀，有對仗構(gòu)成的時空轉(zhuǎn)換，有疊詞造成的滔滔滾滾的聲勢。從空間的廣闊，到時間的深邃，不僅僅是視野的開闊，而且有詩的精神氣度。悲秋而不孱弱，有渾厚之感。

如果就這樣深沉渾厚地寫下去，未嘗不可，但是，一味渾厚深沉下去的話，很難避免單調(diào)。在這首詩中尤其是這樣，因為，這首詩八句全部是對句。而在律詩中，一般只要求中間兩聯(lián)對仗。為什么要避免全篇都對?就是怕單調(diào)。杜甫八句全對，好在讓讀者看不出一對到底。這除了語言形式上的功夫以外，恐怕就是得力于情緒上的起伏變化了。這首詩，第一、第二聯(lián)，氣魄宏大，到了第三、第四聯(lián)，就不再一味宏大下去，而是出現(xiàn)了些許變化：

萬里悲秋常作客，

百年多病獨登臺。

艱難苦恨繁霜鬢，

潦倒新停濁酒杯。

境界不像前面的詩句那樣開闊，一下子回到自己個人的命運上來，而且把個人的“潦倒”都直截了當(dāng)?shù)貙懥顺鰜怼喓裆畛恋暮甏缶辰纾幌伦涌s小了，格調(diào)也不單純是深沉渾厚，而是有一點低沉了，給人一種頓挫之感。境界由大到小，由開到合，情緒也從高亢到悲抑，有微妙的跌宕。杜甫追求情感節(jié)奏的曲折變化，這種變化有時是默默的，有時卻有突然的轉(zhuǎn)折。杜甫的詩“沉郁頓挫”，沉郁是許多人都做得到的，而頓挫則殊為難能。

這是杜甫的拿手好戲，他善于在登高的場景中，把自己的痛苦放在盡可能宏大的空間中，使他的悲涼顯得并不渺小。但是，他又不完全停留在高亢的音調(diào)上，常常是由高而低，由歷史到個人，由空闊到逼仄，形成一種起伏跌宕的氣息。宋人羅大經(jīng)在《鶴林玉露》中這樣評價這首詩：“杜陵詩云‘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萬里，地之遠(yuǎn)也；悲秋，時之凄慘也；作客，羈旅也；常作客，久旅也；百年。暮齒也；多病，衰疾也；臺，高迥也；獨登臺，無親朋也。十四字中有八意，而對偶又極精確。”這樣的評價很到位，十四字八層意思層層加重了悲秋。我們來看他寫于差不多同一時期的《登岳陽樓》：

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

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

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馬關(guān)山北，憑軒涕泗流。

明明是個人的痛苦，有關(guān)親朋離異的，有關(guān)自己健康惡化的，這可能是小痛苦，但杜甫卻把它放在宇宙(“乾坤”)和時間的運動(“日夜浮”)之中，氣魄就宏大了。當(dāng)然，這并不完全是技巧問題，因為詩人總是把自己個人的命運、親朋離散、老病異鄉(xiāng)和遠(yuǎn)在視線之外的戰(zhàn)亂(“戎馬關(guān)山”)、國家的命運聯(lián)系在一起。這種境界是夠宏偉的了，但是，他隨即又轉(zhuǎn)向個人命運，而且為親朋信息杳然和自己的老病而涕泗橫流起來。這不但不顯得小家子氣，而且以深沉的情緒起伏來調(diào)節(jié)他的情感節(jié)奏，就難怪詩話的作者們反復(fù)稱道他的感情“沉郁頓挫”。

孫紹振，著名文學(xué)教育家，福建師范大學(xué)教授。